小荇百无聊赖的仰头将红布盖在脸上,隔着布睁眼,枯枝上的跛脚黑鸦觑着眼正在等树下老汉咽气,不远处的野狗也在等,再往远看些百里尽霜土,寸草不生,这里是柳州边城小镇€€€€碧柳镇。
周边景色小荇尽管从小看到大,仍有些害怕。但现在不一样了,一切都蒙上层暖融融橘光,很温暖。用力一嗅,还有阿姊身上的香味。
小荇今年虚岁十二,从她娘怀孕开始就落户碧柳镇,前些年她老子娘被一齐征调去修路,再没回来过。小荇既没看见修的路,也再没见过阿爹阿娘。阿姊其实不是小荇亲姊姊,她阿爹阿娘没了,许多天没饭吃,饿红了眼。蹲在路边上看见细皮肉就嗷嗷往上扑,咬得阿姊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滚。
小荇挨了顿打,也多了个姊姊。
阿姊将她带回了草棚,一住就五年。
原本正会儿他们不该在碧柳镇,北边有恶鬼,三四月里啖人肉,是祖辈口口相传的训诫。
恶鬼来了,快跑!
小荇没见过恶鬼,却见过饿鬼留下的痕迹,有传言说这霜土就是被恶鬼诅咒了。
每年三四月他们边城人都会迁往更里面一些的内城,但今年新来的大人却说,放心吧,今年是丰收之年,恒久不化的霜土会生出绿芽,恶鬼永远不会再来,今年不必去内城。
如果真这样该多好啊,小荇憧憬的想,到那时碧柳镇一定会成为真正的碧柳镇,处处碧柳连天。但阿姊却不这样想,她一直念着前头的大人,从不信新大人说的话。阿姊总说以前罗大人在时,罗家在时,碧柳镇人人有带顶的房子住,人人都能吃饱饭。
正如阿姊不信新大人的话,小荇也不信阿姊口中的碧柳镇,实在太美好了,如果信了,她会活不下去。而且既然罗大人那样好,那他为何要抛弃碧柳镇,抛弃柳州?
正出神,小荇突然闻到一股子恶臭,是阿姊香帕都掩不住的恶臭,像死了多天的鱼,又像躺在树下的老汉。还不等小荇回头去看,腰上似被水蛇缠绕,她一时透不过气,紧接着足下一空,整个人腾空而起。
小荇想尖叫,却不一只从背后探出来的手死死捂住,叫声破碎成呜咽。好臭,恶臭越来越近,红布落在地上,沾满泥灰。
有粘稠涎液顺着脖颈滑进衣里,小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腥臭的舌头沿着她耳廓舔允,似滑腻的蛇。她开始疯狂挣扎,大腿用力在空气中乱蹬,犹如被大虫衔住脖颈的羚羊。
“咚!”
小荇被重重砸在地上,她疼得失去知觉,一只沾满黑泥的大脚死死踩在她脸上,小荇被钉在地上,浓郁的腥臭让她胃里止不住的翻涌。有浑浊的男声自头顶传来:“臭婊/子装什么呢!骚到把招客幡盖脸上,底/下想男人了?千人骑万人睡的臭婊/子!赶紧自己把逼/张开给爷€€!”
什么招客幡?什么婊子?小荇停止挣扎,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啊!!!!!”
有人替她叫了出来,小荇艰难的转过头,余光里她看见阿姊疯了样扑上来,如同护崽的母狼,瘦弱的身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猛地将大虫扑倒在地。
一口咬在大虫鼻尖上,大虫也不甘示弱抓住阿姊的头发往上提,两人在地上拧打起来。
小荇躺在地上两眼无神的望着浑浊的天空,一行又一行的情泪滚滚而下冲散脸上污浊,忽然间她听见阿姊的声音。
“小荇!跑起来!”
小荇坐起身,看见阿姊脸上被血腥糊花了,头上秃了大块,只一剩对眼珠子清明。大虫很快占据上风,将阿姊压在身下开始撕扯她身上少得可怜的衣物。小荇忽然红了眼,捡起落在一旁的红布扑了上去,死死捂住大虫口鼻。
枝上的黑鸦没料到是大虫先咽了气,它歪着头打量尸体边的二人,确定不会与它抢食一拍翅膀落到了大虫脸上,野狗也很快跟了上来。阿姊用手捂住小荇眼睛,止不住的责骂:“让你跑你怎么不跑,你总不听我的,我养你来做什么,当年就该让你饿死!”
小荇环住阿姊的腰,止不住的发抖,倔强的重复:“阿姊,我不跑,我不跑。”
视线不可及的远方忽然传来闷雷声,滚滚烟尘盖住了昏黄的天,顷刻间烟尘奔涌将碧柳镇也湮没,震动由远及近,很快小荇所在的地面都震动起来,仿若地龙翻身天倾地倒,小荇攥紧了阿姊衣服,茫然又无措:“阿姊,阿姊,阿姊。”
阿姊站起身,目光恐惧又带着解脱,喃喃道:“来了。”
很快,跛足乌鸦在翎羽上擦干净鸟喙振翅飞上云端,野狗也夹着尾巴跑远。死寂又腐朽的碧柳镇动了起来,数不清的人从各种角落钻出往外跑,恐慌不断发酵。
唯有小荇,她不知什么来了,也不知他们在跑什么,她能倚仗的唯有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子。阿姊转身看向四散逃亡的人群,又在说小荇听不懂的话,“没用的,樊震岳已经把城门关了,跑不掉,逃不了。”
小荇拉着阿姊的手,看着人群一个接一个的越过他们,她不知道该跟着跑,还是站在原地与阿姊一起,最终她轻咬下唇决定相信阿姊。
“以前我们玩捉鬼游戏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小荇点点头:“我记得。”与阿姊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得,阿姊说的地方是后碧柳镇外一处干枯的暗河,里面有个仅容一人藏身的小洞,有一次她同阿姊玩耍藏进了洞里,直到天黑透阿姊也没找到她,后来挨了顿胖揍。
“那现在玩个游戏吧,你去那里躲着,等外面没有声音了才能出来,知道吗?”阿姊蹲下紧紧抱住她,力道之大像是漫长余生里所有的拥抱只剩下这一个,说过的话,没说过的,无法以话语文字表达的情深都蕴含在内。
“小荇,你总是不听话,这最后一次我求你听话行吗。”
小荇觉到后颈有点滴冰凉坠下,她想,下雨了。
“阿姊,我听话。”
“小荇,跑起来!”
这是小荇最后一次听见阿姊的声音。
她将自己团成一团,贴着潮湿泥土,想象自己在阿姊怀中。外界喧嚣经泥土过滤已经小了很多,但马蹄声,兵戈刺入人体的声音,惨叫声,求饶声,哭嚎声,犹如响在耳侧。她想,恶鬼来了,要把所有人吃掉,她也不例外。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安静下来,小荇已经成了泥人,她手脚并用从洞里爬出,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泥土,往碧柳镇方向眺望。
烧起来了,万事万物悄无声息,只余火焰的飒飒声,半边天都被映照成火红。汹涌的大火吞噬碧柳镇,也吞噬了取名自荇菜的孤女最后一位亲人。
小荇拔腿往碧柳镇跑去,呼声一声比一声凄厉:“阿姊,阿姊,我日后都听话了,都听你的话。我再也不乱跑,我再也不吵着要养小狗,我再也不了!我再不敢了!”
“阿姊!”
渐渐地她精疲力尽跌倒在地,黄土被滚烫的鲜血浇筑,她寸寸摩挲血土,喃喃道:阿姊,大人没有骗我们,霜土真的化了。”
亘古不变之霜土终于在血水的浇筑开出荼靡花朵。
“报!陛下!柳州八百里加急!狄戎八部在狼王带领下出兵三十万,两日攻破柳州,二十万常胜军不敌,全军覆没!狄戎大军马上攻破一线峡!”
昌同帝脸色铁青,差点从龙椅上跌落,福官见状大惊失色,惊呼一声陛下,连跪带爬的托住昌同帝。
群臣皆惊,跪倒在地,直呼万岁。
昌同帝一把推开福官,摇摇晃晃走下龙椅,扯住告命官衣领子把人从地上带起来,状若疯癫的嘶吼:“樊震岳呢!樊震岳人呢!寡人的铁山骑呢!这不可能!”
告命官脸色涨成猪肝色,费力挣出一口气,吼道:“樊震岳跑了!弃军而逃!铁山骑都是一群银枪蜡头的少爷公子,还没开打就逃兵数万!能撑到现在全靠我常胜军苦苦支撑!陛下,您不是万岁吗,不是天子吗,天下百姓都是您的孩子呀!那为何要舍弃我常胜军,为何要舍弃柳州百姓,又为何要将罗将军调回上京?您可知,敌军垒了人骨墙,全是我常胜军的尸骸,全是我柳州百姓的冤魂!”
话到此处,告命官泣不成声:“陛下!您去看看啊!您去看看啊!尸骨垒了七丈高!柳州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声震寰宇,轰隆一声落雷猝不及防的炸响,九天亦发不平音。
告命官本就是常胜军一员,全因回京报信才逃过一劫,然,父母兄弟,手足同袍都已垒在了尸骨墙上,他焉能独活?
他只盼高高在上之天子听了他这话番话后,午夜梦回时会问心有愧。
深深看了眼武官首位,
将军,我们还能信你吗?
高命官挣脱开卡在脖子上的手,以义无反顾之势一头碰在紫宸柱上。
血溅三尺来高,昌同帝离得近被浇成了血人,他眼底一片红,刺鼻的血腥味裹挟着柳州的惨烈呼啸而至,他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福官费了命扑上来趴在下,正好垫起软倒的昌同帝。
紫宸殿万籁俱静,没人敢说话。平日里为修个宫殿都能你参我,我参你,吵嚷半日的大人们竟齐齐患了哑病。武官们比之文官犹有过之,文官最多被拎出来出谋划策,他们万一得了陛下青眼打包被送去柳州,这可如何是好?
谁不清楚柳州如今是人间炼狱,去了与送死无异。
待昌同帝眼风扫过,文官都成了鹌鹑,武官更有甚者像患了多年风湿,站都站不住。
有一人分列而出,众人俯首唯他能当万一,能撑起摇摇欲坠的天。
那人每一步都踩在人心尖上,此时众人方知,镇国二字之含义。
何为镇国大将军!
罗青山走到高命官身前单膝跪地,亲手替他阖上眼皮,掷地有声道:“陛下,臣愿领兵去柳州。”
昌同二十四年,圣有旨。
“特令镇国将军罗青山为征北将军,率除皇城禁卫军外所有人马,前往柳州,诛灭蛮夷。”
“罪臣樊震岳,弃军而逃,罪无可赦,株连九族!”
第122章 诀别(一)
青天白日里一声滚雷扰了无数人午梦,田婉抱着狸奴倚门而望,身上批了件火红的披风,她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狸奴被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到,一口好牙咬在田婉雪白的腕子上,蹬着后腿想扭糖花样想往外跑。
田婉像被定了身,既不觉得疼,也感受不到狸奴的挣扎,只望着正门方向,一眼万年。
突然田婉手一松,狸奴顺势跃向地面,浑身都€€了毛,仰头呲了声,一扬鸡毛掸子跑没影儿了。田婉声音压得极低,将细微的颤抖藏得滴水不漏,“回来了?给你留了饭,吃了再走吧。”
正门处,罗青山双手捧着圣旨进入府内,他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门后的人,那样惹眼的红,谁舍得瞧不见?罗青山哽咽一声,竟忘了该迈哪条腿,他胸中藏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吃了,都在等着我去点军,柳州局势刻不容缓……”
田婉打断:“让我替将军披甲。”
罗青山刚要说好,眼一瞥看见了田婉腕子上新鲜的齿痕,想捉起手仔细看看,又怕自己伤了她,握着拳焦急道:“都说了让你别去抱狸奴,它养不熟!快快回去,我替你搽药。”说着又往空气里轻轻吹气,“还疼吗?”
田婉冷笑转身:“不知养不熟的是谁。”
罗青山僵了片刻,又提步跟上。
“这副战甲还是当年,你因顽劣不堪被罗老将军送往苍州我父亲麾下磨练,你方来苍州也同岁安一样,狂悖不驯,一身少爷臭脾气。”田婉摩挲着铁架子上挂着的银黑色战甲,指尖触过激起阵阵寒凉,“一来就和将士们做过一场,他们说你是靠着祖辈福泽作威作福的废物大少,你则说西凉铁骑浪得虚名,不过自吹自擂的一群软蛋,”田氏乜了眼罗青山轻笑道:“错了,你可不会浪得虚名,自吹自擂这样的词。”
“你说的是一群胯下二两肉都被训服帖的软蛋子,西凉铁骑该叫西凉软蛋。”
罗青山摸了摸鼻尖,古铜的皮肤上飞了一摸红。
田婉轻而易举的提起战甲,一件一件替罗青山穿上,“我父亲曾和你打赌,说岁末军演你如果能压过你口中的软蛋子们夺得魁首,他就让他们将软蛋二字题在面上,还会把镇军之宝€€€€寒铁玄甲,赠与魁首。”
上身穿戴完毕,田婉捧起头盔,罗青山配合的弯腰低头,身上银甲发出阵沉闷的碰撞声。
“喀,”头盔戴上,田婉凝视着罗青山压在盔沿下的双眸,“你可还记得后来?”
罗青山两手揽在身前人腰上,把人往怀里一带,闷声道:“我记得,我都记得,如何敢忘。军演时我击败了台上所有人,自诩不可一世,这时岳父身后传出道清脆的少女音。”
“哪来的莽夫,不过撂倒几个不成器的小将,就想在我兵马大元帅跟前耍威风?前菜完了,正席才要登场!小贼,你敢不敢与我一战!”罗青山掐着嗓子想模仿记忆中的少女声,可惜人家是脆铃,他是破锣一把,半点挨不上,反而滑稽可笑。
田婉被逗笑了,一伸手往罗青山腰间探去,粗人一身都硬梆梆唯有腰上这一块肉,最软。入手却一片冰凉坚硬,田婉指尖悬在半空,又默默收回,靠在罗青山胸口上,数着心跳声问道:“再后来呢。”
罗青山起了兴致,更加卖力的模仿,
“你又是哪来的小女子,居然敢擅闯军营!这里是男人们待的地方,小女子快回闺房绣花吧,擦着碰着了可没人来哄你!”
“谁是小女子要打了才知道!”
“最后呢?”
“最后我被兵马大元帅打了个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兵马大元帅才是当之无愧的榜首,谁料岳父却将玄甲给了我,提着枪把大元帅撵出了军营。可莽夫不想愧领玄甲,又寻了个机会将玄甲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田婉退后半步,指尖点在甲面上:“寒铁玄甲,以天外奇石所蕴铁芯加之万载寒潭所淬银面所铸,重九钧,合二百七十斤,能升能缩,能长能短。刀枪不入,水火难侵,是当世第一宝甲,兵马大元帅的宝甲。”
“此番是借你的,你需亲自带回来还给兵马大元帅。”
“婉娘,我……”罗青山目光逐渐由犹豫转化为坚毅:“柳州事,家国事,我义不容辞。”
强行忍耐的泪水决堤而下,田婉泪眼朦胧指尖按在案几上,血色尽褪:“罗青山!当年我让你别受宋允礼的狗屁诏令来上京,你说,外臣远在外不受君诏,与叛国无异。你罗家满门忠烈,你不愿让祖辈蒙羞。你说你相信宋允礼定会善待我罗家,善待柳州万民。好!我信了你,你信宋允礼,信你的三皇子,信你的陛下,我嫁与你为妻,夫妻一体休戚与共,我愿陪你豪赌一场,以我罗家上下几十口性命,以柳州万万生民为筹码!”
“可我们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柳州已成人间炼狱,常胜军也没了,你非要去赴一场死约!当年你娶我跪在我父亲面前,说要让我快意一生,说一辈子不让我受委屈!但自来了上京,我被困在深宅大院十余载,我彻夜难寐,我思念苍州的黄沙,我思念苍州的骏马,我思念能振翅的战场!”
“罗青山你就是这样对我好的?”
“你答应我的都做不到,如今你连丈夫都要从我身边夺走吗!罗青山你可曾问心有愧?”田氏眼球上布满红血丝,身子摇摇欲坠,字字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