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青在他怀里,倦意更浓了,懒得开口,于是笑了笑。
“老祖宗为何发笑?”陈景搂着他,为他整理好衣物,“笑陈景太天真吗?”
傅元青已然睡了过去,不会回答他。
陈景将他打横抱起,走出了那片柳林,除了跪地相应的方泾,周围并无一人。
“有人看到吗?”陈景问。
“回主子,周围一里内的人,都清了场。”方泾垂首回道,“有两个误入的,已经挖了眼拔了舌,沉金水河底了。”
“回去吧。”陈景道。
“奴婢这就去安排。”方泾站起来躬身离开。
陈景低头去看怀中的傅元青,问:“老祖宗之前说的,每次双修后,允我一件事,还做数吗?”
自然不会有人作答。
于是陈景又为他拉起一些衣襟,低声道:“就算涅€€之时薪火已烬,你也是我一个人的。”
第34章 雀跃的光阴
“哥,你回去吧。”杨凌雪今日穿了身圆领袍常服,胸前后是彩绣狮子补,带乌纱帽。他身形高挑,这会儿整个人将常服撑起来,显得精神卓硕。
前几日他本应进宫谢恩,到了养心殿却被拦了回去€€€€圣躬违和。
这是养心殿掌殿德宝公公的原话。
傅元青仰头看他,便忍不住有些感慨他蹿高的个头:“陛下让我送你。再走走,送大都督到归极门。”
“正好我顺道去趟兵部,拜会拜会尚书大人。”杨凌雪道。
他们出养心殿后,走了几步便是仁德门,再往前送送就到了宝宁门。
归极门也不算远。
多走一会儿也就到了。
“好。”杨凌雪没再推辞。
“去五军都督府坐堂可还顺利?”傅元青问他。
杨凌雪得意一笑:“呵呵,瞧不起我的大有人在,都是群老兵痞子,故意找了下面的人来挑衅。不服气的这五六日都让我揍服了。一个放屁的都没了。”
傅元青安静听着。
本想提点他说话不应如此没有正形。
然而以他的身份说这样的话,似乎又过于亲昵。
又走了会儿,归极门已在眼前,杨凌雪定了步子,回头看他:“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傅元青沉默了一下:“浦夫子前几日送了一封信笺给我。大都督若有空了,替我拜谢夫子。”
“好。还有别的吗?”
其实也没什么别的。
他虽然出不了宫,然而京城动态在东厂和锦衣卫的监视下一览无余。
师建义在家中大骂他敢坐天子之辇,视君上于无物。
衡志业因为侯兴海贪墨一事入京,被北镇抚司询问在院子里挨了十廷仗一病不起……惹东乡党人众怒。
严吉帆遂去州峰书院探望逗留京城的学子,接着开坛设讲。
再然后……
傅元青开口道:“翰林院有个编修叫做苏余庆。你若有空了,结识一二,看看他怀才不遇的原因。”
杨凌雪狐疑看他:“你不是故意挑了个特别简单的事儿敷衍我吧?”
虽然被戳破了心思,傅元青并不显得尴尬,他正经叮嘱道:“北镇抚司最近忙着侯兴海贪墨株连一事,分不出人手。这事乃是我的私事,也只能请大都督操心了。”
杨凌雪将信将疑:“行吧,那、那我就按照哥的安排去做。”
“大都督,唤我名字便可。”傅元青作揖。
杨凌雪不理睬他的话,说:“哥,宫里的事,我看不懂。宫外面儿你还有个弟弟,就在五军都督府。京城里,谁欺负你,我都不会让他们好过。”
“我提督东厂,手握锦衣卫,朝中大员可直提缉拿,谁能欺负我?”傅元青看他:“大都督慎言。”
杨凌雪带着些匪气,混不在乎抱拳,转身便走。
“杨凌雪。”傅元青皱眉,终于还是忍不住,直呼其名,“你站住。”
“你素来心软,由得人欺负,也不肯还手。”杨凌雪道,“以前的事儿我在甘肃管不着。从今往后,我执掌天下兵马,便再不让你吃苦。”
他说这话时,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过了归极门,消失在了傅元青视线之中。
宫里的少帝,乖僻执拗也就算了。
宫外回来个杨凌雪,一身官皮下肆无忌惮,拦都拦不住。
傅元青头痛之极。
感觉肩膀上的担子又重了两份。
他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就瞧见德宝从养心殿赶了过来,急促道:“老祖宗,快跟小的去养心殿吧。”
“怎么了?”傅元青问。
“万岁爷、万岁爷因为选后的事儿跟内阁的辅臣们吵起来了。”德宝抖着声音说,“房顶都快掀翻了。师、师大人也在,说要一头撞死在养心殿门口儿,被宫人们拦着,连官服都撕烂了半边儿。他说他愧为帝师……”
满朝悍臣他是知道的€€€€平日里只对着他而已。
直臣都盼着文死谏,他也是知道的€€€€师大人说要一头撞死流芳千古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只是少帝与众臣争执,却是第一次。
“主子怎么说?”
“主子说不要皇后了,要把造册退回去。”德宝说。
傅元青沉默站了会儿,颇有些心力憔悴的感觉。
德宝小声催促:“老祖宗?”
“我乏了,回值房休息。”
“啊?”
“若主子问起,就说没找见我。”
德宝震惊:“这、这么搪塞皇帝能行吗?欺君吗?”
傅元青也从未这样做过,然而有些事似乎是不太一样了……随着春风化雪后,与陈景在一起的日子,让他的心思也活泛了起来。
他想了想道:“大约是欺君吧。”
*
内阁关于皇后人选的造册画像早就报到了司礼监。
不用细翻便知是一笔烂账。
适龄的闺中女子虽然也有近十人。可议论最多的只有两位。
一是衡景衡阁老家二姑娘衡念双。毕竟衡二姑娘出身书香门第,自幼熟读百家诗书,端庄娴静,温婉恭顺。最关键的是,先先帝曾与衡家 有约,定要结一门亲。先帝殡天,衡家便把这笔账算在了少帝头上。
另一个就是太后侄女权悠,背靠世袭咸宁侯大同总兵权鸾。皇帝虽不喜太后强势,可於阁老其实也并无选择,太后尊位在此,若不支持权家,兵权便有旁落之嫌。
更何况,皇后之争,争的是太子、国本;争的是这些世家豪门下一个世代的荣光。
於阁老不会坐视衡家女子为后。
衡景也忍不了於家继续稳坐下一个二十年的首辅之位。
*
送入司礼监的造册,傅元青并没有仔细翻阅。
这些个未来与他其实无关。
他没有再二十年。
他的生命会结束在这个夏末,与最后一批蝉鸣声一起消逝。
只是随手翻了翻,在最后的地方,瞧见了庚琴的名字和显得朴实无华的仕女像……想来浦颖最终还是听了自己的,有些欣慰。
这造册昨夜便命曹半农送入了养心殿。于是就有了今日必然的御前之争。
傅元青推开值房的门。
陈景是不在的,他这个时间,还未从内书堂下学。
天井那口水缸里接了满满一缸清水。
周围的偏房让方泾开了,那些落了灰的老旧家具都撤下了,一间做陈景的寝室,一间做了书房,给陈景下学后习字用。如今书房桌子上,有一张写着歪歪扭扭字迹的纸张€€€€那是陈景学了字后,写给他的笺。
记得吃药。
傅元青笑了一声,坐下来,把炉子上暖着的那碗药倒出来,一饮而尽。
药虽苦涩。
听说是辅助双修的良药。
他不忍心让陈景续给他的命白白浪费,便仔仔细细的喝了。
人生真是奇妙。
最近走过的这十三载,不觉得有什么趣事。
可偏偏是在这一刻,在天幕将沉前的这一刻,觉得就连如此琐碎枯燥的消磨中,也有了些许的雀跃。
原本说做假夫妻。
可快慰的日子里,光阴短暂。
傅元青不愿细想,这三个字里,是“假”字占得多一些,还是“夫妻”更多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