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叫怀淳费尽手段将他送出郢都,想必宫中出了大事。
他手指刚刚掀开一点车帘,马夫便厉声开口,“大人坐好,莫要言语,也莫要往外看。”
马夫话音刚落,柏砚就听见外边齐刷刷跑过两队兵士,他心头一沉,身后不远处迅速卷起一阵骚乱,兵器相交,有人哀嚎有人厉斥。
马车越走越快,柏砚默默算着距离,未有多久便到达城门处,他呼吸减轻,听见城门守卫与马夫言谈,几度险些叫人挑开车帘,但是最后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就放他们离开。
柏砚松了一口气,他听着车轴摩擦的声音,心中越来越沉。
又走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马车忽然停下,他被二人“挟持”着换了另一辆马车,临上车前他看见不远处还有两辆相似的分别向两个方向离开。
“大人忍着些,离开郢都地界就好了。”换的马夫是个半大少年,但是柏砚看得出来他是个练家子,手臂有力,头都未回便扔给他一个包袱。
柏砚稳住身子,打开包袱看了眼,里边除了一身衣裳几包干粮,便是一封信……还有圣旨。
他将圣旨放好,先打开信,里边掉出来一块玉牌,上书四个赤字“受命于天”,柏砚看着觉得有些熟悉,但他顾不得这个,将信展开,的确是怀淳的字。
柏砚越看越觉得心惊,他将信看了两遍,确定自己无一错漏,而且还清晰的在“之”字尾端辨认出几不可见的一点弧度,这也是他与怀淳为防有人模仿而约定好的记号。
“怀淳现在哪儿?”柏砚掀开车帘,勉强稳住身体,看向那少年。
少年驾车既稳且快,奈何他们走得不是官道,遂马车左倾右斜,那少年回头瞥了柏砚一眼,开口,“主子他现在尚安全,就是被人摆了一道,丢了掌印太监的名头。”
“什么叫丢了名头?”柏砚皱眉。
“害,大人您不是听出来了么,就是那意思,虽然大印被收了,但是主子还是陛下面前最信重的人,倒是那允太师,与五皇子勾结,将二殿下害了,现在正被圈禁在宫中。”
“你说谁?”柏砚蹙眉,“五皇子……魏承唳?”
“是啊,大人也没想到吧,这五皇子城府颇深,几乎骗过了所有人,连那刚刚认祖归宗的六皇子都被他害了一道,现在正和他那心上人关在大理寺。”
“六皇子?”柏砚以为自己想错了,“你是说宋榷?”
“自然。”少年啐了一口,“皇帝老儿太不要脸,分明这姓宋的年纪只比二殿下小几个月,但是现在却生生被他改了年纪,成了六皇子,叫魏承缺。”
“魏承缺这名儿也太损了吧!”
“那怀淳手里的兵符呢?”柏砚脸色越来越难看。
少年摇摇头,“奴才可不知道这个,但是临走时,似乎听主子提过一嘴,但他说得不清不楚,好像是在二殿下手里……唔,我也不太确定,反正不在允仲手里就是了。”
听到这儿,柏砚脸色才回缓了些,但是他还是不敢松口气,继续问,“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
少年摇摇头,而后又点头,“这事主子没说让奴才告诉大人,但是奴才觉得,还是告诉您一声比较好。”他顿了顿,道,“那位南夷王子逃了。”
“怎么可能!”柏砚拳头攥紧,“看守的人那么多,怎么会叫他逃了,他若是在郢都与人勾结……”
“这就是了,”少年又看了柏砚一眼,“就是被人放走的。”
“魏承唳还是允仲?”
“魏承唳。”少年叹了口气,“但是他却将这私放探子的罪名嫁祸给了另外的人。”
“嫁祸给我?”
“大人果然聪明!”少年叹道。
柏砚坐回去,脑中闪过无数东西,从怀淳到允仲,再到魏承唳,从前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疙瘩终于解开。
为何允仲一心要扶持魏承澹,还与怀淳联合。
明明魏承澹无心帝位,又过于仁善,但允仲百般拥簇。
还有那一次,他与萧九秦偶尔看见魏承唳行踪古怪。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柏砚豁然开悟。
允仲怕是从一开始要扶持便不是魏承澹,这个不受皇帝宠爱的无能皇子。
同为嫡亲的外甥,但是允仲却将魏承澹当作助魏承唳上位的踏脚石。
即便很不合时宜,柏砚在这一刻也不禁替魏承澹难受,他不知道,魏承澹这个温柔至极的人,在知道这一真相的时候,心中该是什么滋味儿。
从小到大,不仅没有享受过父皇母后的宠溺,反而是懒得掩饰的嫌恶,而将他养育长大的亲舅舅,却怀着险恶的用心……还有怀淳,这个他挚爱的人,对他也不尽然是爱慕,除了那些细腻情感,怀淳亦是有所图谋。
魏承澹何错之有,要受到这些不公的对待。
柏砚说不清楚,这时唯一希望的是,怀淳能真心为他一次。
不含私欲。
第120章 活着 生于斯长于斯,最好,也能死于斯……
在往贵溪府赶的路上, 又换了两次马车,但自始至终不变的还是那个少年。
也是因为此,柏砚才见识到那少年身手不简单, 空手放倒两个壮汉时脸不红气不喘。
“自小便生有一副怪力,这些不算什么。”少年名唤越鞘,熟练地换上一身粗布麻衣,又往脸上捯饬了一堆东西。
“二哥看会了吗?”他们路上为免被人怀疑,以兄弟相称, 还起了两个“接地气”的名字——王二、李三。
柏砚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虽生疏但速度不慢,不多时便与越鞘面上别无二致。
越鞘围着他看了一圈, 又不知道从哪儿扯了一块灰布,粗鲁地往柏砚头顶一裹,将那头青丝给藏得严严实实,他自己则沾了灰土弄得跟鸡窝似的。
“此处离贵溪府不足百里, 但是宫里的人要比我们快一步,现在四处都是探子,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抓住。”越鞘递给柏砚一块胡饼, “我们只能挑着官道走, 小道好几处被雪封了路, 盲目踏进去容易出事。”
马车太显眼了,加之他们一路上为了躲避追兵, 也与怀淳派出来的人失去联系。
柏砚知道利害,自然毫无意见。
越鞘多看了他一眼,“倘若之后再发生什么意外,你只需寻活路,不用管我死活。”
看起来不过十五岁的少年, 柏砚沉默了下,点头。
至于这点头是为前半句还是后半句,那就不得而知了。
临近除夕,沿途府县俱张灯结彩,就连村子里也可见过节的喜气。
柏砚深一脚浅一脚踩在过脚踝的雪地里,膝盖已经疼得麻木了,脸颊冻得青紫,越鞘见他渐行渐慢,忍不住停下脚步,“不若找个避风的地方,再和老百姓要一碗热汤?”
“算了,再走走,别给无辜之人招祸了。”二人这一路躲得艰难,难免有不小心留下痕迹的时候,若是平白无故给人招来祸患,便是罪过。
越鞘与他接触这多日,也算明白他的性子,又走了许久,才勉强在远离村落的地方找到一处破庙。
里边的佛像早就褪了漆,门窗也掉的掉,柏砚和越鞘找了些干草,将就着生了一堆火。
就着火光,柏砚面上的青白太过醒目,越鞘担心地看了眼,“大人,你是不是不舒服?”
柏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迎上越鞘的目光,摇头,“没有。”
他身子几不可见的有些发抖,越鞘看了他一眼,起身往外走。
柏砚唤住他,“去哪儿?”
“出恭。”越鞘扔下两个字就大步离开。
柏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慢腾腾起身,从佛像后边找到一扇木板,拖着走到门口艰难堵上,只留下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他做好这些,又扒拉出一堆半湿半干的草,煨在火堆旁。
手上已经使不上劲,柏砚咬咬牙,用手腕在膝盖上砸了砸,一股钻心的痛袭来,他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咬破舌尖。
这么下去根本不行,他拖不到太久,最后只能是越鞘的负担。
待越鞘提着一只鸡和一口锅回来,就见柏砚白着脸往自己膝盖上揉雪,疼得他冷汗直流。
越鞘扔下鸡和锅,几步走过来挡住柏砚的动作。
“你是不要这双腿了吗?”
越鞘用袖子几下擦干净雪,又不知怎么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儿。
一打开就是一股刺鼻的药味儿。
柏砚蹙眉,“哪来的?”
“偷来的。”越鞘毫不在意,粗鲁地往手心倒了药油又狠狠在柏砚膝盖上揉了许多下,直让他膝盖慢慢升腾起灼热之感。
“鸡和锅也是偷来的,我没有走大路,是翻墙进去的……”他说到这儿又抬眸看了柏砚一眼,“骂吧,我做好准备了。”
“为何要骂你?”柏砚一点平静。
“你不怪我做这些?”偷人家东西还骗柏砚说出恭。
“为活命,也是为我,我有什么资格指责你。”柏砚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况且你又不是我儿子,我作何要骂你?”
“噗嗤……”越鞘没忍住笑出声来。
不得不说,一开始越鞘对这位赫赫有名的柏大人是有些嫌恶的,他做多了“坏事”,又拖累自家主子,而且一路上问得东西也未免太多。
但是随着一路躲躲藏藏,越鞘渐渐对他刮目相看。
能受得住苦和脏,而且他说了什么,柏砚大多都会照做,赶路时更是从来都不喊一次累,尽力跟上。
再到现在,他想象中的,柏砚会因为他“扰民”骂他,也并没有出现。
反倒是一句豁达诙谐的话,让越鞘卸下心头最后一点芥蒂。
“你当真做了那么多坏事吗?”越鞘替柏砚揉过药油后,便风风火火开始炖鸡。
没错,就是炖鸡。
柏砚看着他从怀里抖搂出香料时,眼神都变了。
这小子!
托越鞘的福,柏砚吃上了一顿热气腾腾,鲜香四溢的炖鸡。
就是有点咸。
二人在破庙宿了一夜,第二日云消雨霁,寻了官道继续走。
先前离贵溪府较远,几乎未曾听到一点与北狄蛮夷有过的消息,但是随着越来越近,开始便能看到自贵溪府逃出来的百姓。
柏砚拦住一人,好歹探听到一点消息。
“北狄蛮子兵临城下,里边大多都是老百姓,驻军只有千余,还都是未曾上过战场的,不过这一路倒是有遇见平津侯带来的大军。”
“听说势如破竹,已经将蛮子打败了三次。”
“但是平津侯似乎受伤了,听说是为了救人。”
柏砚即便知道这消息不可靠,也不免心头一紧,“伤的重吗?伤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