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惭愧道:“臣念着冬日天寒,明年开春,冰雪融化,无定河洪水湍急,不知道会淹没多少农田民舍。又想到今日制科开考,希望参加考试的举子中,能有一二可用之才,解无定河春洪之危,所以一不留神思绪便远了。”
“你不提这桩事,朕差点忘了今日是腊月二十六,”咸宁帝问高让,“这次制科,可是在秘阁中进行?”
高让拢着拂尘:“是的,现在应该刚刚开始。”
“主考官是徐伯明和吴真义?他们两个倒没什么让朕不放心的,”咸宁帝心忧无定河已久,被谢琢的话挑起兴致,思忖片刻,“延龄可有兴趣随朕一起去看看?”
谢琢起身施礼:“臣遵命。”
咸宁帝只是临时起意,没有带上仪仗,只领了谢琢并高让和几个内侍,缓缓行去。
文华殿离秘阁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得知咸宁帝来了,徐伯明和吴真义对视一眼,让他继续守着,自己连忙起身去迎。
咸宁帝摆摆手:“不要惊扰了里面正在考试的举子,朕在殿中,闲来无事,想起今日制科开考,来走动看看。”他又问徐伯明,“初试的策论都看完了,可有看见好的?”
徐伯明走在咸宁帝左后方,落后半步,恭敬道:“是有几个好的,其中一个姓温的考生,在呈上来的文章中谈了几条治河理念,我和杨首辅以及几位阁老都觉得这人对山川水文详熟,提出的治河之法也很务实。”
“嗯,谈治理河道,务实最是难得。”咸宁帝颔首,“能挑出一个来也不错,眼见着就要过年了,无定河洪涝无常,朕心里挂着,总是不安。”
徐伯明垂首道:“陛下心系百姓,是天下之幸。”
进到秘阁的考场中,副主考礼部尚书吴真义已经起身退到一侧,将主位让给咸宁帝。
谢琢一直跟在咸宁帝身后,不经意地抬起眼,很快便看见了温鸣。
温鸣身上穿的仍是那件半新不旧的文士服,似乎一夜没睡,脸色惨白,双眼浮肿。不过在制科前睡不着的不止他一个,许多人都熬红了眼,倒不显得他特殊。
只是看起来,开考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温鸣却端正坐着,纸面上一个字没写,无人清楚他在想什么。
不知是谁抬头先发现了身着龙纹常服的咸宁帝,没过多久,考场中的举子齐齐俯身,高呼“陛下万安”。
咸宁帝免了礼,温和嘱咐:“朕不过信步而来,诸位认真作答即可,莫要分心。”
话是这么说,但普通举子此前根本没机会得见天颜,重新在位置上坐好后,一连几人都因为手抖,拿不稳手中的毛笔。
咸宁帝也确实如他所说,没有准备久留,他在主位上坐了坐,表明了对此次制科的看重后,就起身准备离开。
谢琢朝徐伯明和吴真义拱了拱手,跟在咸宁帝身后,一步一步朝着秘阁的大门走去,没有再回头看场中众人,也没有看温鸣。
就在他踏出第七步时,身后有一道声音在寂静中响起:“臣有事要奏明陛下!”
温鸣已经通过秋闱,功名在身,自称为“臣”,不算逾矩。
谢琢随咸宁帝一同回身。
只见气氛紧绷的考场中,温鸣独自站起,他极瘦,像是撑不住身上的文士服,似乎有什么已经耗尽了他的精神,身形都在轻晃,但又像立在风雨中的松竹,不会轻易断裂。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徐伯明原本低着头,循声一看,发现是温鸣,心下不禁一跳,厉声呵斥:“制科考场,不容放肆!来人——”
就在守在秘阁外的禁军亮出刀刃,快步入内,盔甲窸窣碰撞时,跪在地上的温鸣哑声高喊:“臣已经知晓殿试的策论题目!臣,科考舞弊,请陛下详查!”
此刻,温鸣目中,恨意如炬。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珍珠摆成的心~谢谢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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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制科,部分参考宋朝资料。
第41章 第四十一万里
所有门窗紧闭, 禁军奉皇命围守秘阁,任何人无诏不得出入。
在温鸣一字不差地说出殿试的策论题目后,咸宁帝盯着考场中央跪着的消瘦青年, 在一片极致的安静中开口,不见喜怒:“题目是谁告诉你的?”
温鸣语气平静, 回答道:“翰林院五品待诏盛浩元。”
额角急跳, 徐伯明立刻双膝跪地, 大声疾呼:“陛下, 这是明目张胆的诬陷!陛下明察!”
温鸣神情毫无波动, 没有看徐伯明,也没有看任何人,他只定定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像是三魂七魄都被带走了大半, 只剩残躯还在此处等待一个结果。
咸宁帝仿若没有听见徐伯明的辩驳,一双眼锐利地注视温鸣, 接着问:“可有证据?”
“证据?”温鸣摇了摇头,“臣没有证据。盛浩元很谨慎,从来不会留下任何物证。他只亲口将所有题目都告诉了我, 让我一定要记清楚。
还说, 我要是觉得自己才学不足, 可以先把文章写出来交给他,他那边会有人帮我润色修改, 我只需要把修改后的策论背下来就行。当然,他也说过, 如果嫌麻烦,我可以直接背下他提供的策论文章。”
“陛下,他毫无证据便血口喷人, 妄图将科考泄题舞弊的重罪扣在盛浩元身上,心思歹毒!”徐伯明还算稳得住,立刻疾声争辩道,“想来,除了盛浩元,他立刻会攀咬老臣,说题目泄露的根源在老臣,甚至还会牵连二皇子!”
谢琢站在咸宁帝身侧,将所有人的神情都收入眼底。
徐伯明很聪明,立刻将科考舞弊一事,引到了大皇子与二皇子抢夺储位的斗争上。
一旦咸宁帝心生怀疑或顾忌,不全然相信温鸣的话,而是暂时将温鸣及涉案之人收押,就算只有一个时辰的空隙,也足够徐伯明安排,然后全身而退。
“哦?牵连到二皇子?”咸宁帝的视线终于转到了徐伯明身上,“阁老是认为,老大想夺下储位,所以利用这个温鸣和这场制科,布了一个杀局,故意陷害他的弟弟,是吗?”
徐伯明还没说话,就听温鸣道:“并非这场制科。据臣所知,咸宁十八年和咸宁十五年,皆有舞弊发生,同样都与盛浩元有关。”
他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徐伯明的名字,只提盛浩元。但包括咸宁帝在内,谁不知道盛浩元是徐伯明的女婿?谁不明白,区区一个翰林院五品待诏,如何能拿到殿试的策论题目?
温鸣这句话一出,可以说是落下了惊雷一片,场中,已经有考生因为太过恐惧,昏厥在地,却无人敢动上一动。
若接连三次科考都有舞弊存在,岂不是幕后之人已经成功且彻底地蒙蔽了圣听?或者说,仅仅只有三场,还是此前有过更多?
咸宁帝靠着椅背,吩咐:“你继续说。”
“咸宁十五年,臣于秋闱后来到洛京,因家贫,受到了盛浩元的接济,心中甚是感念。但没想到,春闱开考前,盛浩元问我,是否想知道考试题目,且向我保证,我一定会入殿试。”
本朝定制,入殿试后,再不淘汰,只会根据殿试的成绩,给所有参试的考生进行排名和授官。
温鸣嗓音干哑,不管是表情还是语气,都没了多余的情绪,只平铺直叙道:“臣拒绝了,因为臣那时相信,以臣之所学,必然能上榜,不屑作弊。可是,臣落榜了。
咸宁十八年,臣再次参加春闱,倾尽所学,认为即使奸人作梗,亦不可能做到撕掉臣的文章、抹掉臣的笔迹,但臣此次依然落榜,盛浩元特意前来告诉臣,臣之所以落榜,不是我策论文章写得不好,而是因为礼部尚书以‘犯了忌讳’为由,让臣落榜。”
一直默不作声的礼部尚书吴真义双腿一软,差点没能跪住,他刚想张口,就被咸宁帝的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咸宁帝吩咐:“高让,你亲自去将温鸣的策论找来。”
春闱与殿试后,所有考生的策论答卷都会统一存放在一处,用以调阅追溯。
高让弓着背,立刻道:“奴婢这就去。”
离开秘阁后,高让点了几个信任的内侍,匆匆去往博文阁。
他的徒弟也在其中,小声跟在他旁边,低声问:“师傅,可是出了什么大事?禁军都出动了。”
“放机灵点,想保命,就闭紧嘴,最好连耳朵也堵上。”
高让想起秘阁中那个叫温鸣的举子所说的话,后心处一阵发凉。
现在,不管是真的有人在背后弄权泄题,还是泄题为假、意图构陷是真,这件事都已经将阁老、尚书、皇子和无数举子考生拖入其中。
并且,科举舞弊,无论哪朝哪代,都正正戳中帝王的逆鳞。
这朝廷,想来要又一次翻天覆地了。
他不由唏嘘,或许咸宁帝自己也没想到,一次临时起意,信步看查,竟得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临时起意……
想到这里,高让脚下一顿,又马上打消了浮出的念头——谢琢没有动机。科举舞弊之事一出,他这个新科探花也会惹得一身腥,且这其中变数极大,不好把控安排,应当跟谢琢没多大干系。
摇了摇头,高让想,果然是在宫里久了,什么都忍不住往阴谋里想。
秘阁中。
高让进门时,天光从窗棂见照进来,微尘浮卷。考场中气氛凝滞,像是有水漫过鼻尖,呼吸都凝滞费劲。
他小心翼翼地将找出的策论试卷呈给正在闭目养神的咸宁帝,轻声道:“陛下,奴婢将试卷找来了。”
“嗯。”咸宁帝接下后,将泛黄的纸张展开看起来。不过几千字的策论,他看得很仔细,看完后,随手递给站在他右后方的谢琢,“延龄也看看。”
谢琢双手接下:“是。”
等谢琢看完,咸宁帝抬抬手指:“递给吴尚书,让他也看看,过去了这么长一段时日,说不定他已经忘了这篇策论的内容。”
谢琢依言将试卷递了过去。
吴真义伸手来接时,指尖发青,颤抖不停,额角的头发已经被冷汗湿了个透彻。
谢琢状若无睹,什么话都没说,重新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一炷香的功夫,咸宁帝的声音响起:“吴卿可看完了?”
吴真义跪在地上,点头,颤着嗓音道:“臣看、看完了。”
“看完就好。”咸宁帝转动着翡翠扳指,问,“那朕就仔细听吴卿说说这篇策论有何处不妥,又是犯了什么忌讳。你说,朕听着。”
吴真义抖得筛糠一般,冷汗更是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流。
当初评卷时,实在找不到这篇策论的错处,他就给了个“犯了忌讳”的理由,将温鸣的名字剔走了。
事情本该在当时就彻底结了,谁能想到,这篇策论,竟然还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他垂着头,不断地朝徐伯明瞥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牙齿不由上下战战,捏在指尖的试卷都被攥出了褶皱。
咸宁帝见吴真义久久不说话,没了耐心:“还是说,吴卿尚未将策论内容看完,需要再看一遍?”
这句话,仿佛将吴真义濒临崩溃的心态一刀戳破,他全身一软,伏趴在地,涕泗横流:“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臣什么都不知道,臣只是听命行事而已!臣什么都不知道啊!”
温鸣跪得笔直。
他今早临行前,只用冰渣混着雪水,咽下了半个冷馒头,现在,他腹中绞痛,但听着耳边尖利的求饶声,他却很想笑。
荒谬啊。
曾在他的试卷上写下“犯忌”批语的人,此时此刻,竟完全说不出他温鸣洋洋数千近万字,到底哪一个字犯了忌讳。
又是因为哪一个字,让他榜上无名,让他无缘殿试,让他穷困潦倒,让他的母亲和妻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默默死去。
真是,荒谬。
咸宁帝没有理会哭喊的吴真义,问温鸣:“为什么特意等到这次制科?”
温鸣深深地伏下身:“臣有私心。臣生于世,不可不顾及年迈操劳的母亲和一心为臣的妻子。臣于幕后之人,犹如蜉蝣撼树,不自量力。臣不敢因为所谓的正气和傲骨,连累家人殒命。”
以前不敢,为什么现在就敢了?
他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咸宁帝没有追问,转而问徐伯明:“徐卿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