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正堂里,墙上挂着几幅画轴,杨敬尧正领着谢琢一幅一幅仔细观看。
“这两幅画都是老夫的珍藏,轻易不拿出来示人,特别是天寒,就怕有所冻损。”
谢琢跟在杨敬尧后面半步,赞叹道:“延龄荣幸,想来也只有在首辅这里,才能看见濮阳琼的真迹。”
“老夫为收集这几幅画,也颇费了一番心力。这四幅画,分别画于濮阳的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是他不同时期画技的代表。”杨敬尧指了指,“特别是这一幅,濮阳中年,父母接连病逝,极是伤怀,含泪画下了这幅《雪夜归家图》。”
谢琢仔细看着画中场景,似有动容:“不瞒首辅,濮阳琼的画作中,我最爱的便是这一副。谢某此生最遗憾的,便是父母早逝,不能尽孝。”
“听说延龄是清源人?”
“正是,清源十几年前有时疫,咸宁七年,我已经能记事。那时每家每户都挂着白幡,举办丧事,不管是城里还是镇上,药都已经被抢空了。
我父亲是读书人,照着药典上的描述,拖着病体去山中挖草药,回家途中被人拦下,为了保住草药,腿都折了。”
谢琢双眼微红,又强自将涌起的情绪压下,“但把草药带回家后,他自己却没舍得喝,母亲也舍不得,小心翼翼地煎好放凉,都喂给了我。”
杨敬尧叹息:“父母之心啊。”
仰头看着《雪夜归家图》左上角的题字,谢琢面露回忆之色:“所以我能理解濮阳的心情,那里是再也无法回去的家。”
注视着谢琢的侧脸,杨敬尧劝慰道:“若你的父母在泉下知道你高中探花,入朝为官,绯服加身,想来也会很是开心。你年纪不大,但纯孝又勤勉上进,是个好孩子。”
谢琢不知道杨敬尧此次找他,是为试探还是为了别的,只顺着往下说道:“我的命是他们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
杨敬尧转身朝着茶桌走去,两人相对坐下后,他才问道:“听说延龄是由家仆照料长大,家中没有长辈,想来终身大事也还没定下来吧?”
谢琢主动执起茶壶给杨敬尧倒茶,颔首时视线移了移,似乎有些回避这个问题:“确是如此。”
“延龄也快及冠了,如今年少有为,合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才是,都说成家立业,立业成家。”杨敬尧喝了口茶,话锋一转,“我有一个孙女,年纪与延龄差不多大,年方十六,相貌虽算不得顶尖,但知书达理,性格温淑,延龄可有意?”
这话问得极是突然,谢琢立刻放下茶壶,惶恐般站起身,脸上却不见半点喜悦之色。
杨敬尧薄怒,“嗑”的一声将茶杯放下,语气尚算平静:“怎么,谢侍读是觉得,我杨某人的嫡亲孙女配不上你?”
“并非如此,”谢琢诚恳道,“我只怕、只怕会委屈了她。”
杨敬尧等着他的下文。
像是有些屈辱,谢琢搭在一处的手指蜷缩好几次,才低声道:“我身体不好,常看诊的大夫说,我这辈子恐难有子息,还有……短命之相。如今世道,对女子严苛,若成婚后无所出,丈夫还早逝,世人多会指责女子。”
双手与眉眼持平,谢琢俯下身去:“我实在不想哪位姑娘因为我,无辜被耽误一生。”
杨敬尧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研判地看着谢琢,像是在看他是否撒谎。
谢琢则一动不动,保持着恭敬的姿势,任他打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敬尧才开口:“站着做什么,坐下吧。”
谢琢有些拘谨地重新坐好。
“延龄说的短命之相是怎么回事?”
“不瞒首辅,我从小体质不足,后来感染时疫,不知道是因为那几碗草药汤还是别的,活了下来。可虽没有病死,身体也总不见好,甚至越来越差。”谢琢苦笑道,“其实不用大夫说,我自己也能感觉到,哪有同我一样年纪的人,入秋便要披上披风,吹一阵凉风就有可能高热不退,活得像个废人一般。”
杨敬尧宽慰:“延龄不用如此自弃,世间医术高明者,不知凡几,延龄的困境说不定日后都能够解决。”
似乎听过许多这样的话,谢琢眼中苦涩意味更重:“谢首辅开解,我也这么期待着。”
谢琢离开时,杨敬尧让管家亲自送的客。等管家回到正堂,他盘着手中的紫檀木珠,双眼微闭养气:“人送出去了?”
管家回答:“送出去了,看着上了马车我才回来的。”他思忖道,“按照大人的吩咐,我在路上提了两句徐伯明的事,他神色不显,只说盛浩元在翰林院时对他还不错,说完又发觉不该提起,连忙找补,说盛浩元手段低劣,是罪有应得。
从言行举止来看,谢琢此人,行事严谨,但仍会犯一些初入官场之人会犯的错。”
“嗯,”杨敬尧问,“你觉得像吗?”
管家从十几岁时就跟在杨敬尧身边,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这么多年,来来往往,见过洛京中的大小官员不知多少。
仔细回忆对比了一番,管家确定道:“虽然谢贼当年极具风采,谢贼的夫人崔氏容貌也是极美,但这位谢侍读,和那两人五官并没有多大的相似之处。”
杨敬尧和谢琢在正堂聊天时,他就守在门口,自然听见了对话的内容,他斟酌道:“且他在说起疫病中死去的父母时,声音隐约有哽咽,可见真情。如果这都是装的,那只能说,此人城府极深,擅长伪装。”
杨敬尧坐在木椅上,入定了一般,神色深沉,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管家试探道:“可要去查查他的医案?”
“不用,若他真的城府极深,那查医案是查不出什么端倪来的。”杨敬尧睁开眼,将木珠放下,撑着桌沿起身,“来,你陪我去院中走走。”
另一边,上了马车后,谢琢就让葛武去千秋馆。
葛武还有些惊讶:“公子,真去找宋大夫?”
谢琢在杨敬尧面前露出的所有情绪已经散了个干净,他伸手扯弄挂在车壁的香囊,闻了闻,回答:“你不是说,要是再不去一趟,宋大夫都要提着药箱找上门来了吗?”
等谢琢进了千秋馆的里间,宋大夫抬眼瞧见人,故意拿捏语气:“哟,今天吹的什么风,竟吹来了一个稀客,值得我把仅有的二两玉叶长春茶泡好了端出来。”
谢琢坐下后,自觉地拿过笔墨,开始替宋大夫抄写医案。
在他伸手去取墨锭时,宋大夫怒了:“又想祸害我的墨?每次一来,就要废我一块墨锭,怎么,墨锭不要钱啊?”
谢琢无奈道:“可墨也是我花钱买的。”
千秋馆实际属于衡楼,而衡楼又实际属于谢琢,说墨锭是他花钱买的,倒也没什么错。
即使理亏,宋大夫也瞪眼:“抄什么医案,手伸出来,大半个月不把脉,真以为自己神清气爽健步如飞了?”
谢琢乖乖把手腕伸了过去。
同时问起:“温鸣可还好?”
“此前悲伤过度,又在诏狱里关了两天,但问题不大,给他开了药,又雇了马车给送回了普宁寺。”宋大夫手指搭上谢琢细瘦的手腕,几息后,觉得稀奇,“这两天晚上睡得不错?”
谢琢点头:“没有半夜惊醒。”
停顿了好一会儿,谢琢又迟疑地开口,“您上次提起,说商队从凌北边境带回了几种珍稀药草。”
宋大夫掀起眼皮:“怎么了?”
他其实大约知道谢琢想问什么,但他就是想要让谢琢亲口问出来。
想起去给他买兔子灯的陆骁,谢琢手指缩了缩,垂下眼睑,接着问:“那些药草对我体内的毒可有效用?”
宋大夫差点想去门外把葛武叫过来,立刻问问清楚,到底是什么让他家公子突然转了性。
清了清嗓子,宋大夫道:“其中一种叫‘凌雪草’的,我有了点眉目,已经让商队再多找点送过来了。”又小声嘀咕,“还真是难得,这可是你第一次问起,值得在我编纂的医案中大书特书。”
“为何?”
宋大夫懒得理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自顾自道:“唔,怎么写呢……就写,我曾有个病人,身体还没断气,心先死了。没想到,咸宁二十二年,正月初二,未时,他的心突然又活了,实乃奇观也,当与后世传看。”
一直到拎着宋大夫开的药回到住处时,谢琢都还在想,什么叫……他的心突然又活了?
不过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陆骁就快步走出书房,在他面前停下,担忧地问:“杨敬尧怎么突然找上你了?可有出事?”
谢琢回过神:“没事,杨首辅只是问我可有婚配,想将他的嫡亲孙女许给我。”
陆骁垂在身侧的手登时握紧:“他竟敢这么想?就算是首辅的嫡亲孙女也配不上你!”又有点紧张,“那、那你是怎么答的?”
谢琢实话道:“我说我身体不好,这辈子难有子息,还有短命之相,不愿耽搁姑娘终身,所以不会成婚。”
“对,你不要成婚!”
一瞬的脱口而出后,陆骁有些心虚,担心谢琢会追问。
却没想到,谢琢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后,应允:“好。”
可转念一想,陆骁又着急了:“不行不行,你以后还是要成婚的!”
谢琢与他站在檐下,伸手自然地替陆骁理了理衣领边缘,指尖若有若无地在颈侧划了一下。
立刻,陆骁耳根通红。
收回手后,谢琢才问:“那驰风到底是想让我以后不成婚,还是要成婚?”
第49章 第四十九万里
是夜, 陆骁躺在庭院的假山石上。
冬夜的空气凛冽,没有花香没有虫鸣,月明星稀, 只有落光了叶子的树和亮着的灯笼一起映在池面上,偶尔被风吹得晃上一晃。
陆骁还在想谢琢问他的问题。
不成婚还是……要成婚?
他当时没敢回答, 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府中有事, 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然后回府后便坐卧不宁, 看书书拿倒了, 练槍法不小心把槍脱手了, 恼怒地改去练字,临的是《望山石刻》,没想到回神时, 写了满纸的“谢琢”。
长长地叹了声气, 陆骁长腿一屈一直,双手枕在脑后, 又不禁开始想谢琢现在在做什么,是在书房还是在卧房,会不会正倚在他昨晚睡过的那张榻上看书。
想到这里, 陆骁耳根烧得慌。
最初, 他只是想对谢琢好而已。
可是这种心情,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得越来越滚烫、越来越热烈。当他终于意识到, 早已从一点火星蔓延成燎原大火,根本无法扑灭。
他很清楚, 他想和谢琢相处,想和谢琢亲近,不想……谢琢和别人成婚。
正月初五, 收了假,宣布重开制科的诏书正式颁布。不过因为除夕前的科举舞弊一案,人心不免惶惶,不少人都担心考试或者评卷会受影响,这导致最终报名的只有四人,其中便有温鸣。
大家都不是蠢人,既然揭举徐伯明和盛浩元科考泄题舞弊、暗中掌控官员的温鸣还能重新参加制科考试,那咸宁帝真正的态度如何就不难猜了。
于是很快,无数折子飞上了咸宁帝的御案,请求处死徐伯明。
“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会下旨。”琴台的隔间里,沈愚把玩着一块新得的羊脂玉,猜测,“难道是陛下觉得正月里见血不太好,所以才一直没有下旨处置徐伯明和盛浩元?都拖了这么久了。”
陆骁穿黑色绣夔纹常服,靠着椅背,无聊转着杯子:“或许大臣们上折子让他杀的,不是他想杀的人。”
“不想杀?不想杀二皇子倒可以理解,毕竟二皇子是陛下的亲儿子。可徐伯明做的这些事情,往大了说,不是打着操纵朝臣架空陛下的主意吗?为什么陛下还不想杀他?”
沈愚觉得自己上次明明已经听陆骁把事情掰扯清楚了,现在怎么又有点不明白了。
“不是不杀,而是不想现在杀。”
咸宁帝必然动了杀心,哪个皇帝能容下这样的臣子?不过,如果不是太学生伏阙上书,咸宁帝应该会想再拖上几年,等储位明朗后,再彻底清算。
所以现在被太学生和朝中众臣逼迫催促,心中不悦,咸宁帝才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一拖再拖,迟迟不下旨定罪。
陆骁没有往下解释,只道:“反正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就像你猜的,陛下不想在正月里见血。”
沈愚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注意力散得快:“对了,听我爹说,他去给陛下问安,在文华殿门外的宫道边上,恰巧看见杨首辅主动和谢侍读说话,和颜悦色的,还聊了很久,非常欣赏的模样。”他喜滋滋的,“果然不管是谁,都不会讨厌谢侍读,杨首辅说不定也折服于谢侍读的才华和风仪了!”
陆骁却是心下一沉。
晾了许久的茶水吞进喉口,在舌根处留下苦涩感,陆骁不由担心,会不会杨敬尧已经对谢琢生疑,故意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