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宁谢恩站直起身,公主的嗓音低柔温和,与他想象中并不一样。
他道:“臣今日随母亲来这寺庙里拜佛,也不曾想会遇上公主,没有及时来与公主请安,还望公主莫怪。”
谢徽禛故意逗他:“本宫一让人去叫你,你便来了,哪里说得上不及时?”
萧砚宁不知当怎么说,本该他主动过来与公主问安,既然公主不怪罪,他便再次谢恩:“多谢公主宽宏。”
谢徽禛问:“你这么说,是觉得本宫是那般小气之人?”
萧砚宁:“……非是如此,确实是臣做得不好。”
谢徽禛又笑了声:“算了,本宫不与你计较这个。”
风吹起纱帘,萧砚宁抬眼间,瞧见车内谢徽禛落在肩头的一缕青丝,再往上,是他被黑发半遮住的侧脸,轮廓饱满、唇角上扬,是带笑的弧度。
惊鸿一瞥,却并未看得真切。
说了几句话,徐氏派人来叫萧砚宁过去,萧砚宁有些犹豫,谢徽禛主动开了口:“世子去吧,本宫今日是微服出宫,不必这些礼数,反而耽误了你自个的事情,一会儿本宫也要进去上香。”
萧砚宁这才再次行礼,告退而去。
晌午,萧砚宁陪徐氏在寺中客堂里用了斋饭,徐氏有些困倦了,打算小憩片刻,萧砚宁出门看庭中的花草,便又有人来,说公主请他过去说话。
他大约没想到公主还没走,惊讶后略定了定心绪,请人带路。
谢徽禛在另边客堂内,也刚用过午膳,正在品茗。
萧砚宁被人领进门,隔了一道屏风与他见礼,谢徽禛免礼后叫人给他赐座上茶。
萧砚宁看过去,只能看到屏风后影影绰绰的身影。
谢徽禛道:“其实没什么事,本宫一个人来上香挺无趣的,恰巧世子在这里,才请世子过来聊聊天。”
言罢见萧砚宁正襟危坐,又轻笑了一声:“世子,本宫与你再有半个月就要成婚了,这里没有别的人,你不必这般拘谨。”
“礼不可废,”萧砚宁坚持道,“您是公主,臣理当谨守本分、不可逾矩。”
谢徽禛叹气:“待我们成亲之后,你也要这样吗?”
萧砚宁:“……应当如此。”
谢徽禛:“夫妻间也该如此生分?”
萧砚宁一时语塞,他自幼读圣贤书,恪守上下尊卑是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自小他便知道公主会是他的妻,可公主也是君、他是臣,他敬重公主,理当如此。
“你以为,夫妻之道是什么?”谢徽禛问。
萧砚宁思忖片刻,回答他:“臣会敬重、爱惜公主,竭尽所能待公主好,唯愿与公主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他言语真诚,神情中亦无半分虚假。
谢徽禛却问:“你的敬重、爱惜,是因为本宫是你的妻,还是因为本宫这个人?”
“世子,你知道本宫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可有想过想要一个怎样的妻子?”
“若是本宫与你所想并不一样,你还会敬重、爱惜本宫吗?”
萧砚宁不知该怎么说,他有想过,也听许多人提起过公主,脑子里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却很难与面前正说话之人重叠,所以他说不出口。
谢徽禛笃定道:“你不喜欢本宫,你连本宫长什么模样都未见过,言何喜欢?”
萧砚宁艰声答:“臣不知道。”
谢徽禛点头:“你很诚实,这是你值得称赞之处,本宫且问你,你以为,陛下立男后、不置后宫、不求子嗣,是离经叛道吗?”
萧砚宁面色微变:“臣不敢妄议陛下之事。”
谢徽禛:“这里没有别人,你说的话不会传出去,有何不敢?”
萧砚宁沉默不言。
谢徽禛从他的神情里看懂了:“你觉得是。”
萧砚宁站起身,拱手弯腰请罪。
谢徽禛淡下声音:“本宫乏了,世子请回吧。”
萧砚宁觉得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最后也只能就此行礼,告退下去。
身后屋门阖上,他在廊下呆站片刻,无奈一叹,提步离开。
屋中,内侍为谢徽禛杯中添满水,小声禀道:“世子爷已经走了。”
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谢徽禛的神色,却见谢徽禛脸上并无不豫,反而瞧着颇为高兴。
谢徽禛搁下茶盏,起身走去窗边,随手拨了拨那俏皮探进屋中的秋花。
捏在手中看了一阵,他问身侧内侍:“你瞧这一朵,和屋外枝梢上那些,有何不同?”
内侍抻着脖子朝外看了看,犹豫道:“殿下手中这一朵小了些,不如树上那些开得灿烂。”
谢徽禛弯起唇角:“你说得没错,可那些中规中矩开在枝梢上的,再漂亮却也只能远观,有何意思?”
内侍不解其意:“……那便留着殿下您手中这朵?”
谢徽禛松了手:“孤却就看中了那一朵,它若是不肯就孤,孤想办法将之折下便是。”
内侍心下一凛,低了头,再不敢接腔。
第4章 公主出降
七月廿五,公主出降。
昨夜谢徽禛宿在春晖殿,这里是他的公主寝殿,灯火彻夜不熄,直至五更过后,被人伺候起身,先沐身,再更衣梳妆打扮。
谢徽禛坐于铜镜前,瞥见镜中自己略干燥的唇,示意人取来蜜色口脂,淡淡抹了一层。
身后从小伺候他的老嬷嬷为他梳头盘发,轻声叹气:“殿下分明已是储君,如何还需要做这些,今夜洞房之时可怎么办?”
谢徽禛低声笑:“嬷嬷,你看孤是会让自己吃亏的人吗?”
他漫不经心地挑拣着摆满案头的钗环,一件一件慢慢摩挲过去:“孤若是不亲自占了世子妃的位置,只怕萧家会立刻帮他择选佳媳吧。”
嬷嬷无言以对。
谢徽禛弯起唇角,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问她:“嬷嬷,你说,驸马会喜欢本宫吗?”
“殿下日后与他便是夫妻,他自然会喜欢殿下。”嬷嬷道。
谢徽禛:“也许吧,可本宫不想要他喜欢本宫。”
老嬷嬷没有听懂他话中深意,不敢再言,继续为他梳头。
晌午之后,谢徽禛由人伺候着穿上层层叠叠繁复的礼服,前去皇帝寝殿接受醴酒、恭听帝后训诫。
他虽已被谢朝泠过继为太子,但女儿家的身份仍是先太子之女、当今皇帝侄女,所以跪下行大礼时口称叔父,礼仪半点不出错。
谢朝泠赐下酒,简单勉励了几句宜室宜家之言,并不多说。
倒是谢朝渊像故意揶揄他,道:“乐平日后与驸马关起门来过日子,那些骄纵的小性子还得收敛些,别叫人觉得咱们皇室公主不够贤淑,看低了你,若是能早日诞下麟儿、开枝散叶,那便再好不过。”
谢徽禛淡定受教:“君后婶婶说的是,乐平定会铭记在心。”
谢朝泠忍笑,示意他:“那便这般,你先下去吧。”
谢徽禛再次行拜礼,告退而去。
谢朝渊“嘿”了声,像是好气又好笑,问谢朝泠:“你立他为太子,本就是为了江山社稷、国祚绵延,他如今自己嫁了,日后怎办?”
谢朝泠不在意道:“总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以后怎办让他来解决吧。”
申时六刻,谢徽禛戴九翟冠,以团扇遮面,于春晖殿登上车辇。
礼乐声中,谢朝渊这位君后骑高头大马,亲自领送亲队伍往午门去。
自古嫁女多由兄长送新嫁娘出门,皇室亦不例外,起初礼部安排流程时,拟定的送亲之人按制是皇太子,流程报到皇帝那里,却被他提笔改了,将领队送亲之人由皇太子改成了君后。礼部官员不解其意,也只能这么办,私下猜测或许是陛下和君后殿下想为公主撑腰,免得叫人看轻了公主。
萧砚宁一身赤罗衣朝服、戴七梁冠,已在午门外等候多时。
晌午过后他便带着迎亲队伍来此,进朝房用过膳食,之后便一直于午门之外静候。
少年驸马长身玉立、面若朗月,神态始终恭谨,身后是十六抬的鸾轿,迎亲队伍众人喜气洋洋,只等公主殿下前来。
酉时正,送亲队伍行至午门,谢徽禛的车辇自右侧门出,缓缓停下。
谢朝渊仍骑在马上,萧砚宁上前与之行国礼,谢朝渊打量着他,即便是今日这样大喜之日,这小世子依旧是一副沉稳从容之态,世家子风范十足。
谢朝渊笑着免了他的礼,冲身后示意,谢徽禛由女官搀扶下车辇,缓步走向萧砚宁。
萧砚宁抬眼看去,团扇遮了谢徽禛的面,但挡不住公主周身雍容华贵的气势。
他从前就听人说公主身量很高,却不曾想这么瞧着竟是比他还要高不少。
愣神只有一瞬,听到宫人唱“升鸾轿”,萧砚宁很快收敛心绪,亲手掀开轿帘。
谢徽禛由女官搀扶上轿,萧砚宁只瞧见他侧脸的轮廓,与那日在光华寺外瞥见的一个样。
他略定了定心神,放下轿帘,翻身上马。
鸾轿起,迎亲与送亲队伍一并,浩浩荡荡往公主府去。
公主府在皇宫西侧,京中最繁华之地,从前是一座亲王府,后因主家犯事革爵王府被收回,去岁谢朝泠就已下旨修缮这座府邸,简单改了些规制,如今便成了乐平公主的公主府。
此刻府门大开,悬灯结彩,灯火辉映晚霞,正是喜庆时。
萧家人在此忙前忙后,招待来吃酒宴的宾客,虽不能将儿媳妇娶进自家府门,今日也是萧氏难得的大喜之日,萧衍绩红光满面,听着来宾一句又一句的恭喜。
酉时四刻,迎亲队伍至公主府,萧衍绩领着一众宾客于府门外迎接,先拜谢朝渊。
谢朝渊免了众人礼,他的身后,萧砚宁亲手将谢徽禛扶下鸾轿,一双新人并肩跨入公主府门。
吉时到,拜天地、君上,再转身面朝彼此,在红烛画堂中,夫妻对拜下。
周围隐有吸气声,萧世子已是身姿修长挺拔的俊儿郎,这位公主殿下竟比他还要高挑不少。
徐氏打量着自己儿媳妇,嘴角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高挑好啊,高挑些好生养,最好能三年抱两!
谢朝渊没有久坐,喝了杯喜酒,代皇帝赐下贺礼,便起身回了宫。
走了他这尊煞神,高朋满座气氛愈加喜庆热闹,喜宴这才刚刚开始。
谢徽禛被送回洞房,终于将喧嚣隔绝在外。
进门放下团扇,他四处扫了一眼,屋中喜蜡燃得正旺,烛火摇曳生辉,映着满缀的艳色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