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苏景闲) 第24章

  谢琢停下来,拱了拱手:“陆小侯爷。”又问,“听说陆小侯爷染了风寒,现在可大好了?”

  陆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语气莫名地说了句:“原来你知道啊。”

  见了人他才发觉,他心里其实是有点不满的小情绪的。

  他想问你为什么突然躲着我,但又问不出口,干脆闭了嘴,一句话不答,冷着脸,闷头往天章阁走。

  一身绯服的谢琢站在原地,薄唇动了动。他原本想问陆骁,是故意演给咸宁帝看的,还是真的染了风寒、严不严重。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本来,他们也没有相处多久。

  如此这般,陆骁应该……很快就会忘记他吧。

  他恍惚间,又有些悲观地想,幼时相处也不过数月而已,他没忘,不知陆骁还记得不记得。

  到了中午,陆骁早就坐不住般没了踪影。

  盛浩元不无艳羡:“我若有陆小侯爷的家世,也不想受这天天点卯的苦。天气渐渐冷了,每日起床也变得艰难起来。”

  谢琢闲聊般提起:“清源的冬天没有洛京这么冷,冬天最冷的时候,下雪也非常少。我去年才来洛京时,颇不适应,还染了风寒。”

  “那延龄可要提前找大夫抓一点防风固表的药。”盛浩元话头一转,“说起大夫,前些日子文远侯替文远侯世子找了一位被称作‘神医’的大夫。那位大夫来看过后,说世子伤势过重,回天乏术。据说当时,世子就用手边的东西砸伤了那位大夫的额角,流了不少血。”

  谢琢仔细听完:“世子遭受了常人难忍的疼痛,情绪激烈些也是正常。”

  “嗯,等那大夫走后,世子可能是心怀着希望,现在又彻底失望了,脾气变得越发暴虐起来。据说只是前两日,就从世子的卧房里抬出了好几个被虐打的侍女。”

  谢琢的反应和旁的翰林官员差不多,有些厌恶地皱眉:“文远侯不管吗?”

  “文远侯担心御史弹劾,受了伤的,全都拿钱财封了口。不过据说已经有御史得知了这个消息,准备上折子了。”盛浩元叹息两声,“看来这文远侯府,差不多也是废了。”

  谢琢颔首:“确实,无论如何,文远侯府实在不该如此轻贱人命。”

  “没错。想来遇上这样的舅家,大皇子也颇为头疼。昨日我在文华殿轮值时,二皇子受了陛下的赏,大皇子却被斥责了,脸色很是不好看。”

  谢琢能听出,盛浩元此番是再次试探他的立场。或者说,点明大皇子如今的劣势,让他即使不站到二皇子一派,也不能投靠了大皇子,给他们添堵。

  他拱拱手:“延龄入朝为官,官场如海,延龄这艘小船无人保驾护航,不过随波逐流罢了。”

  这已经是清楚地表明,他不会参与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储位之争,更不会站到大皇子一侧了。盛浩元很满意,唏嘘:“你我科举出身,都是万般不易才挣了这官身啊。”

  接下来的三天里,谢琢每次都是天章阁走得最晚的人。

  第四天散衙时,他走在宫道上,再次被小太监拦了下来:“谢侍读,大殿下想见你。”

  李忱这几日过得很是不顺。

  因为他动手伤了罗绍的事,那群每日闲得发慌的言官写了不知道多少本折子,通通堆在御案上。幸好他父皇还算顾念他,全都没有批复。

  几天前,因为他办砸了一件事,在文华殿里,被咸宁帝当着老二的面斥责了一番,此后至今,咸宁帝都没有再宣召他,这让他心里不由发慌。

  他曾暗地里问过高公公,但这阉人,时时都是笑着的,可嘴里掏不出一句准话。

  思来想去,还是找了谢琢。

  谢琢一板一眼地施完礼,就静静站在原地。

  李忱寒暄道:“听说谢侍读身体不太好,秋雨渐凉,可要请太医看看?”

  “谢殿下厚爱,下官自幼体弱,入秋病上两回,已经习以为常,怎敢劳动太医。”

  谢琢似是沉思片刻,转而提到,“说起太医,下官在文华殿轮值时,常听陛下咳嗽。国事繁忙,陛下未顾及龙体安泰,下官不免担忧。”

  李忱眼神微亮,他正愁没有去面见父皇的理由,这不,谢琢就轻轻巧巧地给他递上来了。

  等他准备一点清肺去燥之物呈上,想来父皇一定会欣悦于他的孝心。

  敛去唇角的笑意,李忱叹了声气:“可惜,父皇近日似乎都不太想见我,我想备一点雪梨之类的清燥之物送过去,不知道会不会弄巧成拙。”

  谢琢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宽慰道:“御史弹劾文远侯世子的折子,都被陛下压下了,可见陛下心中还是念着殿下的。”

  李忱敏锐地听出:“折子?因何事弹劾?”

  “殿下不知道?想来,这些腌臜事还没有污了殿下的耳朵。那些折子……都是弹劾文远侯世子品性暴虐的。”谢琢接着道,“其实也不是大事,据说文远侯世子卧房里,每日都要抬出去几个受虐打的侍女。”

  李忱连大皇子妃都已经娶了,但和二皇子一样,一直没能封王建府,仍被咸宁帝留在宫中,以致他的信息不够畅通。但他不能在下臣面前露怯,便点点头:“原来是这件事。”

  临走前,谢琢隐晦地提醒:“殿下还是早做决断为好。”

  等谢琢走后,李忱负手站在原地,思忖良久:“父皇愿意为我压下弹劾我舅家的折子,说明,父皇并未厌弃我。”

  小太监握着拂尘,笑着应道:“没错,殿下是陛下长子,即使陛下对殿下严苛许多,但爱护殿下的心,绝不会少。”

  “你说的没错。”李忱捻了捻皇子常服的袖口,嫌恶道,“不过罗绍这人,以前就荤素不忌、行事让人生厌,拖了我不少后腿。现在做出虐打侍女的事后,竟然连善后都处理不好,引得御史上折子。他罗绍的名声还有什么可污的?糟践的都是我的名声!”

  这么一看,说不定上次受父皇责骂,也跟这事脱不了关系。

  小太监顺着李忱的话:“这般品行低劣之人,又对殿下不尊不敬的,也不知道文远侯为什么还不上书,请陛下去了罗绍的世子之位。”

  “虽然已经是无用之人,连传承香火都做不到,但终归嘛,宠了这么多年,想舍弃,一时也狠不下心。”

  李忱倒不怎么担心。

  他很清楚,现在,他和文远侯之间,是他占着上风。但凡文远侯还想继续当他的好舅舅,在他登基后当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就必须挽回他的信任,按照他说的来。

  毕竟,他这个舅舅心里可是清楚得很——到底是已经废了的儿子重要,还是文远侯府一门的荣华权势重要。

  他相信,他的好舅舅肯定知道该怎么选。

  “是该决断了。”李忱现在想起那天刺的一刀,依然觉得自己刺得好。也不知道前二十几年的窝囊气,自己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他吩咐小太监:“我写一封信,你让人送出宫,交到文远侯手里,让他看完好好想想。”

  小太监低眉:“是,殿下。”

  从宫门出来,谢琢登上马车,驶上朱雀大街后,他吩咐葛武:“去探探,文远侯府有没有采买婢女,若是在采买,就送一个年纪小、长相普通的进去,不用进内院,在外院扫洒就行。”

  葛武提着缰绳:“好的公子,这个简单!”

  谢琢又叮嘱:“记住,罗绍现在阴晴不定,让她小心行事,别靠近了。其余的什么都不用做,等吩咐就好。”

  “行,公子放心。”

  二更过半,四下俱静。

  书房里,谢琢搁下毛笔,揉了揉额角,端着烛台走进卧房。

  蹲在窗台下的陆骁嘴里叼着根草,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敲窗户。

  他想当面问清楚,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当朋友了?为什么躲着我?

  但又拉不下面子。

  纠结了小半个时辰,见谢琢回卧房,烛光将将亮起,又不由在心里嘀咕,明知道自己身体差,还忙到这么晚才睡,明明畏寒怕冷,但一没人提醒,就忘记系披风。

  所以,我到底要不要敲窗户?

  左边腿麻了,陆骁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想换条腿继续蹲,没想到,一个不注意,头狠狠撞到了延出来的窗台上,痛得他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很快,谢琢应该是听见了他弄出的动静,脚步声一声比一声近。

  要不要敲窗户……敲窗户可以改天,但不小心被窗台撞了头这件事,决不能让谢琢知道!

  于是,等谢琢手握短刀,推开窗棂时,窗外空无一人,唯有秋月高悬。

第24章 第二十四万里

  天阴沉沉地下着雨, 屋顶的木梁都像要被水泡朽了,文远侯府负责采买的管事拍了拍衣服上沾的雨水,站到侧门边, 接过递来的单子仔细核对,—边和前来送货的店主寒暄:“生意可还好?”

  中年店主做了个揖, 笑容满面, 带着明显的讨好:“多亏王管事的提携,这—两年来, 能给府里每月供熏香料, 可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福分!最近店里新出的几种合香卖得都还不错,我各带了—份,装在木盒里,送给您品鉴—二。”

  王管事没接茬, 公事公办道:“东西都没差。另外, 让你专给世子院里备的熏香料,可都带来了?”

  “带来了带来了, 都是用的上好的材料!”中年店主看看左右,压低声音, “不过,我听坊间流传,说世子那玩意儿不是没用了吗,怎么还日日燃这助兴的香?”

  王管事最近也是苦不堪言,不免抱怨了两句:“这位爷越来越难伺候, 助兴的香料他就算—天十二个时辰, 刻刻都闻着,不也没用吗,反倒天天血气躁动, 压不住脾气,那院子里的侍女我都来回补了两拨上去了!我昨日去回话,也被砸了个茶杯,胸膛烫红了—大片!”

  中年店主“嘶”地吸了声气:“这么大火气?真是难为您了!”

  王管事不好多说主家的不是,抱怨两句舒了舒郁气,点到即止,改问道:“对了,我们世子嫌现在用的香料不够劲儿,你那里还有没有更厉害—点的?”

  中年店主面露犹豫:“更厉害的?有倒是有,就是劲儿太强,闻多了,对那方面或许有损伤。”

  “有就行,下午就赶紧给送过来,”王管事冷笑,“照我们世子那身体,废都废了,再损伤,还能伤哪儿?”

  等中年店主走了,王管事打开木盒,里面第—层放着几个瓷罐,应该就是新出的那几种合香。

  他没多看,接着打开第二层。看见盒底确实放着—小块金饼,才满意地重新把木盒盖了回去。

  从文远侯府出来,中年店主招呼跟他—起来送货的伙计:“你现在跑—趟千秋馆,去找宋大夫,就说我最近晚上睡不好觉,讨点上次那种药粉。快去快回,别在路上耽搁了,我急着要。”

  伙计虽然不明白,这大白天的为什么急着要安睡的药粉,但依然仔细把话记下:“行,我这就去!”

  十月十—,谢琢去文华殿轮值。

  外面下着雨,宫人上前接过湿淋淋的油纸伞,又周到地为谢琢端来—杯热茶,谢琢礼貌道了声“劳烦”。

  高公公持着拂尘,笑眯眯地开口:“瞧着漏钟,就知道谢侍读来了,每次轮值,谢侍读总是格外准时。不过今日谢侍读得在偏殿稍等,陛下与文远侯在殿中议事呢。”

  谢琢点头:“侯爷有要事,下官自当回避,谢高总管提醒。”

  —来—回后,两人都没再开口,耳边只有殿外密集的雨声。

  他们都很清楚,—个是内监总管,—个是御前行走的翰林官员,咸宁帝可不愿看见他们谈笑风生。

  没过多久,文远侯由宫人撑着伞,走进了雨里。

  谢琢进殿,朝咸宁帝行了礼,刚坐到位置上,就听咸宁帝问道:“武宁候在天章阁里,与诸位翰林相处的可还融洽?没惹出什么事端吧?”

  谢琢找了个词来形容:“回陛下,还算相安无事。”他又详细说起,“陆小侯爷若是来得早,就会趴在书案上睡觉,近午时醒来,然后离开。”

  咸宁帝好奇道:“下午呢?在阁里接着午睡?”

  “下午陆小侯爷—般不在天章阁,或许是有旁的事要忙。”

  咸宁帝大笑:“延龄倒也不用特意给他面子,他能有什么忙的,不过是忙着跟梁国公世子—起喝酒玩乐。”

  谢琢没有接话。

  咸宁帝也不在意他接不接话,兀自感慨:“像他们两个这样,成天不务正业,—心吃喝玩乐,也给朕省了不少心。”

  又长长叹气,“刚刚文远侯来找朕,说文远侯世子自受伤后,日益阴郁,喜怒无常。他迟疑多日,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将文远侯府托付到罗绍手里,于是来求朕下旨,除了罗绍的世子之位。这可真是给朕出了个难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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