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夷去年秋闱又落榜了,不过他今年也才二十一,两次落榜算不得什么。
余兰无意识摸了摸枕边的小布娃娃,这是她亲手缝制后送给小还笙的,还笙喜欢的不得了,每每睡觉都要抱着才能入眠。布娃娃刚做出来的时候,她还拿给苏夷看过,苏夷说他们的孩子以后有福气了。
“他说父母之命……姐姐,我这心已经寒透了。”
盛莺也拧着细眉心疼着呢,看余兰的手,哪儿像个十九岁丫头的手?一手的老茧在手掌,一翻手背上干的皱皮。
“现在他说什么,我是一个字都不敢信了……”
“姐姐,你是不知道,原先听他说喜欢能干的,持家的女人,我以为他夸我呢,却不想,人家只是说了个大实话罢了。不独独是我,凡是有本事的,能干的,能赚钱养家的他都喜欢!”
余兰心口直犯恶心,她爹娘死了后便投靠了苏家,她感恩苏家给她一口饭吃,没日没夜纳鞋底,本也不奢望嫁给秀才竹马,不想十六岁之后,苏夷先向她表明了心迹,她想着嫁去不认识的人家里,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指不定要受多少委屈,所以才开始期待能嫁给苏夷。
谁知道苏夷表明心迹了却是也不行动,哄着她又等到现在十九岁,昨儿伯母突然拉着她说心里话,诉说家里,还有苏夷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
她得做小,
因为,她不旺夫。
盛莺上前去捂着余兰的手,“你别瞎想,我一会儿就去盛家问问。不可能的,盛雪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太了解她了,她视财如命,苏秀才要功名没有,要富贵更没有,她性子很要强,就算是父母之言,她也不会同意和苏秀才议亲的。”
余兰摇了摇头,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姐姐,你不知道,我现在回想他同我说的那些话,里头都藏着话的!”
盛莺:“你现在真的不是因为在气头上,所以把你们的过往都往坏处想了吗?”
“我确是在气头上,可是他说的那些话,我回想起来串在一起,哪哪都不是表面上那意思!他给我说豆腐西施供出个状元郎;给我说他不喜欢那些爹是富户的千金,说离了爹娘,她们什么不会持家;还给我说不中举人不议亲,结果他现在还不是以秀才之身和你妹妹议了亲!”
“你妹妹我见过,她从前来敲过苏家门,苏夷是不见她的!那时候整个县城都只以为她家糕点铺子是她爹娘开的,直到她去年买院子,要立女户,这才在咱县里出了名,我们这才知道你妹妹这样了不得,才十七岁,盛家铺子院子全是她买的!这之后,苏夷就和你那个秀才二弟就越走越近了!”
盛莺听余兰说的清楚有逻辑,也不禁开始怀疑起苏夷的人品来。
余兰能持家,会赚钱,其实也跟性子有关,她早早就经历了家中败落,吃的苦太多了,所以格外坚强。这事儿她恶心多过于悲伤,大概是因为她现在手上有几个卖布得来的银子,她再不是那个十四岁没了爹娘,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了。
“要我做小,不可能!”别说做小了,她立刻就想搬离苏家!
她现在见不到伯母和苏夷跟她抹眼泪,听不得他们诉说不得已。
余兰实在气不过,眼泪也不流了,嘴里说个不停,“姐姐你不知道,昨儿伯母和他,就跟找我买布说价的一模一样,一个把我织出来的布贬的一文不值,一个说实在喜欢我的布,让我给饶个价。”
也亏得她士外,又是缝鞋又是卖布的,打交道的人多了,练了一双火眼金睛,谁在做戏,她如今一眼就知。
盛莺继续安慰道:“放心,你说不那就是不,谁都委屈不了你。明儿我回趟盛家,帮你打听打听。”
余兰捏了捏怀中的银子,摇了摇头,刚刚数落人的劲儿也没了,整个人很低落。
“别去了,我也知道姐姐跟娘家早就井水不犯河水了。我如今也不知道该庆幸你妹妹横插一脚,让我看清他们二人,还是该难过,我又没有家了……”
“别瞎说,姐姐这儿也是你的家,你只管住下就是。”盛莺想了想,还是决定帮余兰走一趟,“到底我还是姓盛,虽说我爹早就将我撵出家门了,小妹议亲,理应回去问问情况的。苏夷那边,我们让胜儿和乔儿两兄弟去问问如何?”
盛莺出嫁前,盛雪还是个天真的小丫头,她出嫁后鲜少回龙井村,所以她对盛雪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对方‘改变’之前。后来那日父女决裂了,她也还是拿盛雪当妹妹的。
也是最近每年回去陪奶奶过年,听二叔他们说起,才知道她回来借钱那年——家中是丰收的!
她越想越觉得心寒,她出嫁前不和盛尧一样住奶奶院子,她和爹、方氏、盛雪盛岩住一个院子,她大盛雪十岁,盛雪也可以说是她抱大的!
虽说混蛋的是她前夫,可是盛雪一点儿都不为她这个长姐好,也确实让她寒心,如果不是心疼余兰这个干妹妹,她是决计不会去盛家说话的。
但是余兰却果断摇头,“现在我是凉透心了,我何苦非要嫁他?我非要供他赶考一辈子吗?姐姐,你别叫他们兄弟俩去闹,苏夷怎么说也教了他们三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不是坏他们两兄弟的名声么?”
盛莺:“可你这事儿总得有个法子解决呀,若苏秀才当真变了心,咱们也要去讨个说法。”
余兰从怀里掏出荷包,“凭什么他们觉得我就是做小的命?我明儿就找个媒婆去,只要是正房,我都嫁得!这些就是我嫁妆!”
……
余兰暂住盛莺屋里了,小还笙天天往乔知舒屋里钻,她从两岁被乔知舒抱着骑大马开始,就十分粘小舅舅了,说个乱辈分的话,她把小舅舅当爹了都。
余兰躲在孙家茶馆里,乔知舒和孙胜自然也知道了原因。
这日,乔知舒和孙胜拎了油纸包就去拜访苏家了。被扔在茶馆后面的小还笙气嘟嘟的,小丫头矮矮胖胖,小襦裙裹着她直筒筒的腰,兜的是福气满满,扑着孙鸿润的腿假哭。
“舅爷爷,舅舅们又跑出去啦。”
孙鸿润抱起她颠了颠,“那晚上不给他俩留饭了,饿的他们肚子疼,叫他们知道往后不能丢下我们还笙好不好?”
小还笙嘟起小嘴,“好~”
孙鸿润哈哈大笑,“那说好了,你晚上不许反悔,你都反悔好多回了。”
小还笙不回答了,乖乖坐在舅爷爷臂弯上,垂着大眼睛扣小手。
孙鸿润继续哄孩子,“等年底咱们家四进的大院子布置好,把你舅奶奶他们也接来县城,到时候让你两个小表舅陪你玩儿,高兴不高兴?”
“小舅舅陪我玩~”小还笙只认乔知舒。
孙鸿润捏了捏她胖嘟嘟的小脸蛋儿,宠爱地说:“真是谁养的跟谁亲,行,等你小舅舅回来,舅爷把你栓他腰带上。”
……
乔知舒去了苏先生家,厅堂明晃晃的摆着八彩,梳子、算盘、尺子……还有用来掀盖头的秤。
苏母见了乔知舒和孙胜,喜出望外,“哎哟,乔儿、胜儿来了,快进屋坐,这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亲上加亲,是该多走动走动。”
她对这门亲事是万分的满意,盛家出财子,一个能立女户的盛雪,一个会谈生意的乔知舒,这家人了不起!
“亲上加亲?”乔知舒内心复杂,对着苏夷问:“先生真的和盛雪定下了吗?”
“父母之命难违,慈孝之心人皆有之。”苏夷的表现还是乔知舒熟知的那样,清风明月,书生香气。
乔知舒和孙胜把苏夷拉去书房,苏母不便再跟着,去厨房准备小点心了。
书房内,乔知舒开门见山,他还以为苏夷喜欢的是余兰。
他道:“先生,余姐姐昨日在我家借宿,她十分伤心……是不是伯母给先生施压了?先生给句话,知舒有法子让盛家亲事作罢,让您和余姐姐共结连理。”
苏夷有些诧异,“你、你怎会有此想法?我常常教育你孝乃德之属,盛家将你养大,盛雪怎么说也是你姐姐,你欲毁她亲事,她落了坏名声,往后可怎么嫁人?”
“……”乔知舒张了张嘴,小声不服气地问:“那余姐姐的名声怎么办?”
非他软弱,而是他一直敬苏夷为夫子先生,苏夷一拿出尊者的架势教育他,他那怕老师的性子……反正就是有点转不过来。
“盛家同意我迎兰兰进门,只需晚一个月即可。”苏夷的意思是,他又不是负心汉,又不是不娶余兰。
苏夷在乔知舒心目中的形象变了样,他拧了眉不理解。
“先生先说父母之命,又忧女方名声,那你自己的想法呢?当初我哥哥十七岁分家,原因你是知道的,你真的认为盛雪是你的良配吗?”
苏夷微微一笑,“原来你是关心为师,我就知道你向来心善,不会做出同人家结怨之事。当年之事,我不便过问,但是我听盛岩说过,盛伯父会大动肝火,实在是忧心盛兄会误了秋闱,作为父亲,他心是好的,只是脾气大了些,不过现在盛家都是他女儿做士,想来这么些年过去,脾气也都消了吧。”
苏夷是读书人,顾左右而言他,答了跟没答一样,但是又挑不出他的错来。苏夷的话,给人感觉他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问他为什么和别人订亲?他答父母之命,是孝;
问他要不要退亲?他答恐会毁了女方名声,是大丈夫;
问他不退亲那余兰怎么办?他答会纳余兰,是君子;
问他喜不喜欢女方?他直接说其他……
乔知舒就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深深叹了一口气,最后开了天窗说亮话,“先生,余姐姐于外能干持家,于内懂你敬你。盛雪我了解,她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她绝非你良配。”
余兰能士外,对外性格坚韧,能士内,理解苏夷支持苏夷,孝敬苏伯母。苏夷这样的人和余兰在一起,不需要有任何的压力,只一心赶考即可。
盛雪强势自私,她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为了她的目的,她甚至可以不顾亲弟弟的死活。小时候她还知道遮掩,比如盛岗四岁咳血,她用话逼迫郎中给弟弟下死亡令,比如为了把八岁的乔知舒弄去县城给她赚钱,骗奶奶骗岗儿,她或许不是故意,但岗儿差点死在县城,有她的原因!
这样一个女子,借着董家绣庄的势在县城发家落户,她越是能掌家,能立女户,她越会觉得自己有本事,这样的人千万别犯过错,否则——
全则必缺,物极必反。
师徒一场,也只能言尽于此了。毕竟苏夷成亲过得好与不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
出了青衣巷,孙胜扯了扯乔知舒的袖子,乔知舒的眉眼微垂是天生的,这自带的温柔忧郁很容易让人误会。
孙胜大大咧咧道:“要我说啊,先生和师娘才不是良配!你一开口就说了师娘在咱们家很伤心,你看先生根本无动于衷,你别瞎操心了,可能先生根本就不喜欢师娘呢。”
“只希望余姐姐能早日觅得良配,和先生各自安好。”
苏夷小时候家中还是富裕的,苏母是商户千金,苏父是举人老爷,苏父去世之后,苏母一个千金小姐除了收拾家院,烧烧火,便什么也不会了,更别说是赚钱养家的营生。最开始,还有苏母的双亲接济他们,双亲一辞世,亲戚们就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打发了他们母子两个,苏母带着儿子坐吃山空。
搬到青衣巷之后,苏夷就明白了,娶妻当去‘豆腐西施’。他婉拒了所有富家闺阁娇养的小姐,因他欣赏余兰和盛雪这一类不靠娘家,不靠夫家,自身本身能干,有能力的女子。
若不是盛雪有情,他这辈子将会顺理成章地迎娶余兰这个‘卖鞋西施’,而后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在书房发奋读书,考取功名。
苏夷看着家中准备的八彩,又寒酸又粗陋,他想起乔知舒那句‘盛雪不做没有回报的事’,起身打断喜气洋洋、喋喋不休的母亲。
“娘,我去读书了。”
**
天要下雨,先生要娶妻,乔知舒掌管不了别人的人生,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这日,旁观者跟小舅、孙胜一同去了卧龙禅寺,在佛前跪拜祈求保佑盛尧,之后就去后山看望岗儿了。
岗儿十一岁了,身子还是单薄羸弱,大眼睛周围沉淀了一点深色,除此之外面容莹白,显得稍微有点肤色不匀,他长的和大哥一点儿都不像,盛尧浓眉墨发衬得五官很英气很华丽,岗儿眉毛发色却都很浅,大概是他更像方荷。
但是儿子像娘,金砖砌墙,他生的比他两个长得像爹的哥姐漂亮。
岗儿头上顶着两个羊角小鬏鬏,蹲在山涧屋外和泥巴……
乔知舒走过去拿脚尖戳了戳他的屁股,“你多大了?还玩泥巴。”
岗儿扭了扭屁股往前挪身子,然后才扭头,笑得一脸讨巧,“小哥,你给我建个烧窑嘛!”
“……”乔知舒没好气地拒绝,“不给,烧个窑要多少钱你知道吗?”
岗儿撅嘴,“大哥有钱。”
“……”话没说错,但是给乔知舒整无语了。
养岗儿可花钱了,他不像乔知舒和盛尧,他从小对钱就没有个概念,他从茶道开始走上了艺术道路。
岗儿从开始学茶,乔知舒已经很能挣钱了,对弟弟又从不吝啬,就惯的他开始玩儿艺术了。
一开始是收到大哥的信,他想帮小哥制作茶砖,所以乔知舒给他在禅寺边上建了一座茶坊,小家伙也是厉害,拿着配方真的做出了茶砖,还跟乔知舒一起捣鼓出了酥油,酥茶现在还搁茶馆卖的火爆呢。
最近迷上烧窑,是因为他大哥盛尧也是个宠弟弟的。自从盛尧第一趟商队回到并州,他挨家挨户去还债的这段时间,就和乔知舒通上信了。
收到信,得知岗儿好好的,他也又要整装出发了,所以那趟跑商去北疆花重金搞了一套宫廷建盏,产自乌兰国,花色鲜艳,色彩搭配的特别妙。
乔知舒哭笑不得,“那你找你大哥要去。”
岗儿软乎乎地笑,“嘿嘿……小哥好嘛?好嘛?等我也烧一批兔毫建盏,给你茶馆的客人用!”
乔知舒不想那么快答应他,万一岗儿是一时兴起呢?烧窑又不是制茶,他们又不做瓷器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