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苏景闲) 第63章

  已经不是第一次亲吻了,但此前他都以为阿瓷是女子,如今、如今——

  陆骁不由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觉得,虽然阿瓷是男子,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同?阿瓷的唇还是一样的软,一样的引他难以自控。

  可是,陆骁又提醒自己,虽然感觉上没什么差别,但确实是不一样的。

  收拾好布巾,重新坐回床边,陆骁拢着谢琢冰凉的手,颇有些无所事事。

  他开始想,若自己写一封信往凌北,告诉爹娘和哥哥他找到阿瓷妹妹了,不过阿瓷妹妹不再是妹妹,他们会有何反应?

  又想,侯府那一库房的布料、衣裙、首饰和胭脂水粉,幸好还没来得及送到阿瓷面前!

  不过,在他把装在木盒里的衣裙、白兔耳坠、收藏许久的胭脂以及满盒子的珍珠当作礼物送给阿瓷时,阿瓷心里是什么想法?

  陆骁忍不住捂了捂自己的脸。

  这可……如何是好。

  谢琢醒来时,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看了看,手上一丝脏污也无,连掌纹和指缝中的血迹都已经被洗干净了,被雨水淋湿了的衣服也已经换成了干爽的白色中衣。

  和梦中完全不一样。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千秋馆里,窗外雨声簌簌,屋内的寒气被炭火驱逐,而属于陆骁的呼吸就在旁边。

  陆骁睡着了,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右手还松松盖在谢琢的左手背上,不曾移开。

  谢琢静静地将这呼吸声听了许久。

  习惯性地将手掌搭上谢琢的额头,陆骁睡得不沉,睁开眼,便发现谢琢已经醒了。

  而在他看过去时,谢琢避开了他的视线。

  “阿瓷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陆骁低声道,“你突然晕倒后,我留了葛武收拾痕迹,立刻骑马带你来了这里。宋大夫说你只是淋了大雨,受了寒,运气很好,没有犯寒疾,所以只施了针,另喝了一碗药。”

  谢琢能感觉出来,自醒来后,口中没有药汁的涩苦,反而舌尖上还泛着甜味。

  陆骁不太自在地解释:“……我怕药太苦了,就喂你吃了一颗糖。”

  当然,他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怎么喂的。

  “嗯,”谢琢枕在软枕上,整个人都如躺在雪里,浑身冰寒,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感觉,只哑声问,“驰风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阿瓷的?”他将自己的推测说出来,“可是我犯寒疾那一次?”

  陆骁老实道:“没错,我看见了那枚玉佩,就是葛叔放在你枕下用作安眠那枚,我也有一块,所以立刻就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谢琢掩在棉衾下的手指颤了颤,缓缓收拢在掌心,他想问,你此前一直以为我是女子,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其实是男子了吧?

  这个答案的问题显而易见。

  隔了一会儿,谢琢没头没尾地讲述道:“咸宁二年,先太子余孽在陛下的汤中下了毒,当日陛下正好召我父亲和母亲入宫,因母亲那时怀有身孕,陛下便将汤赐给了母亲。母亲喝下汤后,回家不久便毒发,随即腹痛难忍。

  只不过,不知道下毒的宫人是疏忽还是恐惧,只放了一半的药量,且母亲正好怀着我,之后,毒素流入胎中,我因此早产,母亲也活了下来。”

  轻轻咳嗽了几声,谢琢接着道:“因为出生时便带了毒,我在几天内就已经数次濒死,父亲和母亲衣不解带,日夜照料,诸天神佛都求过了,还去庙里点了灯。

  当时,寺中方丈恰好云游归来,说,若在九岁前都将我完全当作女儿抚养,则能令我度过死劫,父亲和母亲便照做了。所以除了父亲母亲和母亲的侍女寒枝外,府中之人都只知道我是谢家三姑娘,父亲也并未给我正式取名。”

  陆骁明白过来。

  他幼时在谢府玩耍,曾嚷着长大了要娶阿瓷做妻子,那时,阿瓷的母亲听完后大笑,笑完又很认真地告诉他说,“等以后阿瓷长大了,陆骁你可能就不会想娶阿瓷了,所以,这件事等你们都长大一点了再说吧。”

  他一直以为崔姨是担心人心易变,幼时的情谊做不得数。想在才明白,崔姨话中指的是阿瓷的性别。

  只是谁都没想到,谢家会在一夜之间坍塌,只剩残灰砾瓦。

  陆骁又想,当年那位方丈或许真的有几分本领。

  就是因为阿瓷自小都被当做女儿抚养,所以在咸宁九年的腊月,才没有被斩首,而是作为谢家女眷被判流放三千里,有了一线生机。

  他不由地想问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但显然,这并非一个恰当的时机,陆骁强行压住了心里细细密密的疼痛。

  谢琢脸色苍白,嗓音愈加沙哑:“所以,我实为男子之事,并非故意瞒着你。”

  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谢琢做不到坦然。

  明明在陆骁送来衣裙、送来整盒的珍珠时,他已经有所察觉。

  但就像是贪图现今的安稳,潜意识里,他没有让自己继续往下深想。

  就仿佛,此前的所有美好,都不是他有资格能得到的幸福,而是一个虚假的他才能得到的虚假梦境。

  梦境若碎了,也就失去了。

  这一刹那,谢琢只觉得心口沉得厉害。

  短暂的沉默后,他提议:“驰风可要先回侯府?”

  陆骁下意识地拒绝:“我守着你才安心,若那些刺客又来了怎么办?”

  “葛武想来已经回来了,正带着人守在门外,不会有事。”

  陆骁明白了谢琢的意思。

  确定门外葛武已经提着长刀,领着几个人守在廊下,陆骁沉默了一会儿,颔首:“好,那我先回去,明日再来,你要好好睡一觉。”

  “好。”

  门打开又关上,随风灌进来的水汽立时被炭火蒸干。

  谢琢泄了力,只觉得全身冷痛,连呼吸都如细小的冰凌扎入肺中。

  他不无悲观地想,被陆骁挂念多年的,是那个眉眼干净的阿瓷妹妹,如今被陆骁爱上的,也是阿瓷妹妹。

  可他……并不是阿瓷妹妹。

  他为了复仇,杀过人,夺掠过无数人的利益,做过不少跟“善良”全不沾边的事,被不知道多少人咒骂不得好死。

  侧过身,谢琢拢着冰凉的棉衾,想,如果以后,陆骁不愿再爱他了,不愿再抱他、不愿再吻他了,他该怎么办?

  身体深处透出的寒意极为刺骨,谢琢压下咳意,将自己蜷缩在了一处。

  陆骁回到侯府,先洗去了一身的泥水,换上寝衣后,又开始担心谢琢的病会不会加重。

  但他清楚,谢琢是希望他能好好想一想。

  仰躺在床上,陆骁没什么睡意,不由在心里将今天发生的事都梳理了一遍。

  倏然间,眼前浮现出连续不断的大雨中,谢琢站在马车前的画面。

  那时,谢琢浑身湿透,以人作盾挡住袭击的同时,将弩箭狠狠扎进了偷袭者的眼中,手指匀长,动作干净利落。

  鲜血溅到了他的手背上,但他侧脸神情凌厉,无半丝情绪,眼尾下沾着一点血珠,美得近乎妖异。

  莫名其妙的,陆骁心头颤了两颤。

  他捂住脸——为何阿瓷连杀人,都这般好看?

第60章 第六十万里

  谢琢一直到天亮都再未睡着。

  葛武将几样简单的朝食端进来, 一一摆放在桌上,见谢琢盯着炉上燃着的炭火出神,开口提醒:“公子, 该吃朝食了,宋大夫守着药炉子, 说正熬的药易伤脾胃, 一定要吃过朝食后才能服药。”

  谢琢揉了揉眉心, 勉强提起点精神,应了声“好”。起身后,稳了稳微晃的视线,才到桌边坐下。

  葛武说起昨夜的情况:“昨夜陆小侯爷将您带走后,我们留下处理了北狄刺客的尸体,因为雨下得大,地面的血迹很快就被冲干净了,我又给马车套了新的缰绳, 现在就停在千秋馆的马厩里。

  另外,因着这次给凌北筹粮, 北狄那帮杀手越来越疯,我往清源去了信, 让昌叔多派两个人过来保护公子。”

  “好,我知道了。”谢琢没胃口,用瓷勺在碗中搅了几下, 好一会儿才咽下半勺粥。

  葛武想起昨夜的情景,犹豫后还是问:“公子, 陆小侯爷是不是知道公子的身份了?当时雨下得大,我隐约听他喊了公子的小名,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谢琢手中的瓷勺停住, 垂着眼睑,令人看不清情绪:“嗯,四五个月前他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他以为我是女子。”

  葛武呆了呆。

  “那现在——”他本就口拙,心里一着急,更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才好。

  谢琢想起此前陆骁的言语:“他已经知道我是男子了,但并未太过介意。”

  葛武不解,又问:“既然如此,那公子是在担心什么?”

  谢琢想,是啊,他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不过是他曾经以为,他能将“阿瓷”这个身份藏得很好,一直一直地藏起来。

  他厌恶着幼时无能为力的阿瓷,只能眼看着父亲惨死,看着母亲被乱箭射杀,看着寒枝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折磨。他们都极力保护他,可他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外,什么都做不了。

  但他不能否认,他又是无比羡慕的。羡慕阿瓷有疼爱他的父母,有陪他玩闹的哥哥,除了药太苦、生病太痛外,无一不美好,无一不干净。

  可也是因为这样,他再清楚不过,他现在能为已经死去的人报仇了,但他也再做不回“阿瓷”了。

  宋大夫将药碗端来,等谢琢喝下后,问:“可要块儿糖来压压苦味?”

  谢琢摇头:“不用,”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张召出现在门口,朝谢琢抱了抱拳。

  谢琢手指一松,瓷勺柄搭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张召来得急,斗笠和蓑衣上的雨水珠串般不断往下滴,很快就在地上洇开了一小块水迹:“谢侍读,我奉我家侯爷的命来传话。”

  压下心里骤然浮起的慌乱,谢琢语气镇定地问道,“你家侯爷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张召回答道:“我家侯爷原本天刚亮就牵了照夜明,准备来千秋馆探望谢侍读,不过刚骑上马,宫里就来了消息,说是前两日雨下得太大,竟然将雍丘的行宫冲塌了,那行宫我家侯爷担着督造的名头,不得不跟着进宫面圣。”

  葛武惊讶:“行宫都能被雨下塌了?雨都能下塌,那能住人吗?”

  张召也觉得很难以置信:“确实塌了,此前负责行宫材料估造的,是徐伯明的人,本身才学就堪忧,估计是想从里面捞些油水,所以这最后建出来的质量就有些惨不忍睹。据说雍丘行宫那边连夜来报,陛下得知后大怒,命我家侯爷和工部侍郎还有御史台的人一起去雍丘查看。”

  张召说回正题,“陛下命令太急,我家侯爷想亲自过来跟谢侍读打完招呼再出发,但周围的人都跟着,脱不开身,所以才不得不派我来传话,说谢侍读要好好吃药,他两日定能将事情处理完,回洛京了就马上来看您。”

  回洛京了就来看我?

  “好,下雨路不好走,你让他一路注意安全,我会好好吃药的。”

  谢琢此时都有些分不清,他是因多了两日的喘息时间而松了口气,还是因迟了两日才能得到的结果而更加忐忑。

  张召在城外好几里的地方才追上陆骁。

  陆骁正因为突然落到他头上的事而心情烦躁,见张召骑着马到了自己旁边,问:“话带到了?”

  “带到了,一个字没漏!”张召没想明白,“侯爷,谢侍读都这么大人了,你怎么还非要专程去叮嘱人家要好好吃药?又不是几岁稚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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