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萧九秦心想,这就是我祖宗。
贺招远正在院子里吃东西,手边放着一碟粗制的油糕,一见萧九秦出来,他也未起,拿了一块油糕递给萧九秦,“侯爷,要来点吗?虽不及郢都的滋味,但耐饿。”
萧九秦没接,“吃你的,我不饿。”
其实不饿是假的,他如今腹中空空,从郢都赶过来时就日夜兼程,到了永州府还要替柏砚遮掩着,贺招远他们也没多轻松,一边要照顾灾民,一边还要防着方粤那小舅子趁火打劫。
不过幸好,那家伙还是个拎得清的,贺招远带人找上门时,对方也不反抗,直接将兵权交于他手。
贺招远两三口就嚼了一块糕点,他看萧九秦要走,就问,“侯爷您去哪儿?”
“给我祖宗找吃的。”
贺招远:“……”您二人玩得可真开。
那边萧九秦已经找厨娘仔细交代要做些什么吃食,这边贺招远飞快地吃了剩下的糕点,一脚踏进屋子,还打了个嗝。
床榻上的柏砚:“……”
“哎,柏大人见谅见谅。”贺招远素来那副不着调的模样,柏砚不大在意,反而客气地叫人坐。
“贺大人有事便说,免得萧九秦回来又不好开口。”柏砚早就注意到贺招远时不时一副想开口但不知从和开口的模样。都是官场上的小狐狸,谁也瞒不了谁的眼睛。
贺招远一笑,“还是柏大人干脆。”他兀自感叹。
柏砚躺在榻上,浓重的药味儿在鼻间萦绕,但他面上无一丝弱气儿,不得不说,贺招远每见他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
“说来其实本不该多嘴,但是我这人憋不住话,”他假模假样,“平津侯这人吧,他性子恶劣,脾气也不好,总是嘴硬……若是冒犯到柏大人,还请海涵。”
他觑着柏砚的侧脸,试探道,“虽做事不那么聪明,但心是好的,而且这一次从知道大人遇了危险,立刻往陛下那儿进言,还劳烦宗亲的一位王爷替他递话,不看僧面看佛面,昔年情谊做不得假,侯爷他还念着旧情呢……”
“贺大人。”柏砚打断他。
“嗯?”贺招远以为自己说到人动情处了,自得极了。
岂料柏砚淡漠道,“萧九秦为人如何,大概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嘴臭心软,也不是对谁都这样,至于昔年情谊,在旁人眼中大概是早散尽了,我却不觉得……”
一句话,贺招远彻底愣住了。
说到底他对柏砚还是轻慢了的,方才那一大段话,明里是在贬萧九秦,实则都是告诫柏砚要“识相”,他本就是站在萧九秦一边的,听过无数关于二人的恩怨情仇,自是先入为主觉得是柏砚对不起萧九秦。
他跟了萧九秦五年,完全以他亲信自居,又故意将柏砚隔出百八十丈,好像这样就显得有所不同。
但柏砚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他自问这世间对不起的人不多,萧九秦是一个。但是如贺招远之流,无论他们说多少,对柏砚而言都是形同陌生人。所以对他说出的话,柏砚丝毫不在意。
“我知萧九秦对我如何,贺大人更不必担心我糟蹋他情谊。”何其明白的一句话,贺招远攒了一肚子的话尽数没了踪影。
他怕柏砚时隔五年又来祸害萧九秦的真心,但是明显柏砚与他想象的不一样。
“糟蹋什么?”萧九秦的声音越近,“贺招远你这家伙又不安分了,这永州府遍地灾民,可不是你逛窑子的好去处。”
“啊,这……”贺招远有心解释,但是一看柏砚淡淡的脸,自觉闭嘴。
他不解释,萧九秦便当自己猜对了,进来将托盘一放,而后一脚踹出去,“谁叫你进来的,外边诸事安排好了?”
贺招远:“……”果然兄弟如衣服,姘头如手足!
贺招远灰溜溜离开,萧九秦关了门,一回头就看见柏砚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与方才平淡如水的人仿若两个人似的。
“看什么?”萧九秦瞪了他一眼。
“没什么。”柏砚从被子下边挪出手,“我饿了,想吃东西。”
声音有些黏,其实是伤重的后遗症,但听在柏砚耳中就像是故意勾人似的,他更加凶狠地瞪着柏砚,“好好说话,扮什么可怜!”
柏砚:“……”活该只能亲我一个死断袖。
嘴上骂着,动作却温柔得很,他将柏砚扶起来些,一点一点喂着他喝粥,“大夫说你腹腔积了淤血,这几日只能用些流食,也不能乱动。”
“哦。”柏砚老神在在。
萧九秦掐了一把他的脸,“仔细听着。”
“嗯,听着呢。”柏砚盯着碗里的白粥,嘴里寡淡又没什么胃口。
“想什么呢?”萧九秦拿着勺子往柏砚嘴边送,但这一次柏砚慢腾腾地摇头,“饱了,不想吃了。”
这是他在萧九秦面前第二次吃不下东西。
二人默契的想起之前那一次的不欢而散,柏砚眸子动了动,心想:这家伙大概又要逼我吃完了,肚子好涨……
“不吃就算了。”岂料萧九秦盯着他半天,最后妥协。
不得不说,柏砚有些意外,但是令他意外的还在后头,萧九秦抬手将碗里剩下的粥给喝完了。
柏砚呆了。
虽是少年时期二人也没少干这种事,但是不知为何,这一次就叫他分外难捱。
“你脸红什么?”萧九秦眯眼。
“你不嫌弃我吃过的吗?”柏砚默默开口,有些怔然。
萧九秦闻言一怔,先前没有什么感觉,但是被柏砚点破就觉得有些奇怪,最后脑子一团乱麻,萧侯爷粗声粗气斥道,“外边灾民连口水都喝不上,我等浪费粮食于心何安?”
“哦……”柏砚垂头。
他本就是带了伤,身子又纤瘦,看起来要倒不倒的模样,萧九秦忽然就生出一股负罪感,他骂自己,不就是一碗粥的事情么,凶什么凶,这家伙也不是一次两次这模样了,何必与他一个病人计较!
“我,又没有嫌弃你……”萧九秦说完还是觉得生硬,又添了一句,“从来都只有你嫌弃我的份儿,我哪能嫌弃你……”
柏砚一怔。
第38章 打听 “我又不会吃了你。”
示弱是个不大容易的事情。
起码柏砚就是这样认为的。
他素来吃软不吃硬, 尤其是萧九秦说软话时,好像世间的事儿都顺着他。
这种错觉让柏砚心里咂摸出一点愉悦来,像是甜糕里掺了麦芽糖似的, 齁甜又回味长久。
“萧九秦,你在北疆尽是学着哄人了吗?”怎的嘴巴甜了不少。
柏大人没有被逼着喝粥,心里爽快不少,而且萧侯爷嘴巴不毒的时候还是挺顺眼的。
“说得这是什么话,北狄那些狗东西都杀不尽了, 哪有工夫去哄人开心。”萧九秦哪里知道柏砚是被哄住了,这会儿人也软乎乎的,就是说话奇奇怪怪的, 好像陈醋将将要打翻。
“哼。”柏砚吃饱了,伤口还疼,直接卷了被子继续睡起来。
这多日殚心竭虑,性命又随时不保, 柏砚装睡最后成了真睡。
萧九秦叫人将碗筷收拾干净,他则趁柏砚睡着出去“招待”霄阳府同知曾玄。
不过令他诧异的是,霄阳府知府宋榷居然也来了。
“侯爷。”曾玄长长一揖, 宋榷则只是抱了抱拳。
萧九秦也不在意, 叫侍女上茶。
“下官来得冒昧, 还请侯爷恕罪。”曾玄不阿谀不谄媚,语气平平淡淡, 却不会给人一种轻慢的感觉。
只是宋榷就没那么周到的礼数,他始终盯着曾玄,好像不大喜欢他似的,一开口也是讥讽,“有事说事, 那么多废话!”
“是。”曾玄脾气好得出奇。
萧九秦瞅着这二人的相处,莫名觉得自己对柏砚还算尚可,至少嘴巴还没有这么臭。
那曾同知文文弱弱的,看起来比柏砚要少些生气,长相只能说清秀,瞧起来没有多少攻击性。
“两位是为解永州府之围而来,在此我替柏砚谢过。”萧九秦除了对柏砚多些耐心,对于其他人素来是冷漠又客气。
曾玄又是一揖,只不过弯腰时似乎身子抖了下。不等萧九秦开口,宋榷一把将人扯过来往旁边一按,“老实坐好。”
二人动作大了些,气氛也有些怪异。下一刻萧九秦却意外看到那位曾大人手腕处青紫一片,心下忽然反应过来一点什么,他微微挑眉,对宋榷的出现大概有了底。
“霄阳府襄助,永州府百姓铭记于心,我与柏砚也会在回到郢都后向陛下替二位请功,只不过……功归功,过归过,方粤之死及伏火雷一事,希望二位能讲清楚。”
萧九秦居上座,他在北疆五年,一身煞气不掩,说他仗势欺人也好,莽夫无礼也罢,柏砚一直心牵的事情他不能叫宋榷二人糊弄过去。
宋榷微微皱眉。
曾玄也心不在焉。
萧九秦耐心告罄,“如果连这些都不能坦白,恕本侯不能继续谈下去,来人,送客。”
他直白又粗犷,隐隐还带些匪气,曾玄见过无数人,一度也觉得宋榷脾气鬼怪难以招架,但是现在看来,如萧九秦这般油盐不进的才是真难对付。
他们二人自进来还未来得及张口,萧九秦就堵了二人的嘴,而且先下手为强,将自己的砝码给摆得明明白白。
眼看着奴仆就要送客,曾玄扯住脸黑如墨的宋榷,自己则朝萧九秦躬腰,“侯爷,还请给些机会,容下官解释一二。”
萧九秦看着他,半天才点头,“说吧。”
曾玄拿出想好的措辞,“柏大人来信后,霄阳府便即刻发兵,一路上不曾有半分迟疑,但是侯爷也知,永州府的匪患,只要有心人查上一查,都会知道不好应付,遂下官一早准备了伏火雷,做了最坏的打算。”
“至于那方粤,说到底是下官的错,那日将其抓住后下官审过一次,因着从前有些旧仇,便……言语激烈了些,没想到……那人胆小又容易多想,一时没看住便叫他寻了短见……”
“是吗?”萧九秦眸中仍有犹疑。
曾玄点头,“下官岂敢有半分欺瞒,侯爷若是不信,自是可以派人审问,当日种种皆入人眼,下官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做不到瞒天过海。”
他自始至终镇定,言语也无甚错漏,萧九秦听到他说可叫他亲自审问时心里便明白,曾玄今日来之前应当是将一切安排好了,所谓任由他查探,其实就是早早做好准备。
查也查不出什么纰漏,根本就是不怕他查。
“柏砚当日在方府,你叫人用伏火雷,且猛攻,在此之前未与柏砚联络……”萧九秦眸子沉凝,这会儿显露出骇人的戾气,“谋害朝廷命官,你一个小小同知,好大的胆子。”
“侯爷,下官……”
“侯爷就是这样胡乱给人扣帽子的?!”宋榷忽然打断曾玄的话,他迎上萧九秦的目光,“方才被人抢了话。猛攻方府,用伏火雷的,是我的命令,曾玄他不过一个小小同知,除了听我的命令之外哪里敢决定这等大事。”
“宋……”曾玄喊他,结果宋榷凶得很,狠狠剜了他一眼,“你不过是我宋府的家臣,哪里有你说话的资格!”
萧九秦静静看着二人,半晌轻笑了下,“竟不知,宋知府与曾大人……如此情谊。”
“情谊”二人摆明了是将二人之间的暧昧点破,曾玄脸色有些难看,宋榷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像是根本不怕萧九秦似的,往主院的方向看了眼,“我以为侯爷也应当懂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萧九秦听过关于宋榷的谣言,那时觉得荒诞无稽,可现在看他那张脸,似乎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单只拿今日之事便看得出,侯爷是将柏大人放在心上的,与其说是因公务程序不当,不如说是因柏大人受伤侯爷才会如此动怒……”宋榷抿了口茶,“实话说,曾玄是我的人,侯爷若有什么不快,尽可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