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 第17章

  身后跟随的宫人停在十步之外,谢徽禛的话只说给了萧砚宁听,萧砚宁目露错愕,一时间连礼数都忘了,就这么直愣愣地看向谢徽禛。

  谢徽禛弯起唇角:“这般惊讶?”

  萧砚宁回神:“殿下说笑了……”

  “不是说笑,”谢徽禛嘴角笑意淡去,“孤说的都是真的,皇太后是孤亲手毒杀的,砚宁听了会不会觉着这已经不是离经叛道,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不忠不孝、罪该万死?”

  谢徽禛的面色依然平静,看向他的那双眼睛却格外黑沉,萧砚宁心头一跳,一瞬间有无数念头翻涌而上,他压下声音犹豫问面前人:“殿下为何要这般做?”

  “因为她该死,”谢徽禛道,“她为了帮她赵家女生的皇子夺储君位,联合那些世家、宗王给孤的父亲栽上谋反之名,逼死了孤的父亲母亲,孤本该是东宫名正言顺的皇长孙,何须以旁支宗室的身份过继叔父才能有如今的地位,孤杀她为报父母之仇,何错之有?”

  “……陛下登基之初已替先太子平反,当年那些包藏祸心之人俱已抄家灭族自食其果,殿下何必再做这样的事,平白污了自己的清名。”萧砚宁叹道。

  谢徽禛不以为然:“那些人都死了,可皇太后还享着尊荣,因她是皇太后,陛下也不能动她,可孤怎么会让她好过?”

  “砚宁以为孤在意所谓清名吗?孤才几岁大时就被牵连进夺嫡风波中,那些亲长为争夺皇位,利用孤的身份将孤拖下水,打小照顾孤的乳嬷嬷为了保住孤不得不悬梁自缢,替孤担下所有罪责,孤自幼耳濡目染这些,别人对孤狠,孤为何要对别人心慈手软?”

  谢徽禛的语调仍不急不缓,萧砚宁却能听出其中的波动,叫他哑口无言。

  他垂眸闭了眼,记忆中那双明亮带笑的眼睛原来一直是蒙着阴霾的,他那时太年幼,竟从未看懂过,一次也没有真正安慰过谢徽禛。

  谢徽禛看着他,停住了言语,片刻后萧砚宁忽然上前一步,走近他:“殿下,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您如今是万人之上的储君,日后有大把机会实现抱负,您没有错,但也不要再沉溺在过去的仇恨中了,往前看吧。”

  他努力斟酌着话语,想要给谢徽禛一丝宽慰,无论他需不需要。

  谢徽禛:“弑亲弑祖,没有错吗?”

  萧砚宁:“若是殿下不觉得有错,那便没有错。”

  谢徽禛:“这个时候不说那些伦常纲纪了吗?”

  萧砚宁摇头:“再说那些,显得臣过于不近人情,臣不想殿下伤心。”

  夜风吹乱了萧砚宁一缕鬓发,谢徽禛抬起手,慢慢帮他将之顺去耳后:“砚宁这是在安慰孤?”

  萧砚宁声音更轻:“臣的话若能让殿下觉得安慰,那便好了。”

  沉默无言半晌,谢徽禛终于又笑了,握住了他一只手:“走吧,回去了。”

  萧砚宁下意识想抽回,被谢徽禛用力握紧:“真想安慰孤,就顺了孤的愿。”

  萧砚宁只能作罢,任由谢徽禛牵着,与他一同往前走去。

  回去谢徽禛的寝殿,是处临水的殿阁,于大殿内亦能听到外头的潺潺水流声。

  宫人尽皆退下,谢徽禛立于跟前,抬手抚上萧砚宁上下滑动的喉结,萧砚宁低了眼:“殿下早些歇息吧……”

  “孤与你分开后被人接来这别宫里,之后便一直住在此处,夜里水声太吵,总是不能成眠,时常一个人看书或是下棋一整夜。”谢徽禛低喃,仿佛梦呓一般。

  萧砚宁似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别样的情绪,犹豫问道:“别宫这边殿宇众多,殿下何不换一处地方住?”

  “可别的地方又实在太冷清了,孤一个人觉着寂寞,听着这绵绵不断的水声,至少心里踏实,”谢徽禛慢慢说道,“那时孤总想着,要是身边有个伴就好了,每每想起你便觉可惜,可惜孤那时年岁太小,还不识情爱滋味,只以为一个玩伴而已,将来总会再见,却哪知再见时,你已将娶别人。”

  萧砚宁心绪复杂,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殿下的心意,臣不明白,殿下这么多年未再见过臣,如今又为何非执着臣不可?”

  谢徽禛凝眸看着他:“你想知道?”

  萧砚宁:“殿下可愿为臣解惑?”

  “其实孤也不知道,”谢徽禛道,“或许因为小时候那半年,是孤这些年唯一过得快活的时候,所以孤无数次后悔,当初没将你一起带出来。”

  这些倒并非假话,起初去陪这小世子玩,是因先帝的指婚叫他起了戏耍人的心思,也为打发时间,后头时日长了,才渐渐上了心。回京之后即便不能亲自去看,甚至萧砚宁去江南那几年,他也时不时地会派人打听他小未婚夫的消息。

  年初萧砚宁回到京中,在国子监里念书,他其实偷偷去看过人许多回,也是在那个时候,坚定了要以公主身下嫁的心思。

  为了能将这个人独占。

  “若是这些年孤从未与你分开过,现在会否不一样?”

  谢徽禛嗓音淡淡,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平常之事,萧砚宁却知他心意坚决。

  他与谢徽禛一样念了这么多年,可他所念与谢徽禛所念,原非一回事,如今他却连拒绝都说不出口了。

  谢徽禛轻拨着他腰间那枚金香囊:“孤小时候都没送过你什么好东西,这个其实也不值几个钱,送你别的东西你却也不肯要。”

  萧砚宁也低头去看,小声道:“殿下特地命太医给臣调配这养身体的香料,这份厚意便价值千金。”

  “真这么觉得?”谢徽禛手指微微一顿。

  萧砚宁点头:“真的,殿下不喜欢臣说谢,可臣心里确实感激殿下。”

  “砚宁。”谢徽禛叫他的名字。

  萧砚宁低声应。

  谢徽禛:“你抬头看着我。”

  萧砚宁抬了眼,谢徽禛的目光里积蓄着他不愿深思、却也无法回避的情绪:“我不是君子,外头人说的礼贤下士、谦和仁德从来都是假相,我大逆不道、恶行昭昭,鲜廉寡耻、罔顾人伦,在你面前我不会装,你最好早些放下对我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期待,接受我本来的模样。”

  “无论你愿不愿意,你只能是我的人。”

  萧砚宁咽了咽喉咙,一个字都再说不出。

  谢徽禛示意他:“你来帮孤更衣。”

  他伸开手,萧砚宁犹豫走上前,不敢直视谢徽禛过于灼热的目光,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半日才解开谢徽禛腰带上的玉钩,再被谢徽禛捉住手。

  “你这手平日里握剑倒是挺稳的,怎的现下解个腰带而已,竟使不上力气了吗?”谢徽禛问他,语气莫名。

  萧砚宁含糊道:“殿下恕罪……”

  “算了,孤伺候你吧。”谢徽禛反手一攥,将他拉入怀。

  萧砚宁猝不及防,被谢徽禛揽住,谢徽禛埋头在他肩上,却没再动。

  萧砚宁僵着身体,迟疑抬起手,回抱住了他。

  谢徽禛的呼吸落近,在他耳边说:“我可真羡慕父皇和小爹爹,你什么时候能像父皇对小爹爹那样对我便好了。”

  萧砚宁:“……殿下说笑了,臣不敢与陛下比。”

  谢徽禛叹气:“你就不能说哪怕一句好听的话吗?”

  萧砚宁闭了闭眼。

  将人抱上床榻,谢徽禛手撑在萧砚宁身体两侧,垂眸不错眼地看他。

  萧砚宁下意识侧头,又被谢徽禛捏着下巴将脸转过来:“做这种事情,真有这般反感吗?”

  萧砚宁涩声道:“殿下别问了。”

  谢徽禛慢慢俯下身,在他颤动的肩膀上落下一个轻吻,再贴近他轻声道:“这不是折辱,是孤喜欢你。”

  萧砚宁紧闭起眼,咬着唇没肯应。

  谢徽禛担心他将自己咬出血来,拇指摩挲上他唇瓣,强硬撬开了他柔软的唇。

  手指腹被咬住时,谢徽禛尝到轻微的疼,萧砚宁很快松了口,理智回来,不敢当真咬他。

  谢徽禛抽出手,手指拂过他面颊,慢慢吻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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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刮目相看

  在别宫待了数日,休沐日萧砚宁再次回去公主府,今日谢徽禛却说要去上香,让萧砚宁随他同去。

  出门时起了风,谢徽禛披了件防风的斗篷,火焰一般红的颜色,更衬得他上了妆的脸艳色绝伦。

  萧砚宁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将他扶上车。

  谢徽禛懒散倚向身后软垫,身下车轮辘辘,颠簸往前。

  “驸马这次回来脸上血色看着倒似好了不少。”谢徽禛打量着萧砚宁的脸色,随口说道。

  萧砚宁不知该怎么接话,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谢徽禛被他的动作逗笑,萧砚宁回神自己有些失态了,尴尬收了手。

  确实是谢徽禛叫人给他做的药膳起了作用,随身戴的这香囊或许也有益处,今岁秋日比往年都要更寒凉些,他却没有从前那种一入秋就手脚冰凉的不适感。

  萧砚宁岔开话题:“公主今日怎突然想去上香了?”

  “左右无事,也不是太冷,就当是去外走一走。”谢徽禛道。

  萧砚宁以为他是虔诚香客,其实不然,上一回在光华寺外的偶遇也非巧合,是他有意为之。

  到寺庙后谢徽禛随意上了炷香便去了客堂,倒像是专程来等人的。

  两刻钟后,有内侍进来报,说是英国公世子夫人也来了这光华寺,谢徽禛颔首吩咐人:“去请她过来。”

  萧砚宁不解其意:“公主是特地来这里等姐姐的?可是有什么事?”

  谢徽禛提醒他:“你一会儿去屏风后,别露脸,本宫与她说。”

  见萧砚宁目露担忧,谢徽禛解释了一句:“你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你若是在这里,本宫问她的事情她便不会说了。”

  萧砚宁点点头,待萧大姑娘来了,起身去了屏风后面。

  萧大姑娘被人请进门,与谢徽禛见礼,谢徽禛打断她,叫人给她赐座看茶。

  萧大姑娘坐下,略有些局促,她面色苍白像是精神不大好,勉强挤出笑容与谢徽禛说话。

  拉了几句家常,谢徽禛看一眼屏风后的影子,问面前的萧大姑娘:“姐姐脸色看着不大好,是在英国公府过得不好吗?”

  谢徽禛问得直白,萧大姑娘怔了怔,下意识搅紧手中帕子:“没有……”

  “这里没有旁人,本宫既然请姐姐过来,便是决心要过问这事,姐姐不必对本宫隐瞒,”谢徽禛啜了一口茶,慢慢说道,“你嫁去英国公府三年,受了诸多委屈,却从不与家里人说,是不想给王爷王妃添麻烦吗?王爷王妃对姐姐视如己出,若是知道你是这般想的,他们心里想必不好受。”

  萧大姑娘低着头,渐红了眼,谢徽禛继续道:“英国公世子待你不好,宠妾灭妻,还在外接了个青楼妓子回府,让之怀了孕,那妓子仗着有男人宠爱,在府中作威作福,完全不将你这个正妻放在眼中是吗?”

  萧大姑娘是个聪明人,又岂会听不出公主已将英国公府里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她再隐瞒也没了意义,沉默片刻,她的眼神里多出丝痛意,道:“那妓子原是做皮肉生意的,因世子以死相逼,且那妓子还怀了身子,竟让家里老夫人点头准了她进府,还抬了妾,我不同意他们说我不贤、说我善妒,讥讽我不能为国公府开枝散叶,可这三年里世子他去我房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妾侍却抬了一房又一房,我从未说过什么,如今竟连那种下贱之人也要往家里抬,还说要将那妓子生下来的孩子记在我名下,当做嫡子养,他们这分明是将巴掌狠狠往我脸上扇。”

  萧大姑娘说着低低啜泣了一声,眼中恨意更甚:“那妓子进府后世子几乎天天宿在她房里,其他那些妾侍争风吃醋,在她那里都没落到好,我眼不见为净关起门来不想再管他们的事,她竟然打起了我嫁妆的主意,三番两次让世子来我这里讨要我的首饰头面,我不肯,世子竟对我动手……”

  屏风之后传出东西打翻的声音,萧大姑娘诧异望过去,萧砚宁自屏风后出来,神情里有谢徽禛从未见过的义愤,萧大姑娘慌乱起身:“阿宁……”

  萧砚宁快步走上前,语气有些急:“姐姐,为何这些事你之前不告诉母亲,不告诉我们?”

  萧大姑娘眼泪瞬间就落下了,摇着头说不出话,谢徽禛让自己婢女将帕子递过去,问她道:“姐姐以后有何打算,还要继续在英国公府过下去吗?”

  萧大姑娘神色彷徨,萧砚宁转身与谢徽禛拱手:“请公主帮帮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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