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 第80章

  熟睡中的戍边城就这样暴露在凛冽黄沙中,刺骨之寒。

  城外一片又一片寻常沙丘缓缓隆起,现出魑魅人形。

  乱世将启。

第130章 乍破

  供奉于太庙的镇国神钟€€€€太阿,嗡鸣不止,此钟立于国朝元年,除天地祭礼外唯有发生足以撼动国朝根基之事方能撞响。近日来,卖葱油饼的小贩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人还没到先一摇三晃手中铜铃。太阿钟也和铜铃搭着调,早中晚各响三回,日日不落。

  醉生梦死的贵人在催魂调中醒神,惊呼,国朝完了,此时不逃命更在何时。上京乱象已显,抢米的,售卖房产田地的,倒是让惯会投机取巧的奸商赚的盆满钵满。

  民间一团乱麻,朝堂上也不见得好,有说快快迁都,有说与狄戎合谈,割地赔款。更有老泪纵横者跪在紫宸殿哭诉自己历年来劳苦功高,恳请陛下准他告老回乡。

  不怪众人唱衰,国朝实在风雨飘摇。

  征北军与狄戎军队于柳州境内鏖战,全国视线都被柳州吸引。谁料明面上与周游打得不可开交的凶真突然率十万大军夜袭苍州戍边城。更有内贼推开戍边城城门,全无防备之下仅仅三刻钟,凶真便将戍边城拿下。

  此后一路高歌猛进无人可挡,再下苍州九城。田国公欲要率军回援苍州,却被早有预谋的狼王伏击,田国公苦战三日,亡于长野坪,狄戎枭其首,悬挂王帐之上。

  此后狄戎凶真联手,将征北军围困柳州高粱原。

  粮尽兵绝,已至末路。

  高粱原上蓦地出现了四堵土墙,罗锦年负手立于墙头,入目皆黑压压的敌军,一眼望不到头。他一说话脸上的血口子像开了闸,哗啦啦往下淌血珠子,“取一批铁箭来。”

  身侧小兵颤巍巍的说:“将军,铁箭没了。”

  罗锦年突然想笑,曾几何时谁能想到,他一个浪荡子都能混上将军的名头,转身回望,突兀的墙头比大旱三年的土地都落魄,长不出几根人丁。人都死了,活该他当将军,一群不争气的。

  罗锦年抹了把脸上的血沫子,看了眼小兵,笑问:“小孩哪儿人?”

  “上京人。”

  “哟,还是个小老乡,”罗锦年换了上京口音,取下腰间叮铃铃挂了一圈的身份铭牌掷给小兵,“这才是将军们,上面写了每人的籍贯姓氏,你要能活着回去就把这些铭牌送回各家。尸骨留在高粱原,总要给家里人留点念想。”

  小兵捧真一串沉甸甸铭牌,心中徒增悲凉。

  想了想,罗锦年又取下自己挂在颈上的铭牌扔给小兵,很有些得意:“我这块儿不一样,旁人都是铁的,我是金的。”他指着自己鼻尖隆重介绍:“知道我是谁不?柳州罗氏第六代传人,罗锦年。”

  此时,墙头震颤,罗锦年眉头一压,面向墙内高声道:“诸位!狄戎将我等围在此处,视我等如猪狗,不肯多费一兵一卒,妄图将我等生生磨死。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罢!蝼蚁尚有搏天之心,我等岂能束手待毙!没了火药还有冷刀,冷刀断了还有尖牙,利爪!哪怕是死也要撕下狄戎一块肉来!”

  “罗青山死了,这征北军从此刻起由我罗锦年执掌,跟我冲!”

  小兵听得热血澎湃,胡乱抓起一捆火药绑在腰上,纵身往土墙下一跃,罗锦年眼疾手快地把人抄回来,骂道:“你跟着冲什么冲,小胳膊小腿还不够狄戎一刀,你的任务是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这是军令!”

  “将军……”小兵红了眼,哽咽道:“遵令。”

  “你若能见到我母亲,告诉她,她儿子当将军了,”罗锦年嘱咐了一句。

  “好。”

  “还有你见到我弟弟……”罗锦年着魔一样喃喃。

  声音在战火烽飞里过于薄弱,小兵没听清后面,扯着嗓子问:“将军,见到你弟弟之后呢!”

  宋凌,我要你用漫长余生的每时每刻去怀念我,娶妻生子也好,夫妻恩爱也罢,唯独不能忘了我。

  罗锦年仰头眺望再回不去的上京,迟来的泪点在鬓角之上,心声皆付叹息,“没什么,让他忘了我罢。”

  “嗡!”

  太阿再响,孔日朝失手砸碎茶碗,失神地凝视案几上微微晃动的茶水,忍不住想,为一己之私,为权利之争,戕害万民,导致生灵涂炭,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哪怕自此以后礼朝风云任他搅和,不对,此后还有礼朝吗?还有谁能挡狄戎与凶真,他瞳孔猛的缩成针尖大小,魔障盘旋于脑海,凑近一看,原是二字€€€€亡国。

  突然一道声音将他惊醒,“孔先生,我家老爷请你去书房。”

  孔日朝抬头一看来者是丞相府管事,脸色惨白的拱拱手,魂不附体的往书房去。

  象征性的叩门,里面人说了两声进他都没听见,直到书房门从内被推开,孔日朝方回神,讷讷行礼:“老师。”

  傅御一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抬手按住他肩膀,胸有成竹道:“礼朝运数未尽,你不必担心自己做了亡国罪人,死后遭鬼神厌弃,便是亡了国,主谋也是我,与你何干?”

  “运数未尽,运数未尽……”孔日朝来了精神,“难道是狄戎和凶真要退兵了?”

  傅御失笑:“一豺狼一虎豹,怎会退军?礼朝尚有能破局之人。”

  孔日朝急急追问:“谁?”他实在不敢想,前线全面溃败,柳州苍州皆岌岌可危,如此糜烂的局势还有何人能救?莫非是天神下凡?

  傅御轻笑:“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古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可听过这首诗?”①

  “断无此等可能!她仅仅是一介女流,哪怕她真为天生帅才,有破万军之能,待她大破敌军,大权便又回到罗家手中。我们行天之险,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异族合谋岂不白费功夫?”孔日朝半是震惊半是不解,一不信那人能扶大厦于将倾,二不解老师为何自毁局面。

  傅御眉眼压低,不紧不慢道:“你也说了她是一介女流,战事无论输赢,她都必输无疑,救国则不能救己。”

  孔日朝不解:“老师既然如此,您为何肯定她会救国?”

  傅御喟叹:“罗氏上下皆愚人,唯气节二字值得称道。”

  作者有话说:

  ①崇祯予秦良玉

第131章 红妆

  “将军托小人转告郎君,让您忘了他。”高粱原上十死无生的小兵居然真的越过战火纷飞的疮痍,埋首躬身于朱雀街前。他听见对面人呼吸一重,也跟着手足无措起来,小心翼翼取下置于夹层的金铭牌,放置掌心托起,仍恐抬首。

  宋凌乌法以碧青绸缎懒懒挽着,身上罩了件同色单袍,他瘦得几乎脱相,衣料像搭在木杆上,直挺挺下坠。

  “哪位将军?”他负手而问。

  “罗将军。”小兵语气哽咽。

  “罗青山?”宋凌眸光闪烁,仍不肯去接铭牌。

  “两位罗将军。”小兵不敢再说话,他深切明了,两位罗将军于他而言只是将军,于弟弟而言更是父亲与兄长。

  “罗锦年?你们军中真是无人了,能让个动静粉白不离手,全仗祖宗余荫为非作歹的废物混账当上将军?”宋凌忽然失笑,拂袖卷走铭牌对光而望:“你瞧,可不是个二世祖。人人铭牌皆为铜铁,偏他用金。”

  小兵脸色涨得通红,心中腾起熊熊怒火,想到关于罗府这位私生子的传言,说他有狼顾之相,为了罗府家业仗着家主偏爱行事张扬,不把正室嫡子放在眼中。如今见他作派,闻他所言,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小罗将军义勇当先,罗将军战死后是他抗起征北大军于高粱原修垒高墙,带领将士们殊死搏斗。无一人投降,无一人畏惧!他们是为了百姓,为了礼朝战死沙场!绝不是你这等贪图安逸的懦夫能指摘的!”小兵眼含热泪,声声控诉:“将军是为了我!是为了让我逃命,独引追兵入荒原……”

  “怎么死的不是你?”宋凌截话,“锦年祖辈皆为你口中的礼朝,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累世功勋才换来这么一个麒麟儿,他从来想笑便笑,想闹便闹,他是礼朝最尊贵的贵人。焉能为你这等贱民而死?”

  控诉声戛然而止,小兵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任由羞愧与懊悔将自己湮没。

  “抬起头,”宋凌掐紧手心皮肉,“你本该以死谢罪,但如今你这条贱命是锦年用命换来的,也算半个贵人。好好活着,活出人样,方才对得住他。将来若你带着他这条命烂进泥里,我定饶不了你。”

  说罢他不带丝毫留恋,沿阶而上,啪一声合上角门。

  门外呼吸声渐远,宋凌手心后翻,撑着门板,气力与温热血液眨眼间流逝一空,宁折不弯的脊背也受不住锥心刺骨之痛,他弯腰大口喘息。

  他不知在和谁说话:“你做事首尾总不干净,以命换命,叫他日后想来如何好受,指不定你前脚在奈何桥口饮孟婆汤,他后脚就追上了。”

  说着说着又轻笑,“还说我爱出风头,你可好,拿命去出风头。不过也算成功,想来日后旁人说起你,再不会是上京游手好闲的三虎之一,而是年纪轻轻为国捐躯的小罗将军。”

  宋凌喟叹:“为国捐躯…”

  此四字,无上荣光,莫大悲凉。

  宋凌忽然眼前一黑,喉咙底似万蚁撕咬,一股股的酸痒往上突。他用手死死捂住嘴唇,肺活似破风箱,咳得止不住。心头血顺着指缝淅淅沥沥流下,宋凌茫然地想:岁安在战场上该流了多少血?

  他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罗青山没了,罗锦年没了,常胜军也没了。但他宋凌还在,是谁因私心葬送了常胜军间接该死父亲与兄长,又是谁忌惮罗家导致如今惨祸,此血债唯有血偿!

  高粱原打得惨烈,往年战事还能寻到遗骸送游子归乡,这年残肢断骸白茫茫连成森然骨海。分不清这是哪个的胳膊,这又是哪个的腿儿。总不能捡了别家孩子尸骨送回乡,叫老父老母一腔悲痛错寄。

  何况只有胜者有资格收敛尸骸,礼朝全军覆灭,尸骸无人去收。好一些的家人能见到提前留下的贴身之物与铭牌,运气差些的生养一场的儿子竟只剩了个名姓。

  岁月啊,那可是一柄快刀,待时岁渐远刻在纸上单薄的名姓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战役,战死万数,十万数人。

  罗锦年的遗物是铭牌,罗青山的是寒铁玄甲。前日里便送了回来,说起也好笑,宋凌往城外迎忠魂,预备好的棺材都没能用上。回来的是一方木箧,里面装着征战多年的玄甲。

  一道来的还有罗锦年失踪的消息。

  原本宋凌抱着可笑妄念,现如今妄念已断。

  他不知何时没了意识,再醒来夜色已深,饺子正守在高脚床边,脑袋啄米样点个不停。他呼吸一重,饺子猛地惊醒,喜道:“凌儿。”说着勾了引枕来让他枕着,手上不肯闲下,又起身去小厨房端来提前煨好的小米粥递给他,监督着一口一口吃完,才算消停。

  饺子盯着空碗,泪珠子似断了线啪嗒啪嗒直往下掉,说话也语无伦次:“你幼时身子弱,受不得风,吃不了寒。初来上京,冬日里冻得受不了,也不肯说,手指脚趾耳上生满冻疮,一碰就流血。老婆子们欺你身份,仗你无人可告,夜里把滚烫的汤婆子塞进被褥,你身上都是一块连一块的烫伤。”

  “老夫人让我来跟着你,初见你我就忍不住眼泪。这样瘦弱,可怜的一个孩子,又害了病,怎样养才能养好。”

  “夜里我睡在隔间,夜不能寐,生怕一个不注意交到我手里的小少爷就没了。”

  “凌儿,我千小心,万小心。一生的心力都用你身上,才看着你从小小一团长成芝兰玉树,你哪怕再难,也念着老夫人,夫人,念着我些。”

  宋凌单手撑床,接过空碗在饺子面前晃了晃,笑道:“莫哭,眼泪都快把碗装满就了,姊姊你怎这样爱哭?”

  自宋凌年岁渐长,再未唤过姊姊,他一日比一日冷冽,端方,断不肯如此亲昵。

  听见久违称呼,饺子更是泪如雨下:“凌儿你莫强撑,老爷大少爷都是顶好的人。是如今的世道留不住他们,这世道太坏,他们定是去太平盛世享福了。你心里有什么总和我们说说,一屋子的娘们谁也猜不出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就怕你……”

  宋凌侧脸蒙上层阴翳,指尖一圈又一圈沿着瓷碗边沿滑动,他别过头望向漫长冷寂的夜,声音轻得似天边云雾:“他家书说,让日后过继个儿子到他名下,名字都取好了。这次又让人带口信回来,让忘了他。哪有这样好事,桩桩件件都让他占了。”

  “死字最是简单,有各种法。人死如灯灭,人世间的纷扰扰不到阴曹去,他倒清静,扔下偌大烂摊子给我。”

  “姊姊,我不会念他,也不如会他所愿忘了他,我实在恨他。”

  “恨他独得父母偏爱,恨他虽顽劣但本性纯真,恨他不听劝阻一意孤行。”

  声声恨,句句怨,冷刀样生生饺子心窝里捅,她猛地起身抱住宋凌,杌子“碰”一声被勾倒。

  “凌儿,老爷也留了家书给你,夫人对你才是偏爱,你怎会存此痴念。”

  宋凌不想与她争辩,仍是望着窗外出神,夜幕似华盖将上京城倒扣在内,不辨东西,不明公理。他想到了罗青山,他的父亲。日前外出迎魂时,对斯人已逝未有明确认知,始终觉得罗大人只是和往常一样公干,或者背着先生私下约着去酒楼喝酒。

  此刻,才品出何谓死别。

  罗府上下弥漫着死气,人人皆悲戚。唯独落霞院独立州畔,肃杀之气直冲霄汉。

  寒铁玄甲仍好端端放在箱箧中,田婉身穿雪白里衣,对镜贴花。细细描摹眉眼,南海的烟罗黛在眉间勾勒,眉形似剑,欲平山断海。她合上脂粉奁,起身走向内堂。

  指尖在装玄甲的箱箧边沿摩挲,站定,轻挑,箱箧缓缓弹起,露出其中沉睡的战甲。一道冷白色的光从甲上射出,照亮田婉半边眉目。

  轻点玄甲,追忆道:“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田婉。

  “铛!”玄甲发出脆响,田婉单手展开玄甲,秀臂大张,极快速的将玄甲穿戴齐整,神色肃然,推门往祠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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