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有人捏住了他的把柄,而兰慕青的把柄不用想€€€€钱。
又听兰慕青府上下人吃醉了酒,酒后滋事砸了王商名下四五家店面,如此一看此事内情再清楚不过了。
宋凌眸子一暗,云淡风轻道:“看他们可怜,略施小计让兰慕青放了进来。”
石修远霍然转身,神情严肃的凝视宋凌,“凌,看着我。”他迫近几步,伸出手指点在宋凌心口位置,“我没有圣人那样胸怀天下的胸襟,亦从未想过能改变一个人的天性。天性为恶,天性为善,生来注定。我自己就是个混账,也不奢望能将你教得像上古君子。但你既然做了我的学生,哪怕做不了好人,也不能犯下泯灭人性之罪。”
“我只盼你能做个寻常人。”
他加重手劲按住宋凌心口,“凌,你的良善之心被这世道磨没了,并非你的错。但我只要活着一日,便是你的良心。”
宋凌心口麻痒一片,他嘴唇翕动,仿佛犯了天大的错,垂下睫羽不敢和石修远对视,声如蚊呐,“京官贪污腐败,父亲出征时兵库十有九空,若兵器充足我父亲和兄长可能就不会……”
石修远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既疼惜又后悔,更有怒火,他吁出口长气,“你查出来了具体是哪几个在贪污?”
“多如白蚁蛀朽木,今日恶果岂是一人之过,”宋凌摇摇头,“流民有人患有瘟疫,只要让瘟疫蔓延全城,总能杀落几位大员,兰慕青首当其冲。”
石修远倒吸一口凉气,他万万没料到宋凌打的居然是这个主意声音因后怕而抖得厉害,“你可曾想过上京无辜的百姓?你以为瘟疫一旦爆发受难最重的会是那群贪官?只会是弱势的百姓。”石修远嗓音骤然拔高,声似洪钟声声响,“宋凌你怕是疯了!”
多年未见的学生竟成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辣之人,万民皆棋子,无人不可用。除了暴怒与痛心疾首,石修远更感到一股深深的挫败,从宋凌幼时他起就看出这孩子€€€€心狠。
年轻时的他对自己总有盲目自信,觉得哪怕天性为恶也未必没有回旋余地,但现实却给了他迎头痛击。
宋凌撩开袍子跪下,重重磕头:“有负师恩,但凌无悔。”他头垂得低低的看不清神色,玉雕的指尖拉出道道血红,“他们该死。”
“他们,哪个他们?”石修远怒极反笑:“你指百姓?百姓何其无辜在你眼中也和他们同罪?”他避开两步不肯受宋凌的礼,“不对,在你眼中有何曾看得见芸芸众生,不过几片云,一团气,死了也悄无声息的。”
“我不配做你先生,”石修远拂袖就走。
离开时袖袍卷起的风割得宋凌面皮子生生发疼,他撑着地起身,对着阴影处打了个响指,片刻后悄无声息的多了道人影。
“把染了瘟疫的送出城,”宋凌指尖上移放在石修远方才摸的位置上,余温尚存。
他无声仰望天空,喃喃道:“良心。”
又过了三四日,直到巡查车队即将出发前往江东前夜,宋凌犹豫再三叩响了石修远房门。
石修远亲自替他开了门引着他坐在炕上,又提出壶百年花雕,启瓶瞬间酒香四溢,未饮人已醉。师徒二人蒙头喝酒,都一言不发,默契的都不去提当日不快。
酒过三巡,石修远眸子依旧清醒,宋凌却颊下酡红隐有醉态,石修远转了转酒杯,盯着琥珀色的酒液,“当日我也有不对之处,你想报仇无可厚非,礼朝毁你罗家良多,但你不该牵连无辜之人。”
宋凌酒品很好,吃醉了也只呆坐着,皮肤薄的像片被雨打过的梨花瓣,他醉了倒比平日里好相处些,耷拉着眼皮嚅嗫道:“是我不该,我错了先生……”
石修远身子前倾,揉了揉 他发顶,“凡恶必有恶首,罗家如今局面,傅御难辞其咎。你心魔难解,再这样下去恐误入歧途再不能回头。你先生自会帮你,除了傅御解你心魔。”他收回手,侧头透过窗棱凝望天上坠着的残月,“既是为你,也是为了我的夙愿。”
“夙愿?”宋凌眼底一摸清明之色拨开混沌,“先生的夙愿是什么?”
石修远大笑,“说起这个你就来劲儿。”
曾经不堪回首的往事于他而言已是过眼云烟,甚至能对着自己学生平淡说起从前,“我年轻时穷尽一生求个变字。”
“咚!”宋凌不慎磕倒香炉,朦胧醉意飞出云外,他隐隐察觉已经接触到石先生当年被流放的真相。
“我当年与傅御同朝为官,处处被他压上一头,先帝在时,启泰年间我与他一同参加会试,我为状元公他为探花郎。”
“彼时志得意满,一日看尽长安花。但此后同朝为官我却处处不如他,昌同登基为了尽快消除先帝影响树立己威,欲求变祖宗之法。”
“当时的我们都清楚,昌同势弱,冒泡变法必遭反噬,主事人很可能万劫不复。但我只想大展宏图,彻底压过傅御,实现自身抱负,我和傅御都受昌同秘诏,欲变祖宗之法。”
“傅御成功了,我失败了。”
宋凌心说,这才说得通。他彻底清醒了,捡起香炉问道:“先生欲行何法?”
“唯有一条可说,其余皆是追名逐利之变,多为大人谋利益,弃生民如粪土。”
“田法之变。”
田法?宋凌攥了攥手心,书上曾记载,如今礼朝田地实行私有之法,凡户籍造册的礼朝之民,皆一人一田。
看似合理让百姓人人有田可种,但宋凌曾往周边乡县游历发现事实却不是如此。百姓因种种不得已原因将耕田卖给富户,如今局面百姓多为佃户替老爷们耕田。
长此以往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而地主贵族如此明目张胆全因有傅御在台前支持私有之法,傅御保住上中层人物的钱,他们又转而给傅御站台,因此傅御才能和世家襄党打得有来有回,甚至隐有压制二者之势,可以说傅御命脉便是这田法。
田法一变,傅御必遭反噬,他本就树敌众多,周边豺狼环伺,一旦没了能喂饱豺狼的肉糜,谁也不敢保证饿绿了眼的豺狼会不会将血盆大口对准宿主。
想透了这一点,宋凌试探道:“变私有为国有?”
既然小中大地主层出不穷,那不如朝廷来做地主,天下之民皆租用朝廷之地,如此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石修远最爱和聪明人说话,不费脑子,他点点头:“正是。”
宋凌拧眉道:“当年傅御势力单薄先生尚且斗不过他,如今他在朝廷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如何能变?”
石修远心胸宽广,并不计较宋凌言辞辛辣,当时本就输了,无需介怀,他搂着瓶子灌了一大口,笑道:“你想错了一点,傅御能在朝中屹立不倒这么些年,靠得从来都是昌同信任。
“昌同虽势弱,但他为正统。当年昌同刚登基,襄党与世家逼得他数月不敢上朝。傅御是他找来的利刃,弱帝孤臣相互扶持,昌同给了他百分百的信任,傅御也就占着正统。如今昌同与他离心背德,他在朝中权柄再大,党羽再多,根系再繁茂也如空中楼阁,水中漂萍。”
“看似权势滔天,实则有个致命弱点,只消稍一用力,”石修远将空酒瓶放在炕桌上,做了个下退的姿势,酒瓶在空中划出个美妙弧度砸在地上摔得稀碎,“正如此瓶。”
昌同不再信他或者说昌同帝怕他,宋凌回想与昌同在清静殿的会面,以及昌同以往行事,确实疑心深重又手段毒辣,这样的人早没了爱人的能力,他只爱自己。
击败傅御远比自己想的简单,意识到这一点饶是沉稳如宋凌也有些亢奋。
石修远见夜已深,宋凌明日四更要启程去江东,便下了逐客令,临别时又嘱咐了句,
“此行路远,一路珍重。”
“你再说一遍想去哪儿?”王矩揉了揉耳眼疑心是自家听差了。
罗锦年满不在意的摆弄王矩案台上笔洗,“江东啊,你耳背这么厉害?”
王矩辟手夺过被蹂躏的不成样子的笔洗,心疼的肉疼,吹胡子瞪眼道:“现在这种时候你要往江东跑?不怕朝廷打来?”
罗锦年轻车熟路的从柜子里掏了套崭新的汝窑茶具,挑挑拣拣单拎只茶碗,提壶倒了碗桂花露,仰头牛嚼牡丹一饮而尽,咂咂嘴道:“你这是多想当反贼,一口一个打过来,人田帅不说了吗咱这纯属自卫,你少歪了自家名头。”
“有甚区别,”王矩瞪眼,他是读书人对打仗的门门道道一概不通。
罗锦年抬起下巴,他身量本就比王矩高一个头,这下王矩仰头也只能看见他的鼻眼子。
罗锦年才大发慈悲的解惑,“小康县都是百姓,土生土长的良民。反贼名头不正,如今狄戎也退了,日子正平和,你见过哪个良民愿意在太平日子里造反的?”
“咱们得咬死了,自卫。”罗锦年坐上大案,翘起脚晃荡。
王矩被见不得他这副狗尾巴翘天上的得意模样,赶苍蝇样把人往外赶,被罗锦年一打岔也忘了问他非要去江东做什么。
惹人嫌的终于走了,王矩刚喘口气,余光不经意瞥见自己放宝贝茶具的柜子门不知何时开了,他顿时急火攻心窜到柜门前往里一探,抖着手哎哟直呻吟。
杀千刀的小兔崽子专挑值钱的糟践!
第147章 枯蝉(一)
罗锦年想去江东还真不是王矩猜的在一处作孽还不够非要往热闹地方挤,他虽存了去找热闹的心思,但此番还真有正事。
昨儿夜里他正在梦里与周公相会,却突然听见一阵短促笛音,他披上衣物追着声源前去查看,一直被引到县城中一处废弃柴房。门户禁闭,黑黢黢的,周围别说人影子连个鬼影子也瞧不着。
罗锦年误以为自己还在门中,什么也不怕了直接推门而入,霎时间被堆了满屋的铠甲枪刀晃了眼。铁器折射着月光,屋里光线朦胧。
他抬手抽了自己个大嘴巴子,疼得很,这才发觉没有做梦。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理念,罗锦年也不等,当夜就喊了人将兵器收起来。甭管这东西是谁藏在这儿的,又或是谁当老菩萨发善心送来了的,总而言之进了他罗锦年的地盘就别想要回去。
哪怕正主寻来也是这说法,打点完罗锦年又迷迷瞪瞪回去睡了,睡到晌午才睡眼惺忪的去查看兵器。
这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昨夜捡回来的东西上都刻了个小章€€€€礼,哟,这下东西是谁送来的还用说吗。
他不由得佩服起素未谋面的田将军,狠人啊,受了礼朝的气临走也不忘坑礼朝一把,他就说前日里田将军派来的人神神鬼鬼的念叨些,殊死一搏之类的话。
除了兵器他还在装榴球的铁箱里发现了张压在最底下的绢帛,展开来足有四尺来长,上面画了张地图,他偷摸和王矩书房里的礼朝全图对照,绢帛上画的应当是江东地形。
其中一条山脉上用朱笔着重圈点,看起来很像那处藏着什么东西,罗锦年向来率性而为,做事全评喜好二字,当下决定要去江东寻宝。
嘿,真像大侠!
翌日五更天,天刚蒙蒙亮,罗锦年换了身轻便宝蓝色骑装,腰间别了根蛇鳞倒转的长鞭,头发挽成高马尾,用白玉冠雕竹的发冠束着,好个风流少年郎。他在前头走着脚步轻快,身后跟着的小栓子被大包小包的包袱差点压进土里,走路一步三颤。
县外官道被狄戎毁了,两马匹停在以往废弃的土路上正悠闲的打着响鼻,罗锦年一见就皱眉,上前摸了摸马鞍收回手吩咐人送了软棉布来垫着,折腾几回才勉强点头。
王矩揣着手站在一旁看罗锦年造作,麻木的想,也罢,送了这祖宗走好安歇几日。此时他还能全当没看见,待小栓子喘着粗气赶上来王矩彻底绷不住了,强行接过小栓子顶在头上的大包袱,冲罗锦年骂道:“你还是不是个东西!这么小个孩子你也糟践!”
还不等罗锦年说话,栓子喘匀了气傻笑道:“王爷你误会景哥哥了,是我非要帮他拿东西,景哥哥说要带我出去耍呢!”栓子一辈子没出过荒凉的柳州,自然对外界向往不已,此时听不得旁人说罗锦年半句不好,生怕他反悔不带自己去了。
罗锦年得意地朝小栓子努努嘴,眼睛却看着王矩,一对猫眼里满是狡黠,“听见没王矩,他自愿的,我可不做那些个勉强人的恶事。”
王矩无语凝噎,合着他成了多管闲事棒打鸳鸯的恶人?
罗锦年向小栓子招了招手,小栓子动作急的几乎是连拖带拽抢下王矩接去的行礼,吭哧吭哧走到罗锦年身边。
“坐稳,”罗锦年拦着小栓子的腰,连人带包托起放在马鞍上,动作行云流水,如同举起一片羽毛,牵稳缰绳他看向王矩,挑眉道:“你还不上马在等什么?”
王矩本觉得自己就来送个行,小景备两匹马换着骑,何曾想小景这小子打的是出门了也不放过他老人家的主意。
小康县里如此多人他已受不了罗锦年的烦和事精,要是和他去了,一路上两人独行他怎么受得住折磨!
王矩打定了主意,越走越快。
“王老头儿,你不怕我半道上把这小崽卖了啊?”
身后传来道调笑声,王矩步伐猛的一顿,他骤然转身拽着缰绳就要上马,奈何人老力衰,用力三四次才勉强爬上去。
罗锦年哈哈大笑,纵马远去。
饺子送到城门外,又拽着同羽来回嘱托,直到车队即将启程才依依不舍的松手。
宋凌先去拜过上官,呈上仪礼。公羊途身高约七尺余,穿着官服,足上踏着柔软皂靴,髭须两撇分成八字,他倒不负昌同给的笑面虎评价。不论心里对这个临时插进来的眷官是何看法,面上总是乐呵呵的。
留宋凌在轿子里吃了碗茶,又随意拉了些家常便称身子乏了,宋凌知趣退下。
他此次出行简单,除了必备的仪仗新袍子三身,茶具一套,香炉一套,并打赏人的金银稞子数包其余的一概不带。
刚回自己轿子,同羽忽然凑上来,神色很有些为难,宋凌一瞧便心中有数,准时嘱托他们做的事又出岔子了,他轻瞥眼同羽,淡淡道:“说罢,出行再外暂且记上,来日再论赏罚。”
同羽大大松了口气,附在宋凌耳畔:“临行前五言回来传话,郎君让我们送瘟疫病人出城,但是她赶到城西绘梨院时人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宋凌眸色一闪,那数人已经病入膏肓绝无可能是自己走了,应是有人将他们带走了。暂且不清楚用意为何,但如果瘟疫病人失联到底不妙。
宋凌想了想,起身掀帘叫住车队,谎称有行礼落下,同羽逮住机会下车,不时竟真捧了大包东西回来。
“已经交代清楚了,五言会继续带人追查踪迹,府中近日闭门不再外出采买。”同羽将东西放下,回复道。
宋凌微微颔首,轻合眼皮靠在背靠上假寐养神。
不管劫走病人的人用意为何,他如今要远行江东却是管不上这许多,只能让五言带人尽力去找,若瘟疫不慎蔓延也要优先保住罗府众人。
见宋凌已有疲惫之色,同羽又犹豫起来,他其实还有事没说完。宋凌仿佛看见他的纠结,霍然睁眼,“还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