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半安抬起半个身子,瞥了一眼浦颖道:“刚从宫外来的急报……浦博明老先生因病……寿终。”
浦颖震惊中忘了仪态,在东暖阁质问:“你说什么?!”
曹半安又道:“浦先生去世了。”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道闪电劈开黑天。
然后大雨便密集起来。
编制出不透风的网,将世界揽入其中。
浦颖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儿,回头抖着声音对少帝道:“陛下,请、请恕臣家中……臣、臣告假 ,归、归家奔、奔丧……”
他思绪混乱,半天凑不出一句得体的言语。
“朕准了。”少帝道,“你回去吧。”
“谢陛下。”浦颖茫然往出走了几步。
他走到门口,看着雨帘不知道为何就开始发呆,直到曹半安跟出来,拿了一身新雨衣,又让人撑了伞过来。
“浦大人且保重身体,节哀。”曹半安为他披上雨衣道。
浦颖回头看他,脸色仓皇,便想起了什么,道:“傅掌印是家翁的学生,还请曹秉笔代为转达丧讯。”
曹半安掖袖作揖道:“曹半安记下了,定为转告掌印。”
浦颖披上雨衣,撑伞入了大雨,在雨中,他又叮嘱道:“他与家翁感情深厚,你劝他不要太过悲恸。”
曹半安垂首:“是。”
浦颖还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叹息一声,冲入了看不到头的漆黑大雨之中。
*
“哥,咱们别上课了。”杨凌雪对他说,“一会儿老师授完课,出去了,咱们去什刹海钓鱼去。”
杨凌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从旁边案几探过头来悄悄说道。
在尘光飞舞的课堂上,傅元青一时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
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只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那么久远的梦。
“咱们钓两条鲤鱼,烧火烤着吃。”杨凌雪从书包里掏出火石、盐巴还有小刀,“你瞧,东西我都备好了。海子里的鱼都快被那群毛头小子抓光了,也不知道还剩下什么。哎……”
少年的杨凌雪在忧愁鲤鱼的肥瘦。
傅元青抬头去看,他的恩师,浦博明正放下手里的书卷看过来。
“杨凌雪,为师刚所讲为何?”浦夫子问。
杨凌雪一怔,缓缓站了起来,茫然地看向夫子:“讲……讲……”
“讲了后海的鱼儿是否肥美。一顿三两只,还是一顿五六只?”浦夫子揶揄。
杨凌雪羞讷的挠了挠头:“夫子,我错了。”
“出去站着吧,端两桶水。”夫子道。
浦博明素来严格,说出来的话也不容置喙,杨凌雪应了一声,老老实实出去罚站了。浦夫子便负手行至傅元青面前。
这个时候的夫子,儒巾€€衫,有几分道骨仙风。
傅元青仔细看着自己的老师。
十三年来,便是在梦中,他也未曾如此仔细看过老师。
“元青,为师刚讲了什么,你说一说。”浦夫子问他。
傅元青低头去看自己案几上的书册,是一本《阳明年谱》,遂道:“夫子刚在讲阳明先生生平事迹。”
“嗯……”浦夫子点点头,又问,“我讲到何处了,你读一读与诸位同窗听。”
“是。”
傅元青端起面前的《阳明年谱》颂念:“二十八日晚泊。阳明先生问:‘何地?’侍者曰:‘青龙铺。’次日,先生召积入。久之,开目视曰:‘吾去矣。’积泣下,问:‘先生何遗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他心头猛然一颤,抬头去看浦博明先生。
浦博明仿佛无所察觉,含笑瞧他。
课堂上的诸位同窗都缓缓变化了青涩的面容,成了朝堂上那些熟知的官员。
浦博明依旧笑而不语。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傅元青声音颤道,“夫子……我……”
就在此时,天边一道闪光劈下,撕裂了梦境,所有的人物统统粉碎,只有浦夫子化作了点点星光,向上飘散,直入闪电之中,与苍穹融为一体。
傅元青猛然从梦中惊醒,急促喘息。
他浑身被冷汗缠满,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滚滚惊雷一道。傅元青站起来,吃惊去看,天边乌云危垒,仿佛有倾倒之险,闪电撕裂云层,狰狞地爬在缝隙中,像是窥探时间的恶龙。
惊雷又来。
天空闪电不绝
第36章 第七式€€握(二合一)
少帝是有先见之明的。
傅元青的身体早就亏空,雨还未停,汹涌的病已经涌了上来,高烧远比上一次来得更急。晚上方泾把百里时找回来,才算是终于对症下药。
便是百里时开方的时候也面容凝重。
“他经不起这些了。”百里时去养心殿回话的时候道。
外面的雨没停过,一直下着,空气中飞散着潮雾,前几日开出的海棠花落在水洼中,飘散开来。
“待大荒玉经行完,兴许会好一些,只是……”百里时对靠在廊下看雨的人说,“心已死,光是躯壳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少帝伸手到屋檐下,从房檐上落下来的雨滴落在他手掌心,有一片海棠花瓣也夹杂在其中。
“阿父陪朕许多年。从朕年幼时,就只有他,唯有他……朕知道是绝不会害朕、绝不会弃朕而去之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少帝问。
“因为傅掌印恪尽职守,有君子之德。”
少帝笑了笑:“满朝文臣都是孔子门生,你不能说他们没有君子之德。”
百里时道:“愿闻其详。”
“朕与阿父论道。朕说人命其实如草芥,很多时候,命不过是灾荒时的一块饼、病重时一碗汤药,路遇饿殍时施舍的一碗粥……死时无人知晓,入泥泞,作浮萍。”少帝道,“可傅元青说不是。他说人命不分贵贱。命贵命贱不过一念之间。父母爱子,以其命为无价之宝€€€€灾荒中最后一块饼、病重时一碗汤、施舍的一碗粥,摇尾乞怜换来的是最在乎人的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刻……便是世间碾入尘埃之人,也有要守护的宝贵性命。”
“故而,一条人命,至于旁人是草芥,至于己身则是无上珍宝。因此不可不说,人命万般珍贵,只看待它之人是谁。天子爱民,如父母爱其子,以仁善之心待民,以君父之心待民,则可成国。”
百里时一时听愣了,道:“傅掌印有大胸襟。”
“朕做不了君父。”少帝道,“朕心里早有了无上珍宝,做不了天下仁君。”
百里时微怔。
少帝手中积了一窝浅水,那误入的海棠花瓣在其中打着旋儿。
他缓缓捏紧了拳头。
花瓣就被他牢牢攒在掌心。
“你问朕,朽木之身活着有何种意义。”少帝又道,“傅元青入了掖庭,此生便属帝王所有。他活着,于朕便是最大的意义。”
*
这场大雨来的蹊跷,从顺天府回来的消息,官厅涨了水,冲垮了门头沟好些村落,死了好些人。
又过了三四日,大雨终于是散了。
春季的花还没开完,便在大雨中纷纷落地。
傅元青的身体是好了一些,便挣扎的起来,方泾劝了不听,只好为他着服。
院子里的水缸水满将溢。
傅元青看了一眼紧闭的偏房房门,问方泾:“陈景未归,是第几日了。”
方泾垂着头不敢看他:“大雨那日下了学,陛下就让儿子把陈景接走了。”
“安置在哪里?”傅元青又问。
方泾跪地求饶:“您别问了。您只要知道儿子所做都是为了您好便是。”
傅元青叹息:“罢了,你与我更衣。”
“干爹去哪里?”
“我去见陛下。”傅元青道。
*
东暖阁今日挂了竹帘,光从竹帘子里打下来,少帝便靠在榻上,手里把玩一个刚呈上来的玉如意。
“侯兴海贪墨一案,牵扯官员近三百余人。目前北镇抚司已将六部六科官员梳理过往,若真有实干者,既往不咎已留用。若尸位素餐者便留在了诏狱,等待刑部审查完毕后,一并查处。”赖立群在阶下跪着呈报。
少帝听得不算认真,问:“吏部、刑部如何看?”
吏部尚书浦颖回家奔丧,如今来殿前答话的是吏部左侍郎岑静逸,他躬身道:“赖指挥使所提交之名单,皆证据确凿,吏部已一一核实。只是侯兴海一案结束,多了许多空缺,吏部正在商议从各地选拔优秀之人入京填补。”
少帝点头,去看严吉帆。
严吉帆躬身道:“刑部已从北镇抚司接收了卷宗,后续各衙门但凡有与侯兴海来往过密之人都将一一问询。还得仰仗赖指挥使了。”
赖立群道:“都是为主子办事,应该的。”
正说着,就听见曹半安进来报:“主子爷,傅元青在殿外求见了。”
“正好此间事毕,让他进来吧。”少帝道。
傅元青便随后入内,与诸位外臣一一见礼。
“若无其他事,二卿便退下吧。”少帝赶人。
岑静逸道:“既然傅掌印在,臣便还有事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