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徽禛盯着内侍给他清洗上药,漫不经心道:“砚宁看出什么了吗?”
沉默了一下,萧砚宁答:“看出来了。”
谢徽禛:“看出什么了?”
萧砚宁的声音竟有些颤抖:“那位总舵主所用剑招,看似没有章法,其实刻意隐藏,少爷攻击他的角度刁钻,他疲于应对,被逼得漏出了真本事,他的那些剑招路数,与……我外祖父所创剑法一样。”
“嗯,”谢徽禛点头,“你没看错。”
萧砚宁:“殿下先前便已知晓?”
他看着谢徽禛,急于想要一个答案。
谢徽禛见他伤处已然包扎起,将屋中人挥退,坐下看他许久,慢慢说道:“你先前问我,为何要来这里凑热闹,我现在回答你,因为觉得陈文炳背后还有其他人,需要证实某个猜测,也想看看会不会还有人敢趁着我出门在外意图行刺。”
“今夜决定去崇原镖局是临时起意,下午我们碰见杨镖头,这人一直就有古怪,他的人特地提起他们总舵主,像是又在给我们某种暗示,砚宁可知,那日在别宫里行刺的那个刺客,与今夜这位总舵主一样,剑招之中也有徐氏剑法的影子,不过那刺客大约只学了些皮毛,当时混乱中出手太急我也不能确定,今夜试过了这位总舵主,才叫我肯定当日我确实没有看错。”
萧砚宁愕然。
谢徽禛问:“砚宁不信吗?”
萧砚宁:“……少爷是说,当日行刺少爷的刺客,所用也是徐氏剑法?”
“是。”谢徽禛肯定道。
“少爷怀疑的陈文炳背后之人,是徐氏吗?”萧砚宁其实已经知晓了谢徽禛的猜测,仍忍不住与他求证。
谢徽禛没有避讳:“是徐氏。”
萧砚宁:“……为何?”
谢徽禛道:“一开始究竟是谁先认出的我,砚宁觉得呢?只有徐氏中人,你那位表兄,从头至尾都知晓我的身份,徐家是江南望族,自前朝起便盘踞在此,家中入仕为官之人众多,生意做得也大,甚至这江南第一镖的镖局也与他们家有莫大牵连,当年之事,仅凭陈文炳父子俩是否当真有这个本事,哄住京中那些大世家,最后还能全身而退,逍遥在外这么多年?”
萧砚宁:“可陈文炳已经认了罪,所有事情都是他与陈潜父子所为……”
“若是他想保住徐氏,故意跳出来认的呢?”谢徽禛不以为然道,“事情推到王廷身上不成,知晓我们没这般好糊弄,陈文炳只能牺牲自己,故意让陈复来行刺我,事情败露,查出陈复与陈家的关系并不难,他便是等着我们查到他身上,他好认下所有事情,平白无故谁又会去怀疑看似与此事毫无瓜葛的徐氏,换个人来查这案子,到此怕就要结案了。”
萧砚宁哑口无言。
谢徽禛看到他无意识握紧、崩出青筋的手背,伸手过去覆住:“砚宁,无论真相如何,你姓萧,徐氏之事与你无关,你母亲是出嫁女,只要她不知情,便也与她无关。”
萧砚宁闭了闭眼:“……少爷,我想一个人稍待片刻,求你了。”
外头来人禀报谢徽禛,说他要请的人已经到了。
谢徽禛看神情惶然的萧砚宁一眼,不再多言,起身去了外间。
来的人正是那位杨镖头,正垂首在外等候。
“你知晓孤的身份,”谢徽禛一句多的废话没有,开门见山道,“甚至知道孤来这江南是做什么的,从孤去灞州那日起,你就在给孤孤指路,之后又几次三番有意暗示孤,你是何人?又或是谁派你来的?”
杨镖头跪了地,说出了一个谢徽禛意想不到的名字。
按察使江统铭。
谢徽禛回忆着他们初到寻州时的那场接风宴,江统铭当时也在场,这人几年前才从外头调任来江南,从一开始,他便下意识将这人排除在了这件事情之外,竟是他?
杨镖头解释道:“当年先太子派人来江南查铁矿一案,江大人的好友是此一事的知情人,牵连其中因此枉死,江大人自调任来江南后就一直在查当年之事,小人进崇原镖局也是为替江大人查他们的底细,崇原镖局和陈文炳与徐府确实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可惜江大人查不到确凿证据,不能证明徐府参与了铁矿案一事,知道殿下来了江南,江大人才让小人寻机接近殿下,透露一些消息,好让殿下能顺藤摸瓜去查徐府。”
“据小人猜测,当初殿下您刚到寻州,总舵主便也过来寻州的分舵,应是收到了消息,去寻州销毁一些可能与徐家有牵扯的证据,此番您来平州,总舵主跟着过来,想必是不知您的目的,过来盯着您,但他大约想不到今夜您会主动上门,先出了手,此刻必然已方寸大乱。”
杨镖头没有待太久,交代完了事情,又消无声息地离开。
萧砚宁推门出来,他站在烛火下,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沉冷:“崇原镖局牌匾上的字我之前一直觉得眼熟,后头想起来从前在外祖父书房中临摹过一本字帖,与那上头的字迹是一样的,我到处搜买字帖,是想找出那些字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我早该想到的,那就是外祖父自己写的,他左右手皆能写字,我从前分明见识过,但不愿相信而已。”
萧砚宁抬眼看向面前谢徽禛:“少爷,我去劝他们认罪吧。”
谢徽禛:“那刺客已死,即便崇原镖局是徐家产业,也不能证明徐家就与铁矿案之事有关,若是他们不肯呢?”
萧砚宁:“总要试试。”
谢徽禛看他片刻,改了口:“随你。”
萧砚宁松了口气,低头谢恩。
“砚宁,”谢徽禛叫他的名字,“你过来。”
萧砚宁犹豫上前,谢徽禛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放松点吧,做什么因为别人家的事情伤神?”
萧砚宁道:“不是别人家的事。”
“我说了你姓萧,你想那么多做什么。”谢徽禛再次提醒他。
萧砚宁却道:“先太子当年落得那般结局,全因这事而起,若徐家,我外祖家当真是这背后之人,他们便是元凶之一,少爷当真能心无芥蒂?”
“你说对你?”谢徽禛摇头,“我为何要心有芥蒂?别说是徐家人,便是萧王府其他人也掺和了这事,那也与你无关,你别又认死理了,好端端的给我俩之间加上那些莫名其妙的爱恨情仇。”
萧砚宁拧眉:“少爷为何总是这般不正经?”
谢徽禛贴近他面前:“砚宁,你是不是觉得特对不起我啊?”
被戳中心思,萧砚宁想说的话说不出,偏谢徽禛还是这副看好戏的表情,他便更不想说了。
谢徽禛见他瞥开眼,轻啧了声:“若是真觉得对不起我了,那日后便好生补偿我,对我好一些,床笫间主动一些……”
“少爷,”萧砚宁略略拔高声音打断他,“别越说越没边了。”
谢徽禛笑了声:“逗你的,别想这些了。”
萧砚宁点头,被谢徽禛这么一番插科打诨,他心里确实好受了些。
谢徽禛将人拉入怀,收敛笑意叹了口气:“等这边的事情了结,我们便回京去吧。”
萧砚宁知道他心里其实也远没有面上那般松快,不再说不好听的话:“嗯。”
第55章 你不是他
两日后,牙人那里送来消息,说已经找到三间窑厂,都有从济宝出去的瓷器师傅,他们原本并无转让的意愿,但若有人肯出高价,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谢徽禛派了手下去与之周旋,没再亲自出面。
萧砚宁问他是否当真有买窑厂的打算,谢徽禛解释道:“自然不是,就是先前有个想法,崇原镖局的镖师所配兵器远超了规制,应是私下偷偷铸的,徐家在这边既然有个偌大的瓷器窑厂,明面上烧瓷,私下偷偷铸炼兵器不是挺方便?灞州离这边不远,铁矿石运来并不难,没道理他们将好东西都卖去西戎了,自己却一点没留着。”
萧砚宁听出了谢徽禛话语间未尽的意思,徐家若真做了这些,那就不只是通敌叛国,他们怕还有谋反的念头。
“……所以少爷想找那些曾在徐氏窑厂干过活的烧瓷师傅,若是徐氏的窑厂当真做过私铸兵器的勾当,这些人当中肯定有察觉甚至参与过的,必能问出点什么来。”萧砚宁说出了他的用意。
谢徽禛没否认:“嗯,若是能查到,便是确凿证据,徐家人也再抵赖不了。”
萧砚宁心情复杂,谢徽禛的猜测并不算异想天开,他也的确没想到,徐氏竟胆大狂妄至此。
“不必想太多,”谢徽禛宽慰他道,“等查到了再说吧。”
再过了两日,寻州那头送来消息,说陛下的圣旨到了寻州,他们不得不提前回去别宫接旨。
谢朝泠在圣旨上令谢徽禛下个月月底前回京,想是因这边的事已有了大致的结论,且谢徽禛出来大半年,公主变太子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令谢朝泠头疼恼火,才下了这道圣旨过来。
谢徽禛看过随意扔到一旁,没当回事。
当日按察使江统铭被谢徽禛私下召去别宫。
江统铭不比他们知道的更多,且碍于身份,许多事情没法查,再者他也要顾及家里人,若非谢徽禛这位皇太子殿下亲自来了江南,他也不敢轻易将自己暴露出来。
更甚者,谢徽禛与萧砚宁初到寻州时的接风宴上,江统铭就认出了他们,他因要查徐家,对徐家之事格外上心,之前曾在徐家见过萧砚宁,有几分印象,所以当时特地问了萧砚宁一句姓甚名谁。
萧砚宁无甚可说的,他还是决定要亲自去苍州一趟,当面问一问徐家人。
“等窑厂的事情查出个结果,我随你一同去。”谢徽禛提醒他道。
待到真有了结果,直接将他们下狱押来寻州便是,何须谢徽禛纡尊降贵亲自跑这一趟,萧砚宁心知谢徽禛这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想给徐家人一个机会,他唯有感激。
如此又过了几日,外头暂且风平浪静。
这日早起时萧砚宁收到徐府别院送来的请帖,邀请他过门一叙。
萧砚宁尚未看完,帖子被谢徽禛顺去,他随意扫了一眼,不屑道:“徐府别院现下就一个在这边念书的徐长青住在那,他好大的面子想见你还要你特地过去他府上,别理他。”
萧砚宁想了想,却道:“我还是去一趟吧,去看看他到底有何事。”
谢徽禛皱眉:“一定要去吗?”
萧砚宁道:“去去就回,总要看看他究竟打算做什么。”
谢徽禛便不再说了:“多带几个人,早去早回。”
萧砚宁听话应下。
辰时末,萧砚宁到了寻州这边的徐府别院,管家已在府邸大门外等候,因先前来过一次,他没有过多张望,直接跟人进去了。
那管家与他道歉,说方才书院那边有些事,徐长青临时被叫走了,要晚些时候回来,请他稍待片刻。
萧砚宁闻言不由拧眉,但没说什么,被人领去正院的堂屋。
坐了小半个时辰,喝了半盏茶,徐长青仍未回来,那管家满脸为难尴尬,几次派人去催。萧砚宁已打算离开时,徐家的下人匆匆进来禀报,说钱郎君来了,就在外头,请世子爷出去。
少爷来了么?萧砚宁没多想,当下便站起身,徐府管家留不住人,只能一边赔罪一边将他又送了出去。
谢徽禛果真就在徐府大门外,他竟是一个人来的,骑在马上,目光冷淡地盯着徐府大门。
萧砚宁出门见到他愣了一下,赶忙走上前:“少爷你怎么来了……”
“你出来好久了,上马,随我去一趟灞州。”谢徽禛道。
萧砚宁一下没反应过来:“少爷为何突然要去灞州?”
“有些事要办,动作快些,别磨蹭了。”谢徽禛催促他道。
谢徽禛忽然毫无预兆说要去灞州,身边甚至连个人都没带,萧砚宁分外困惑,但在谢徽禛一连声催促下,也还是翻身上了马。
萧砚宁带下来的几个手下想要跟上,却被谢徽禛制止住,谢徽禛冷冷扫了他们一眼,吩咐道:“你们不用去。”
萧砚宁当即道:“少爷不妥,灞州路远,只我二人去,实在过于危险……”
“我说去便去,”谢徽禛语气略不耐,望向萧砚宁,“还是砚宁不愿随我去?”
萧砚宁被他盯得心头莫名一突,无端冒出些古怪之感,之后便没再说什么,低了头:“那便去吧。”
被留下的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谢徽禛已扬鞭纵马而出,萧砚宁只得跟上。
出了城驶上官道,走的却并非往灞州的路,萧砚宁提醒谢徽禛:“少爷,我们走错道了。”
谢徽禛看他一眼说:“我改主意了,我们先去寅州一趟。”
萧砚宁不解:“去寅州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