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春心 第9章

  他甚至不能判断皇上是否会下旨意让三法司会审。

  傅元青握着手里的茶杯道:“让方泾去提审侯兴海吧。”

  赖立群有些忧心:“方少监下手不留情面,这侯兴海还没定罪,合适吗?人若是残了废了,犯了众怒怎么办?”

  “皇上就算下旨,也是要明日了。”傅元青说,“侯兴海及他背后的人,贪墨数百万白银,将朝廷变成他们的私家道场,做这些买官卖官的行径。如今让刘玖来要人,就是后面的人急了、怕了。今夜若不能从侯兴海嘴里问出些关键人物所在,明日侯兴海走了三法司,幕后主使就不会再让他开口。前功尽弃,背后主使卷土重来,届时,我们怎么对得起十年寒窗的学子、又如何面对鞠躬尽瘁、两袖清风的朝臣?”

  方泾问:“可用刑吗?”

  “只今夜,用重刑。”傅元青说。

  方泾笑起来:“得令,您交给儿子放心吧。”

  *

  傅元青带着诸位入了诏狱,往下走三层,漆黑的狱室用铁门隔开。

  赖立群让人给傅元青搬了张官帽椅,又点了明灯在外间坐着,亲自给他倒了碗茶。

  整个底层除了周遭犯人的喊冤声没人说话,血腥味浓烈的充斥着鼻子。

  方泾这边换了一身劲服推门入了内监牢。

  几个人在外面就听见里面侯兴海扬声大笑,骂道:“阉党,你也配审我?!”

  傅元青让赖立群拿了最近北镇抚司准备上报的呈文,在灯下看着,灯光如豆,影影绰绰。他眯着眼睛看呈文,过了一会儿,光线亮了起来,傅元青抬头去看,陈景从过道里取了两支火把过来,架在房间两侧,屋子里变亮堂了。

  傅元青去看身边安静站着的陈景问他:“怕不怕?”

  陈景道:“不怕,习惯了。”

  傅元青猜测大约是指之前被关在诏狱过。

  他不再说什么。

  侯兴海还在漫骂:“傅狗!我知道你在外面,你记着!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开始还义正言辞。

  只过了半个时辰不到里面就传来侯兴海的惨叫求饶声,赖立群忍不住笑了:“我以为什么硬骨头,说些听不懂的诗词。原来抵不过方少监的手段。”

  终于,方泾卷着袖子,浑身血淋淋的出来,让番子呈上一沓口供:“招了一些,再多的我觉得他并不知晓。时间紧迫,还请赖指挥使按照名录抓人。”

  傅元青拿过来扫了一圈,盯住了那口供上的一个人名。

  “为先帝侍疾的太医叫什么?”他问方泾。

  方泾怔了怔,皱眉使劲儿想,可惜那会儿他才几岁大,根本不知道。

  这时陈景回答:“钱宗甫。当年是御医,如今在南京太医院做院判。”

  钱宗甫……

  若没记错,赵谨身体一直孱弱,却还能勉强支撑。而钱宗甫做御医后,赵谨的身体就每况愈下,最终无力回天了。

  傅元青看着那张口供。

  钱宗甫为入太医院,给侯兴海及其前任,送了近十万两白银。

  难道先帝之死另有隐情?

  “派人加急赶往南京。”傅元青说,“钱宗甫要抓,侯兴海的前任也要抓。”

  “怎么了?”

  “我怕贪墨一案牵连的没这么浅薄。”傅元青道。

  赖立群连忙说:“我这就安排锦衣卫去南京抓人。”

  傅元青带人出了诏狱,天色已经黯淡。

  大堂上那碗茶还有半碗,傅元青拿起来,仔细饮着,平复着自己看到钱宗甫三个字的纷乱心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茶水饮尽,对赖立群道:“都说你北镇抚司在顺天府遮天蔽日的,衙门待客的茶却还只是高沫。回头我让人送些旧年的绿毛峰过来。”

  赖立群咳嗽一声:“旧年的绿毛峰跟高沫……也差不多了……都挺寒颤的。”

  傅元青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温和的微笑:“是,我们半斤八两,就不要再攀比谁更落魄了。”

  他走到门口,方泾给他披上了氅衣。

  于是傅元青回头道:“如此,我便先走了。”

  他不让赖立群远送,自己带人出了衙门。

  外面风雪再起。

  寒风中夹杂着细碎的雪飘落在台阶上,有些融化的,成了一层薄冰,蔓延开去,地面一层细碎的白。

  他做这司礼监掌印,正如现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傅元青踩上去,刚感觉有些滑,便让人扶住。

  “掌印小心脚下。”陈景说。

  他说完这话,也不顾傅元青回应,将老祖宗猛然打横抱起,在风雪中急行两步,便把他送上了马车。

  还好天色昏暗,距离马车又近没什么人瞧见,便是如此,傅元青坐在车里脸已发烫。

  马车动了,正在此时,陈景入了车厢。

  “你怎么……”

  陈景取下面具,那张与先帝一样的面容露了出来,让傅元青一时失语。

  随后,陈景便坐在了他身旁。

  “唐突您了。”陈景在他耳畔道,“属下只是怕耽误大荒经修炼的时辰,便有些着急……”

  年轻人的嗓音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撩拨,让傅元青有了些杂念。

  可他去看陈景,他眼神清澈,身心坦荡。

  老祖宗遂自惭形秽。

  “今日幸有你在旁看顾。”傅元青半晌勉强找句话对陈景说。

  陈景明亮的黑眼睛看向他,缓缓开口道:“以后有我,必不会让掌印独行于冰上。”

  他说这话,也许并无他意。

  可傅元青却忍不住要避开他的视线。

  他掀开帘子去看窗外,天色暗淡中,万家灯火初上,就听见陈景在他身后道:“看这天色,恐怕只能在路途中修炼。马车颠簸,寒风袭来,还请您迁就一二。”

  老祖宗手一抖,那帘子“啪嗒”就掉了下来。

  将车内风光遮得严严实实。:€€制作○攉 戈卧慈

第11章 暮色

  隔着车板就是方泾与其他随从,在远点甚至有些孩童在雪地里嬉闹。

  他忍着呻吟急促呼吸,却依然觉得苟且之事暴露在众目睽睽下。

  恍惚中……好像到了刚入浣衣局的那些日子。

  浣衣局内本就以罪奴为主,又不在皇城内,被打发到这里的太监,基本与升职无望,故局中听事总爱挑事。见谁不顺眼了,多有责打辱骂,动不动威胁若再不尽心,便发配南海子长川打更€€€€这更是有去无回的路子。

  他初为奴,多有纰漏。

  便被充做最低等的净军,吃住只能在浣洗棚内,三九之日,冰冻三尺,他亦仅有一件中衣裹身。

  忘了是为什么,被罚了夹刑。

  夹得十指稀烂,鲜血淋漓。

  听事说:“傅元青,你知罪了吗。”

  他问:“我何罪之有?”

  “入了宫掖,就要知道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尊卑有别不容僭越。”听事揣手,让两边的火者拉扯的更加用力,见傅元青脸色又白了几分,才满意狞笑道,“做主子的是天是圣明,做奴才的就是地是至微极贱。这个道理,你要记住了。见了万岁爷要请跪安,见了朝臣要半跪请安,见了诸位皇子、公主亦应跪请安,宫中小主、皇族亲眷皆是主子,见跪叩首,才是正途。身位不可僭越,言语需用敬语,如何站、如何行、如何应答都要守规矩。”【注1】

  听事笑:“而今,做奴才的,连跪礼都习不好,是不是你的错。”

  傅元青不语。

  听事说:“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世家贵公子跟这儿瞧不起我们呢?你没了根儿,什么都没了。傅小公子,你现在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太监,是你们这些贵人们曾经最看不上的东西。来人……给我脱了他的裤子,上棍打!看他那点儿斯文自怜还能坚持多久?”

  马车缓缓走着。

  老祖宗闭着眼,眼角泛红,仿佛要哭,却并未落泪。

  众目睽睽下,年少时的他让人压在冰冷的冻土上,被打的稀烂。

  他被人扔在院子里,犹如一块儿破布,听事在他耳畔道:“现下这般才有了点儿奴才样子。你记住了,做奴才的,猪狗不如。”

  自那以后,世间便再没了兰芝公子,只剩下傅元青。也自那后,他不曾落过泪。

  他神志本已飘远,又被胸前刺痛唤醒。

  ……他搂着陈景的后脑,浓密硬直的发梢扎得他手心泛麻。

  “你、你在做甚?”老祖宗在马路上放不开,压低了声音紧张问。

  马蹄声,车碾声,街道上偶尔过去的叫卖和行人声,都像是从别的什么地方传来。他自己则已经升了天,在半空中聆听着这一切。

  思绪已然停摆。

  可又似乎有千头万绪。

  而这其中,人世间的凡尘俗念最是喧嚣,把他又从半空中拉回来,拉回这不算大的车内卧榻之上。车外寒风刺骨,车内早已点燃了。

  年轻的死士不答话,把他禁锢在身下……

  傅元青仰头急促喘息,那些不堪的过往,斑驳的记忆,都被这份癫狂温情重新沾染上了色泽,逐渐掩盖在了心底漫出的春色之下。

  傅元青这辈子没做过此等离经叛道的事儿。

  即便是此刻,他都没敢想,自己在干什么。

  ……

  回府的路,忽然变得漫长,如此这般,竟然都还未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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