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苏景闲) 第53章

第50章 第五十万里

  谢琢感受着掌心下剧烈的心跳声, 它仿佛和陆骁这个人一样,热忱而直白。

  周围的一切霜风都被驱离,他再一次意识到, 自己是一个贪心不足的人,在千里的冰雪中沾上了一丁点火星, 知道了什么是“温暖”、什么是“爱”, 就再不愿放开。

  即使会被灼伤。

  他听见自己涩声道:“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

  陆骁握着谢琢的手收紧, 眼神明亮, 确定道:“可是, 你无论是什么样,我都很喜欢!”

  他曾经不知道多少次在脑中描摹过阿瓷的模样,现在发现, 无论他如何描摹, 都不会比眼前这个人更具有吸引力。

  无论是哪一面,他都在吸引着他。

  他同样觉得, 阿瓷的哪一面,都没有一点不好。

  陆骁轻轻吸了口冷气,勉强压下心底如熔岩般翻滚的情愫, 十分直白地询问:“那延龄呢, 延龄喜欢我吗?”

  谢琢没有直接回答。他被陆骁焐热了的手稍稍挣开, 反握住了对方的手,随后引着陆骁的手掌, 同样触在了自己的心口处。

  一下,两下——陆骁双眼微睁, 又忍不住笑起来。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心跳得这么快。

  这时,院中有开门的声音传来, 不知道是葛叔还是葛武,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动静起来查看。

  陆骁本来就是翻墙进来的,大半夜地突然出现在这里,有两分心虚:“我、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见你!”

  说完,他又加了句:“好不好?”

  谢琢眸中映着的烛光温软:“好,我等你。”

  陆骁脸上笑容极是灿烂,他倒退着往后走了几步,视线一寸不错地落在谢琢身上,觉得怎么都看不够。等快退到墙根他,才转了身,但转身后,又忍不住回头,依依不舍。

  直到有脚步声靠近谢琢的书房门,他才最后看了谢琢一眼,利落地越上墙头。

  冷风吹得厉害,陆骁却半点感觉不到,他的手掌撑在粗糙的墙上,正准备借力往下跳,突然想起掌心下谢琢激烈的心跳,还有——

  等等,他的手、他的手刚刚竟然放在了阿瓷的那里?

  耳朵立时通红,手一软,陆骁差点从谢琢院子的围墙上摔下去!

  与此同时,听见围墙处传来响动,葛武就想前去查看,被谢琢拦了下来:“只是风吹竹叶而已。”

  葛武停下,继续站在原地——不管是还是不是,反正公子说是风吹竹叶,那就是了。又确定没什么状况,他才依言回了自己的卧房。

  关好窗户,谢琢端起烛台,披散的长发和衣料表面都浮上了一层浅浅的烛光。

  跨出书房门,谢琢望着因风不断晃动的烛火。

  是他经不住诱惑,经不住内心渴望的冲击,经不住彻底沦陷的美妙滋味。所以,这场棋局,他只能赢。

  因为,他输不起。

  陆骁回府后,几乎一晚上没睡着,闭眼睁眼全都是谢琢。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便早早收拾好,快步去了马厩。

  刚摸了两下照夜明的马鬃,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赶紧跑回卧房。

  张召正好来找,见陆骁面前摆着六七顶发冠,金的银的玉的都有,全都是平时用来压箱底、两三月都用不上一次的,不免奇怪:“侯爷,您这是在干什么?”

  陆骁正发愁,一把将人拉到铜镜前:“你来得正好,说说,我戴哪顶好看?”

  张召正想打哈欠,见陆骁面色郑重,不由把哈欠憋了回去,也认真地挑起来。试了又试,终于选了一顶嵌玉革冠。

  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陆骁又认真询问:“你看看这十几套衣服里,哪一套我穿上最好看?”

  张召一脸茫然。

  衣服虽然有足足十几套,但除了一半绣麒麟纹一半绣夔纹以外,别的型制布料长短颜色,有一点区别吗?

  难道是他眼睛出了问题?

  直到时间快不够了,陆骁才穿好黑色绣夔纹服,戴上蜥皮护腕,骑着照夜明出了门。

  到了谢琢家门旁边的拐角处,陆骁悄悄看了看,就见他想了一夜的人站在门前的石阶上,素白色的斗篷长至脚踝,露出几寸官服的绯色来。

  他正思考着应该怎么打招呼、说什么话才好,照夜明已经迈开前腿,熟门熟路地穿过院门,朝马厩的方向走去,顺便暴露了陆骁藏身的地方。

  谢琢看向墙角处,嗓音里笑意十分明显:“驰风?”

  心尖一颤,陆骁身体快于意识地先走了出来,又觉得,明明都是叫“驰风”,阿瓷叫起来,为什么悦耳这么多?

  让他耳里痒痒的。

  视线一顿,见谢琢露在外面的手已经被冻红了,陆骁连忙上前两步,将浸凉的手拢进自己掌心。

  反应过来后,不免有些忐忑。

  阿瓷是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的,虽然昨晚已经明了心意,但自己这般……会不会太过急躁莽撞了?

  就在陆骁迟疑要不要收回手时,他察觉到,谢琢的手往他掌心贴紧了许多,像是被风雪冷到了的小动物努力汲取暖意。

  “好暖和。”

  听见这句,陆骁眉目又飞扬起来,还托起谢琢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哈气:“这样呢,会不会更暖和一点?”

  “会。”

  两人同时抬眸,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又各自飞快移开视线。

  谢琢虽然聪慧,但除开他幼时父母仍在外,再也没有跟人亲近过。没人教他和亲密的人应该怎么相处,应该怎么做,也没有地方可以学。

  于是,等陆骁第二天清早过来时,谢琢就学着陆骁前一天的做法,主动将陆骁的手拢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陆骁从小体温就高,气血旺盛,根本不需要谢琢帮他取暖。但见谢琢神色认真,他一时生不出将手抽回的力气。

  直到马车行至宫门附近,陆骁该下车走了,他才发现,两人竟然就这么牵了一路。

  目送马车继续往宫门驶去,陆骁左手砸了砸右手的掌心,数落道:“明天不能如此了,会吓到阿瓷的!”

  说到和做到明显还有很长一段差距,第二天,陆骁不仅牵谢琢的手牵了一路没放开,还克制不住地摸了他的手背,觉得触感如暖玉般滑腻,让人上瘾。

  临下车前,陆骁想到今天又要许久见不到人,不舍地问道:“可以……抱一下吗?”问完,自己耳根先红了,又连忙解释,“我、我……分别时,要是舍不得对方……可以抱一下,如果延龄不愿就算了!”

  话音还未落,谢琢主动靠到了他的胸膛上。

  立刻,陆骁就不知道自己的手应该怎么放了,像怀里抱着的是一件此世仅有的瓷器,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落下手臂,将人严密地揽在了自己怀中,鼻尖试探性地蹭了蹭怀里人的发顶。

  谢琢则又记下了一点。

  原来分别时,可以这样拥抱。

  科考舞弊一案一直拖到了元宵节后的大朝。

  百官肃立,咸宁帝端坐于御座上,主动询问刑部尚书此案进展如何。

  众人立刻明了,这是陛下终于准备处置主犯了。在此之前,不少徐伯明手下的小兵小卒都已经定了罪,该流放的流放,该革职入狱的入狱,只有罪责极大的人还关在诏狱里,等着和徐伯明几个主犯一起发落。

  刑部尚书低下头,重重松了口气。就因为诏狱里关着个徐伯明,这段时日,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人找他,有的想让徐伯明赶紧死在牢里,以免夜长梦多,有的拿着一箱金子,让他一定要保好徐伯明的命,以后若徐伯明东山再起,定少不了他的好处。

  而咸宁帝又迟迟不下旨意,让人实在摸不透帝王心意。

  如今,好歹是能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开了。

  天章阁里,寇谦脚步匆匆地回来时,正好撞见谢琢初来透气,立刻苦着一张脸:“延龄,延龄,来说说,你上次写处死文远侯的诏书时,怎么写的?”

  “自然是陛下怎么说,我就怎么写,只在字句格式上进行润色。”谢琢做出关切的表情,“寇待诏怎么了?”

  寇谦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今天是我在文华殿轮值,大朝后,陛下宣御史中丞、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议事,商量来商量去,竟然当场就把徐伯明几人的罪名定下了,命我草拟诏书。”

  他停顿许久,叹道,“太多人了……我写了很多名字,手都在抖,里面有些是罪有应得,但有些……却明显是被连累。有的直接死罪,有的活着,但这辈子估计都会生不如死。”

  谢琢压低声音:“寇待诏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寇谦立刻闭紧了嘴,身为臣子,自然不可在背后议论天子,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又立刻描补道:“陛下这次从严处置,意在警醒天下人。就是不知道这一次会空出多少官位来,想来陛下应该会再开制科。”

  谢琢颔首:“除尘涤垢,广纳贤才,对朝野内外,都是好事。”

  寇谦赶紧笑呵呵地附和:“对,确实是好事!”

  徐伯明、盛浩元和礼部尚书吴真义都被判了斩立决。行刑当天,正是休沐日,谢琢没有去刑场,只磨了不少墨,坐在书房里一页接着一页地练字。

  直到葛叔从外面回来,关好门,哑道:“公子,都死了,和罗常那奸人一样,都死了!”

  说着说着,竟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谢琢搁下笔,亲自将葛叔扶起来:“地上凉,您腿脚不好,若受了寒,晚上又要痛了。”他又劝道,“该死的人死了,不是应该高兴吗。”

  “让公子见笑了,”葛叔自己抹了眼泪,又泪又笑,“只是当初,我等将公子救出来,只想遵从大人遗愿,尽力将公子照顾长大。即使心中满是仇怨,也不曾妄想真的可以找这些奸人报仇。”

  说着说着,他又红了眼眶,心疼道:“这些年,公子最是受累。”

  谢琢摇摇头:“谈不上受累,您才是,一早就起来了,快去休息吧。”

  等将葛叔劝走后,谢琢从木架上拿出书册,又打开夹在其中的纸页,用墨笔将徐伯明、盛浩元和吴真义等人的名字一一划去。

  他其实很清楚,即使杀了罗常,杀了徐伯明、盛浩元,杀了杨敬尧,又有什么用?他的母亲、父亲、寒枝、所有死去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为他们报仇,不过是为了他的苦、他的痛找一个宣泄的出口,为他活着的日日夜夜,找一个不算蹩脚的理由。

第51章 第五十一万里

  春分过后, 天气逐渐转暖,一夜之间,院中那株百年老树繁花满枝, 花瓣白中透出晕红,如薄胭万点, 占尽春色。

  谢琢散衙回来, 从树下经过, 一根花枝突然落到了他的面前。

  俯身将花枝捡起,谢琢仰起头,就看见粗壮的树枝上,有一人背靠树干坐着,革冠高束,垂落的袍角被风吹得一摇一晃,意态疏懒,朝自己笑得明朗。

  “怎么坐得这么高?”

  陆骁一跃而下:“我算着, 差不多到散衙的时间了,坐得高, 就能在延龄的马车拐进永宁坊的巷子时立刻看见。”

  然后就会从那一刻开始期待。

  他又跟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根花枝:“我特意去树顶摘的, 每一朵花的花瓣都完完整整。”

  谢琢接到手里。

  他身上穿的绯色官服如天边红云,映得他眉眼生光,面如细瓷, 执着花枝的模样,像一幅由画师精细勾勒的美人图。

  自然地牵起谢琢的手, 陆骁带着人往书房走,边走边道:“我今天去了一趟文华殿,出来后特意去天章阁点了个卯, 没想到延龄不在阁里,早知道就不去了。”

  一边又想,阿瓷的手真的好软好滑,握着就让人不愿再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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