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又有人进来铺子里,忽然喊道:“砚宁?”
萧砚宁惊讶抬眼,来人脸上露出笑,走上前来:“我还当是看错了,竟真的是砚宁你,你几时来了江南,怎的不与家里说一声?”
萧砚宁回神拱了拱手:“见过表兄。”
那掌柜的亦惊讶万分:“少东家,您认识这位小郎君?”
来人笑道:“自家人,砚宁是来买衣裳的吗?挑中了哪件尽管拿走便是,自家的铺子付什么钱。”
萧砚宁刚想说不用,他身边谢徽禛开了口,问他道:“砚宁,他是谁?”
萧砚宁赶紧与他介绍:“少爷,这位是徐家表兄,是我舅舅的长子。”
听到“少爷”二字,来人神情一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谢徽禛,面上多了几分恭谨之色,转身向他,拱手行了一礼:“在下徐长青,见过公子。”
谢徽禛心知对方已猜到他真实身份,面色淡淡,随意点了点头:“嗯。”
之后那徐长青说请他们去对面茶楼说话,掌柜的已将谢徽禛为萧砚宁挑中的几件衣裳包好,徐长青再次说不必付银子,谢徽禛没听他的,让身后内侍按原价给了钱。
一刻钟后,他们坐上对街茶楼二楼的雅间,徐长青欲要与谢徽禛行大礼,被谢徽禛免了:“孤这次来江南是微服前来,外头人都不知道,你莫要说出去。”
对方郑重应下。
之所以不瞒着徐家人,实则也是瞒不住,萧砚宁入东宫当差之事他们都知道,更别提徐长青的父亲之前还是京官,几个月前才调回江南任学政一职,徐长青虽一直在江南这边念书没去过京里,他父亲从前却日日上朝,不可能不认识谢徽禛。
谢徽禛让徐长青坐,徐长青也不推辞,与他们一同坐下了,并无拘谨。他问起萧砚宁来了南边怎不回去苍州看看,萧砚宁看一眼正淡定喝茶的谢徽禛,解释道:“殿下来此是同巡察御史蒋大人一起,来考察江南政务,是陛下给他的历练,殿下身份不便对外透露,我须护卫殿下,公务在身走不开,原是想等过年前几日再回去一趟,没曾想今日会在寻州府这里碰上表兄。”
这套说辞是先前谢徽禛交代给他的,即便是对徐家人,查找铁矿之事也不便明着说,免得不慎走漏风声。
“原来如此,”徐长青了然道,“我来此是趁着年节之前过来拜访一位同窗,也不曾想会碰上了砚宁你,倒是巧了,前几日祖母还念叨着你,这回你回去家里过年,她老人家一准高兴,正巧我还要在这里多待几日,要不等过几日你随我一同回去吧?”
听到“砚宁”二字从徐长青嘴里出来,谢徽禛微不可察地蹙眉。
面前这位徐家表兄年不及弱冠,样貌斯文俊秀,听闻学识也好,小小年纪就已过了乡试,家里有意压了一压,才叫他要等到后年才进京参加下一科的会试,前途应是无可限量。先前谢徽禛曾想过这样的人或许可以收为己用,但如今真正见了人,他却打消了心思,若要说原因,大约是这人看萧砚宁的眼神叫他不痛快罢。
萧砚宁尚在犹豫是否要应下,谢徽禛搁下茶盏,冷淡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砚宁晚几日再去,免得他与你同行被人瞧见,猜出孤的身份。”
谢徽禛这么说了,萧砚宁便也道:“表兄你的事情办完便先回去吧,年前我自会去苍州看望外祖母。”
如此徐长青自然说不得什么,他看着萧砚宁道:“若是天冷路不好走,到时候我派车来接你。”
萧砚宁点头:“多谢表兄。”
之后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有谢徽禛在,闲聊家常也不合适,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只喝了半盏茶,谢徽禛提醒萧砚宁:“走吧,我们回去了。”
他说完先站起身,提步离开,萧砚宁赶紧跟上。
徐长青陪同他们一块下楼,恭恭敬敬地将谢徽禛送上车,再要与萧砚宁告别,车中谢徽禛喊了一声:“砚宁,上来。”
萧砚宁来不及跟徐长青多说,上了车去。
谢徽禛的车驾很快走远,徐长青垂首静默片刻,抬眼望向前方街头马车消失的方向,面无表情地转身。
回到官邸,刚一进门谢徽禛便示意萧砚宁:“去榻上坐下,将鞋脱了,我看看你的脚。”
萧砚宁尴尬道:“少爷,我脚上的伤已经好了。”
谢徽禛不信:“我看看。”
萧砚宁只得走去榻边,刚坐下脱了靴,谢徽禛上前来,在他身前半蹲下,握住他受伤的那只脚,在脚踝处轻按了按,语气难得温柔:“今日走了这么久,不疼?”
“真没事了。”萧砚宁低声道。
谢徽禛仔细看了看,确定已无大碍,一弯唇角,也坐去了榻上。
下头人奉来茶水,谢徽禛啜了一口,慢悠悠道:“都说这江南的名茶好喝,可孤还是觉着,从京里带来的茶叶喝得惯些。”
他这话仿佛意有所指,萧砚宁大约觉出他对徐长青的冷淡,犹豫问道:“少爷是对徐家表兄有不满吗?”
谢徽禛瞥他一眼,问他:“你与他关系很亲近?”
萧砚宁解释道:“我在苍州外祖家住了四年,期间表兄对我诸多照拂,关系自是近的,表兄他为人纯善、一心向学,恐不善言辞,若是言语间有得罪了少爷的地方,还请少爷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他计较。”
“纯善?”谢徽禛掂量着这两个字,“何以见得?”
萧砚宁道:“外头人都是这般说的,他是外祖家小辈中的楷模,舅舅对他寄予很大期望,表兄他十七岁便过了乡试,我不如他。”
“何必妄自菲薄,”谢徽禛不以为然,“再者说,别人嘴里说的哪能作准,外人还道本少爷贤德呢,本少爷是吗?”
萧砚宁:“……少爷也不必妄自菲薄。”
谢徽禛哼笑:“所以你说这些,是怕我对他生了芥蒂,耽误了他前途?”
萧砚宁不知该怎么说:“不知表兄哪里得罪了少爷?”
“你说呢?”谢徽禛故意问。
萧砚宁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摇了摇头。
谢徽禛轻嗤:“我还与外人道我是你表哥,原来真正的表哥就在这里,一口一句砚宁,当真是亲热得很。”
萧砚宁一怔,对上谢徽禛似笑非笑的眼神,瞬间明白了他话中深意,涨红了脸:“少爷误会了,他是我表兄,没有其他的,真的没有……”
“我误会什么了?我说什么了么?”谢徽禛打断他的话,“算了,你别说了,也别在我面前再提你那位表兄,我不想听他的名字,他确实得罪我了,我看他不顺眼,真不想误了他前途,就少替他在我面前说好话。”
萧砚宁哑口无言。
谢徽禛:“砚宁是否觉着我霸道不讲理?”
萧砚宁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
谢徽禛坦然承认:“是啊,砚宁不会今日才知道我是个霸道不讲理之人吧?”
萧砚宁:“……少爷息怒,我以后再不提了就是。”
谢徽禛没好气:“没生你的气,不用说这种话。”
“那,苍州还去吗?”萧砚宁小心翼翼问。
谢徽禛反问他:“你能不去吗?”
萧砚宁神情里有一些迟疑,既已经来了南边,尤其还碰到徐长青了,他若是不去,外祖母说不得会亲自来寻州,这大冷天的让她一个老人家特地赶来,若是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他罪过可就大了:“我就去给外祖母拜个年就回来,不会耽搁太久……”
“想去就去,我跟你一起去,”谢徽禛打断他的话,“没拦着不让你去外祖家,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在你眼里是恶人吗?”
萧砚宁赶忙道:“不是,少爷是好人。”
从一开始他就认定了谢徽禛是好人,现在也不会改。
“我是好人?”谢徽禛扬了扬眉。
“是。”萧砚宁从前与公主是这么说的,现在当着谢徽禛的面仍是这般说,他不会撒谎。
谢徽禛在心里骂了句呆子,罢了。
再摆了摆手:“过几日,说好了我同你一起去,等小年前吧。”
第36章 苍州徐府
小年前一日,萧砚宁带着谢徽禛并几个侍卫内侍,低调抵苍州府。
徐府一早派了人到城门口迎接,萧砚宁来之前并未说谢徽禛会与他同行,这会儿到了苍州府门口,才提醒徐氏来人说“少爷”随了他一同前来,来接人的徐府管事闻言慌忙要派人先回去禀报,萧砚宁又叮嘱道:“别闹太大动静,跟舅舅他们说到二门上迎接便可,别叫太多人知道了。”
管事满头大汗地应下。
半个时辰后,谢徽禛的车驾停在徐府正门外,出来迎接的果真只有徐长青带着几个下人。
谢徽禛抬眼望向徐府门上牌匾,眸光微顿。
徐氏是江南一带的望族,百年书香世家,到了徐长青父亲徐黔生这一辈更是出息,徐黔生现今才三十有五,已官至正三品的江南学政,前途无可限量,在这江南官场亦是数得上的人物。
被徐家人迎进门时,谢徽禛心里忽然生出丝疑虑,徐氏这般清贵人家,当年怎会与萧王府那样处境尴尬的异姓王府联姻?
还不止,他隐约记得,先帝后宫里也有位出身江南徐家的妃嫔,但不得宠,膝下没有一儿半女,早年就病逝了。
世代朗清的书香门第,却将女儿嫁进高门世家,甚至皇家,委实叫人不解。
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事情时,他们已迈过正门,徐氏众人以徐老夫人和徐黔生为首,俱在二门上等着,他们也是知事的,没叫女眷和小辈都来,免得有嘴不严的过后说漏了谢徽禛的身份。
便是谢徽禛说了不必多礼,这些人依旧跪地行了大礼。
谢徽禛朝着徐老夫人虚伸了伸手:“老夫人免礼,起来吧。”
再眼神示意萧砚宁,萧砚宁上前去将他外祖母扶起身。
徐老夫人年近花甲,一头鹤发梳成髻,抹了头油,熨帖得一丝不乱,她面色红润带着笑,眼神却十分坚毅。
谢徽禛只听她说了两句话,便知这位老夫人非泛泛之辈。
徐老夫人有四子三女,皆以成家,除了嫁出去的女儿,四个儿子仍住在这徐家大宅里,并未分家,便是徐黔生已官至三品学政,依然对老母亲俯首帖耳、恭顺至极。
“先前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徐黔生小心翼翼地与谢徽禛请罪。
谢徽禛对这位徐学政其实并无太大印象,徐黔生先前在翰林院当差,他最不耐烦就是与那些酸儒打交道,故而除了朝堂之外的地方从未见过对方。但这人的才学之名却如雷贯耳,不但是徐黔生,他几个弟弟也在江南这边为官,都是才识了得之人,且徐家还在这江南一带广开书院,备受天下读书人的推崇。
谢徽禛再又想到,徐氏在这边美名之甚,先前他与他父皇怎会觉得这家人低调?
回神谢徽禛笑了一笑:“徐大人客气,在外头便不必称殿下了,免得叫人疑心,我此番是以忠义伯府钱小郎君的身份前来,事先未先说一声,便厚着脸皮随同砚宁登门打搅,叨唠了你们才是。”
他这么说徐家人只能应下,徐黔生又说起些“蓬荜生辉”之类的话,谢徽禛听得腻味,脸上笑容却不减。
徐黔生的身后,徐长青神色微微一顿,目光在谢徽禛与萧砚宁之间转了一圈,垂了眼。
徐家人将他们迎进正院,陪着谢徽禛喝茶吃点心,晌午时又设酒宴,桌上徐老夫人问起萧砚宁能在家里待几日,不待萧砚宁说,谢徽禛替他答道:“过了十五再回去。”
萧砚宁眼中又转瞬即逝的讶异,看了谢徽禛一眼,谢徽禛嘴角含着浅笑,说得仿佛理所当然:“我随砚宁一起,还望老夫人别嫌弃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徐老夫人笑吟吟道:“小郎君愿意在徐家过年,是徐家莫大的福分,何来添麻烦一说,小郎君客气了。”
谢徽禛又笑了一笑,举杯将酒倒进嘴里。
先前来时他与萧砚宁说的是初三便回去寻州,如今忽然改了口,不怪萧砚宁惊讶,谢徽禛是临时改的主意,至于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就当是心血来潮,直觉告诉他或许可以在这徐家多待上几日。
反正之前京城已经来了消息,钦差要在十五之后才会到寻州。
用过酒宴,徐黔生道请谢徽禛就在这正院里住下,谢徽禛直接拒绝了:“我与砚宁是来做客的,哪有抢了主人家住处的道理,再者说这段时日过年,贵府怕是日日有客上门,我若是住了正院,岂不叫人不好想?我的身份不便对外透露,还望贵府帮忙隐瞒一二,也不用忙活着张罗什么了,砚宁说他先前在这边时一直住在后头园子里的翠木居,我便与他一块住那里好了。”
徐黔生犹豫道:“翠木居地方小,小郎君与宁儿一块住,怕住不开……”
“不会住不开,”谢徽禛摆了摆手,“我不在意这些,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