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丁将红豆酥糕放在桌上,迅速倒了半杯水去喂盛岗。
“咳咳咳……”水包在嘴里,一个咳嗽全喷出去了。
岗儿弟弟咳水的时候,小豆丁看见了红色,他低头看自己身上被弟弟喷的水,有鲜红的血……
“奶奶!婶婶!!”小豆丁拔腿往外跑,跑的急,见了血的小家伙心又慌,一个不慎,被院子里高高的门槛绊倒,大脑袋‘嘭’一声砸在地上,额角瞬间破了一道口子!
“奶奶!!!”小豆丁的叫喊声惊慌无措。
……
老太太岁数大了,耳朵不太好使,还是方荷先听到声音的,她前一刻还笑着在和婆母夸自己的女儿,这一刻收起表情,拧着细眉支着耳朵。
“欸……谁在叫?声儿听着怎这般吓人。”
她这一提醒,厅堂里女人和孩子们都安静下来,小豆丁的声音就更清晰了,声音传递的恐怖和害怕让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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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邻村的郎中手里拿着针灸匣子,从盛岗的床前出来,对着盛家老太太叹了口气。
盛老太太刚哭过一场,这会儿眼睛又泛起水光来。
“屋里烧着艾条不能断,让岗儿多吸点艾草,先把血止住。”显然,胡郎中也是看着盛岗长到四岁的。
“好,好,一定不断,胡大夫,我岗儿他……”老太太听到过太多次回答,她知道答案,但是她心痛,她也只能问:“他能挺过这回吗?”
老人家在心里欺骗自己,再长长,我的岗儿再长长就好了,就好了!
医者仁心,胡郎中还是比较委婉,“岗儿的药日日未断过,不曾有好转,看来是我技艺有止。老太太不若上县里请个坐堂大夫,再来看看。”
胡郎中的医术邻里村庄都十分认可,他为人慈善。县上许多郎中不愿意长途跋涉费脚力,许多村民家里有个病痛什么的最终拖成了害命的病,这样的事情多了,就有看不过眼的人,这个人就是胡郎中,他碾转这几个村子之中,鞋子都走坏了百双,救下来的百姓不下百人。
且胡郎中一直给盛岗看病,有时候半夜被盛家人敲门,一听是小家伙,问也不问,背上药匣子就跟着人摸黑赶路,所以他跟盛家很熟了,他知道盛家不缺钱,缺的是安心。
花些钱请县里的坐堂大夫上门,买个秤砣。
方荷一听立马扯着盛雪的袖子,让女儿去找当家的,“去找你爹,叫他马上上县里请个大夫回来!”
方荷是不差钱的,她绣活好又勤快,手上已经攒下百两银子了,就是上县里生活也是不差钱的。
盛雪看着胡郎中抿了抿嘴,眼里有不解,她甩了甩袖子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你就是大夫,我弟弟到底能不能好,你明说就是,难道你没想过,你推给旁的大夫,结果还是一样的么?!”
她不敢明说,这胡郎中真是人老了脑子也糊涂了,非要她一家千金散尽,最后一口薄棺送了她弟弟,一家子欠下无数外债吗?
胡郎中吃了一惊,看向这个说话很有敌意的女娃,老实大夫没细想,只当是当姐姐的太担心弟弟了。
所以他面目和蔼,只语气严肃:“岗儿生下来的时候憋坏了肺管子,是先天落下的病根儿,我早先说过,这是个富贵病,就是养大了也终日与药罐为伴,不能有大作为,是方氏妹子说只要岗儿活着。”
那时候的盛岗还是个婴孩,方氏拿着全部积蓄跪在他面前,求他救救孩子,那句话胡郎中到现在都还记得,‘就是养他一辈子,也是我这个做娘的应该的,我不求他长大了有作为,他就好好的在我身边能吃能睡能叫我一声娘,就行了!’
胡郎中继续说:“也是我思虑不周,我就明说了,找坐堂大夫,百年人参千年芝,吊着命就能挺过去。”
方荷扯回女儿,生气地给盛雪后背来了一巴掌,“该懂事的时候犯浑!还不快去找你爹,娘的话你都不听了?”
盛雪脚步动了动,又回头看着娘亲的眼睛,想看看她娘到底是怎么想的。上辈子弟弟去世,也没见娘多伤心啊?
方荷纤手高抬,巴掌眼看着就要落在盛雪脸上了。
小豆丁扑过去,“婶婶,我去找!去……去哪处找?”
方荷吸了吸鼻子,狠狠指了指盛雪,然后蹲下去双手捏着小豆丁稚嫩的肩膀,“出了院子,朝你们捡鸭蛋的方向去,直接喊盛绍元三个字,大人听了会给你指,好孩子,快去!”
盛老太太捂着抽疼的心口,看都不想看盛雪一眼,雪丫头这是怎么了?
小豆丁扭身要跑,又叫方荷抱住了,“站着。”
方荷掏出自己绣的丝帕在小豆丁磕破了的脑门上围了一圈,怕伤口见风。
“去吧,仔细路。”
盛雪气冲冲扭身出了奶奶的院子,她现在是亲身体验了一回‘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但她是那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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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跟盛绍元一起回来的不仅有慈安堂的坐堂大夫,还有盛尧盛岩两兄弟。
盛尧一下马,脚步匆匆就往盛岗屋子里冲,一脚刚踏进去,又被小豆丁给推出来了。
盛尧拧眉,压着声音低沉斥道:“滚开,讨打是不是?”
小豆丁抬头看着他,眼神怯怯,一言不发。
盛尧见状却冷静了下来,这小家伙素来乖巧老实,且看这小家伙拦住他做什么罢。
小豆丁见盛尧不动了,抿着小嘴跑去拿了根艾条在火盆前点燃,然后跑回来,围着盛尧上上下下的熏香。
盛尧喉咙里发痒,最终还是没开口道歉,当下他实在是抹不开脸。
但是他马上张开双臂配合熏香,自己原地转圈,不叫额上还有伤的小家伙累着。
他人高马大,身高腿长,艾草都熏了好一会儿,盛绍元几人这才姗姗来迟。
坐堂大夫见这一幕‘哎哟’了一声,看着小豆丁眼里很是赞许,“艾草香气能杀菌,这么小的孩子,竟这样细心。”
说完大夫从自己的药匣子里拿出几根艾条来,“劳烦小先生帮我点燃这艾条,我自己熏衣物。”
盛尧拿过小豆丁手里的艾条,自己熏身上没熏到的地方,低声轻道:“去吧。”
盛尧熏完自身,将剩下的艾条递给父亲,自己先进屋看望幼弟了。
等看见床上那个盖着被子,露出的小脸儿巴掌都不到的盛岗,他那病弱膏肓的样子,盛尧眼睛里红血丝乍现。
盛岗陷入昏迷,但常因吸不上气发出哮鸣音。
坐堂大夫进来看到病人这个样子也提了提心口,仔细号完脉之后,拿出针灸,将盛岗扎成了小稻人,最后给开了天价方子,单是一个品相一般,但整须整尾的人参就要三十两。
且这三十两只是一个月的药剂。
方荷立刻拿了银子给丈夫,她能挣钱,有本事的人就有资格掌家,即使盛老太太才是盛家主母,但是长房的银子都叫她自己攥在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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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盛岗昏迷了一天一夜,终于是饿醒了,吃了娘亲煨的鸡汤面条,又喝了药,小脸儿上还是蔫儿了吧唧的,只是不让他吃桌上的红豆酥糕的时候,小嘴撅起来要挂油壶。
盛老太太和盛家长房的都在屋子里守着他,见小家伙表情有了点儿活气儿,皆是喜不胜收。
只有盛尧注意到小豆丁蹲在火盆前,拨弄火盆,往里面添艾草。
此时盛夏六伏天,小豆丁被火盆熏了一脑门子的汗。
第9章
大人们出去忙农活,头上有伤的小豆丁被留下来陪伴盛岗。
盛岗躺在床上,轻声问:“小哥,红豆酥糕是什么味儿的啊?”
小豆丁拿着艾条捧着弟弟的小手手,找到胡郎中说的虎口的穴位,隔着一指距离熏着,闻言也小声的回答:“是甜的,烫不?”
小盛岗一动不动,只皱起小鼻子,“臭。”
小豆丁咧嘴笑了一下,“我闻着怎么不臭?”
盛岗还是皱着小鼻子,撅着嘴说话,“小哥笑起来好好看……小哥,我想吃糕糕嘛。”
小豆丁逗他玩儿,学他撅着嘴儿,瓮声瓮气地,“大夫说糕糕油重热气,岗儿不吃好不好嘛?”
盛岗馋的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肺管子像是破了一样,又发出漏气的声音。
门外的盛尧听着里面的动静,掐着手心心疼不已,还是没踏进去,而是转身回房间拿了自己攒的碎银子,牵了马出了盛家大院。
他去给幼弟还有懂事的小豆丁买糕点,买蒸的、油少的、甜的。
他还要跟小豆丁好好道个歉,当时心忧弟弟,对小豆丁说话重了一些,他得赔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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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丁把弟弟哄睡着了之后,熄了艾草火盆,跑出去找盛雪姐姐,小短腿踩着黄土地发出啪啪啪的响声。
盛雪前夜被爹娘狠狠训斥了一顿,她闹了脾气躲在房间里不出门,所以小豆丁很轻易就找到了她。
盛雪听到他的声音,开门把他放了进来,一句话也不同他说,自己又坐回窗前。
小豆丁轻声叫她,“姐姐。”
盛雪这才问他来干什么。
小豆丁凑过去,小手搭上窗户下的桌案,昂着头软软地发出请求,“姐姐,弟弟想吃糕糕,可那个红豆酥糕油重……”
盛雪扭头,逆着光看他,对着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实家伙,实在是嘴上没把门,“你知道么?弟弟医不好了。”
小豆丁眨巴着大眼睛,因为昂着头,下巴绷紧显得尖尖的,喏喏声道:“医得好……我娘说我小时候猫儿一样瘦,多吃就能长,长大就好了。”
他还不懂什么是肺管子,也不知道呼吸是肺在管,只当盛岗和自己一样,早产瘦弱。
盛雪叹了口气,“那你是什么都吃得,自然能长,可他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一不小心吃了活血的就要咳血。……到时候他没了,家里也败落了!
你们为什么就是不听啊?”
小豆丁抿着嘴抠小手,呐呐哀求:“姐姐,试试吧,弟弟想吃糕糕……猫儿烧火,猫儿给帮忙。”
盛雪因那‘试试吧’三个字而愣住了,她突然被点醒了一般,用极轻的声音念念有词。
“试试?是了,这辈子还没有发生,没有亲自经历,旁人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都要亲自去试……”
盛雪突然想通,或许上一辈子不是她娘对于弟弟的死无动于衷,而是因为那时候家贫,吃不上饭,她娘一醒就必须得拿针,为了生存根本没有时间伤心。
小豆丁就看着姐姐突然从死气沉沉里清醒过来,还捏着他的下巴,满眼的笑意。
盛雪:“我活了一辈子倒还没你个小可怜通透,走吧,烧火!”
不就是费银子嘛,她不藏了,她就是天生神童,她马上就开始挣银子了!
“嗯!”小豆丁咬着下唇笑,露出一排门牙,憨态可爱。
盛雪在厨房里翻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能做蒸糕的食材,小豆丁跟在她屁股后面,茫然四顾。
盛雪嘴里发出了好几次不耐烦的‘啧’声,最后在小豆丁捧着红豆的时候才开口:“红豆补血,弟弟咳血还没止住,越吃咳的越多。”
“啊?”小豆丁吓得忙把红豆扔回布袋子里了。
就在这时,盛家大门被人叩响了,外面是小丫头们的声音。
“开门去。”盛雪使唤小豆丁,“若是找我玩儿的,就说我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