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缺无憾 第11章

第19章

  温晏执意等到霍时修的饭菜上来才肯吃。

  当儿拉着成蹊退下,房里只剩霍时修和温晏两个人,紫薯小米粥飘散出清甜的香气,萦绕鼻尖,门外的天色渐晚,比平常黯淡些。

  霍时修帮温晏盛了一碗粥,“先吃一点,不然胃会难受,平常这个时候你都吃过了。”

  温晏说不要,却讲不出理由,只把脸偏到另一边去。

  他耍小性子的时候真像个孩子,虽然在霍时修眼里他本来就是个孩子,但此时此刻,霍时修的心都要被他融化了,那些信手拈来的温柔都使不出来了,他静静地看着温晏,用目光描摹温晏的五官,像那晚躺在他身边一样。

  他对温晏的感情是爱吗?若是爱,未免来得有些突然;若不是爱,他为什么那么想抱他?最苦最痛的时候,只要想着他,就会好受一些。

  “你看我做什么?”温晏打破宁静。

  霍时修回过神,但没有收回目光,只是反问:“小王爷怎么也瘦了?”

  “我可没有瘦成你这个样子,”温晏哼了一声,说完就望向了霍时修的额头,那里有一道半指长的伤口正在结痂,温晏替霍时修难过:“要留疤了。”

  “我原是懒得涂祛疤药膏的,但听你这么一说,看来还是要涂一下。”

  “涂药都犯懒,那我还每天喝那么苦的药汤呢。”

  “药很苦吗?配点糖吃会不会好些?”

  温晏皱起眉头,“现在在说你额头上的伤!等结痂脱落之后你就要每天按时涂祛疤的膏药,我这里还有两罐,是皇后娘娘赏的,见效很快,待会让当儿拿给你。”

  “好,”霍时修笑了笑,说:“谨遵小王爷吩咐。”

  这时候当儿领着膳房的丫鬟进来,将霍时修的饭菜端上来,摆到桌上又赶忙退下,温晏原没感觉到饿,可一闻到排骨汤的味道就立马被勾出了馋虫,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表现出来,霍时修却主动帮他盛了一碗汤,撇了油,放到他面前,说:“尝尝看。”

  和霍时修一起吃饭的好处是,他不会把“食不言”挂在嘴边,温晏以前在王府的时候,因为太过孤单,总是会缠着诚王和诚王妃一同吃饭,本来是开心的事情,可要是一顿饭被训斥四五回没规矩,再好吃的珍馐美味也难以下咽,久而久之,温晏就害怕和他父王一起吃饭了。

  可是霍时修从来不会嫌温晏话多,只要温晏一说话,他就停下筷子,转头看着他,眼尾挂着笑,温晏问他什么他都认真回答,一点都不嫌烦,也不会说温晏没规没矩,丢皇家的脸面。

  “我小时候喝了好多好多排骨汤,当儿说京城一半的猪骨和牛骨都在我的肚子里。”

  霍时修似乎被他逗笑了,“那今后我再分担一半。”

  温晏拿起汤匙,一口一口喝起来。

  最后温晏的肉吃得比霍时修还多,喝了两碗汤,另炒的一盘时蔬也成了他的,霍时修只能捡边边角角的那些不入温晏眼的菜吃,结果还被温晏训,说他挑食。

  吃完了就应该让下人进来收拾盘子的,可温晏没有喊,他怕收拾完了东西,霍时修就会走,这样他就很难再找到下一次机会和霍时修说话了,他拨弄着筷子的尾部,清了清嗓子,说:“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霍时修转过头,弯了弯嘴角,“你说。”

  “陆琢……”温晏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说一个名字总觉得别扭,他没这样喊过,索性变回来,“阿琢哥哥今天下午找我,他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温晏看着霍时修弯起的嘴角僵住,然后迅速下落,最后变平。

  他伸出一根手指将霍时修的嘴角重新按回到上扬的弧度。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干嘛不高兴?你忘了你之前做过的事?在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明心意的时候,你把我拖到听雨阁见蕙娘,你才是最坏的,你没有资格不高兴。”

  霍时修在听到“表明心意”四个字的时候,心跳都停了一拍,他拉下温晏的手攥在自己的手中,握紧后又松开,眼神虽在温晏脸上,却在刻意地闪躲温晏直勾勾的目光:“我没有不高兴,你继续说。”

  “就是他说皇上赏赐国子监几个破格任职的名额,他怕吏部给他分到与他才能不相符的位子上,所以想请你帮忙打个招呼。”

  霍时修沉默片刻,问:“他是这样跟你说的?”

  “是啊。”

  霍时修摇了摇头,“没什么,你让他放心,即使你不来说,我也会帮他,他是我叔父的得意门生,原本就说过让我多多关照他。”

  “真的吗?那就好。”温晏顿觉轻松,随意道:“不过他的才学确实很好,他有一篇颂皇恩的文章传遍了文武百官,连我父王看了都赞不绝口。”

  他没有注意到霍时修微微蹙起的眉头,自顾自道:“不过文章写得好也不代表能做个好官啦,就像前几年不是有个叫林贤清的言官,说是辞赋天下第一,最后还不是因为贪腐落得个满门抄斩。”

  霍时修看着温晏,忽然开口:“这个世上是不是只有好人和坏人这两种?”

  “是。”

  “如果有一个人,他很想当好人,可是周围的环境不允许他当好人,他的亲人朋友都站在坏人那边,他想当好人就会众叛亲离,你说他还要当好人吗?”

  这事难倒了温晏,他皱着一张小脸想了想,最后做出了决断:“要!不管如何,他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霍时修怔了怔,有些失神。

  “反正在我心里,你是好人,虽然我上回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但我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很好的人。”温晏凑近了,认真道。

  这时候天上忽然一声巨响,惊雷将灰暗的天空燎出一道闪电,狂风乱作,院子里的盆景应声而落,碎裂声和雷鸣声夹在一起,吓得温晏扑进霍时修的怀里,把脸埋在霍时修的胸口,哆哆嗦嗦地说:“我最怕打雷了。”

  “成蹊,把门窗关起来!”霍时修将温晏打横抱起,往房里的床上走,温晏还缩在他怀里不敢动。

  成蹊进来关门窗,当儿将碗筷收走。

  霍时修先把温晏放到床上,脱了他的鞋袜,又将他的外衫解开脱下,三下五除二就将他裹进被子,隔着被子抱住了他,温晏把脸埋在霍时修的颈窝处,小声说:“是很丢脸的事情,我摔断腿的时候才五岁,应该是记不得事的,可是有一个画面我总是忘不掉,那天母妃被皇后娘娘传召到宫里,所以我父王就来陪了陪我,可他临时有事,有下属的官员急着向他禀告,他就让那个人来我的屋子,他们在外面讲话,我在床上睡觉,旁边没有人守着,我突然很想小解,那时候我的腿上全是褥疮,皮肉都烂了。”

  温晏有些不好意思:“如果……如果尿床了,伤口就会发炎,我当时又憋不住,想喊父王来,可我一张口就打了雷,雷声把我的声音盖过去了,我父王没有听见,最后还是当儿的娘亲,也是我的乳娘,她不放心我,跑进来看了看,才看到我的惨状,我不记得后面怎么办的,就记得好疼啊,真的好疼。母妃总说我父王以前最疼我,可是在我摔断腿之后,他就再没对我摆过笑脸,所以我不喜欢打雷,也不喜欢我父王。”

  霍时修揉了揉温晏的后颈,将他揉进怀里。

  过了许久,温晏抬起头,说:“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差劲的人,明明知道你喜欢的是蕙娘,可我还是这样子,一点羞耻心自尊心都没有。”

  “不是的,”霍时修用指腹碰了碰温晏眼尾的痣,“不要这样说。”

  “你心里藏了那么多的事,是不是不能告诉我?”

  “我——”

  “我也不是一定要去窥探你的心事,可是如果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只剩下不到十个月的时间,你能不能多陪陪我?”

  霍时修将温晏拥进怀里,他贴着温晏的头发和软软的耳根,颤声道:“晏晏,这话该是我求你。”

  

第20章

  温晏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缩在被子里,又一头扎在霍时修怀里,听不太清楚霍时修的话,可是那声“晏晏”,就像一颗穿越云层的流星,直冲冲地朝温晏的心口砸来。

  晏晏,晏晏。

  霍时修的声音温润平缓,抚平了温晏乱糟糟的情绪。

  温晏从被子里钻出来,用胳膊撑着,他仰头去看霍时修,“你刚刚叫我什么?”

  “晏晏。”霍时修没有同往常一样逃避。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惊雷,温晏被吓到了,呜的一声重新钻进霍时修的怀里,霍时修虽然清瘦许多,但怀抱依然足够容纳一个卷温晏,他隔着被子轻轻拍温晏的肩膀,说:“不怕。”

  他说完不怕之后,雷声竟然停了,接下来是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温晏隐隐约约听到当儿在喊:“成蹊,你快回屋!会着凉的!”

  温晏枕在霍时修腿上,渐渐放松下来,忽然想到:“其实当儿也怕打雷,但他总要装出自己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当儿很聪明,想到这么多年有他照顾你,我也放心了些。”

  “如果没有当儿……”温晏想了想,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不能没有当儿,他三岁的时候就被他娘亲带进王府了,我刚摔下来的那阵子,脾气特别坏,要么不停地哭,要么不停地砸东西,没有人受得了我,只有当儿守在我身边,喂我吃饭,给我上药,他比我大两岁,但从小就比我懂事得多。”

  霍时修看着温晏,似乎能从他现在的五官里想象出小时候的他是什么模样。

  “只是他总是能一眼猜出来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害得我好难堪。”温晏撇了撇嘴。

  霍时修笑了笑,“他猜出来什么?”

  温晏红了脸,恼道:“你明知故问。”

  霍时修一晚上被温晏的甜言蜜语砸得几乎丢了魂,差点就要忍不住做些什么。

  人真的很贪婪,在温晏刚进府的时候,他只想让温晏开心一些,多笑笑,不要因为离开家就郁郁寡欢,后来温晏同他亲近了一些,他便想讨一个拥抱,现在真的抱了,他又想吻他。

  温晏被闷得有些热,脸颊泛着红晕,更衬得明眸皓齿。

  他咬住嘴唇,眼神无处安放,脸颊在霍时修的腿上蹭了蹭。

  若霍时修这时候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他定会瞬间呆住,睫毛颤颤的,心里打着鼓,等待一个吻落在他的唇上,乖的要命。

  可惜霍时修不能。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他不能把温晏拖下水。

  “晏晏,你跟我讲了你的秘密,我也跟你讲一个,好不好?”

  “好啊!”

  霍时修还是温柔地揽着他,但表情严肃了许多。

  “八年前的一个晚上,我从蹴鞠场回来,见我爹正在给一群人训话,我便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就见到那群人通通换上了黑衣,手里拿着各式武器,准备从后门出去,我喊住其中一个,问他们去做什么,那个家仆说,京城最近出现了一个很狡猾的盗贼,他们今天得到消息,说盗贼会在某处出现,便前去那里埋伏。我没有怀疑他的话,还生出好奇来,就偷偷跟在后面,跟了许久,最后来到了一座府邸。”

  霍时修说到这处忽然停住,似乎是不忍心再讲下去。

  “我看着他们翻身上墙,有人用弓箭往里射,有人跳进围墙,很快我就听见了刀剑戳进皮肉的声音,哭声、哀求声、惨叫声……好像是一眨眼的事情,我还没有迈出脚步,一切就结束了,没有一点声音了,整座宅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他们离开之后我推门进去,院子里全是血,全是尸体,他们的眼睛都是睁着的,好像在看我,在质问我……”

  霍时修又回忆起了那个画面,他的语气有了崩溃的迹象,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他继续道:“我慌了神,想去找我二哥,求他帮忙,可这时候我二哥竟然来了,他下了马,毫不在意旁边的尸体,径直走到会客厅里,从一个像棺椁的东西里拿出一沓纸,便走了。”

  “第二天,京城传来消息,有一个姓姚的官员家里遭了贼,十几口人全部遇害,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霍时修说完,房间里陷入久久的沉默,温晏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他缓缓用力,撑起了上半身,从霍时修的怀里出来。

  “什么意思?我、我不太懂。”

  “晏晏,你是不是经常觉得困惑,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咒骂霍家?”

  温晏有些害怕,牙齿打着颤。

  “人常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话在霍家不适用,晏晏,关于霍家到底怎样,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霍时修看着温晏的眼睛,他很少这样直视温晏的眼睛,温晏的眼神太干净了,可现在他必须要说,必须把旖旎的梦境打碎,把真实的自己献上。

  要与不要,取决于温晏。

  他说:“关于霍家,你看到的都是假的,你听到的才是真的。”

  外面是滂沱大雨,雨点砸在砖面上,四方的院子将响声无限放大,天色已然全黑。

  “所以,那个姓姚的官员到底犯了什么错?”

  “他没有犯错,他是户部的官员,因为为人刚正不阿,几次受到霍家党羽的排挤,他知道自己力量微小,就想要通过死谏的方式引起皇上的注意,但这事被我爹在京中的耳目知道了,我爹便派人灭其满门,我二哥是在人死之后,去棺椁里拿了姚广忠的血书,那上面全是霍家及党羽的罪状。”

  温晏迟疑地念出两个字:“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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