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春心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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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元青身负皇命却以蒲家奴仆的身份,在灵堂前三摔孝盆,丢了皇家颜面。

  皇帝不喜,将其扫地出门。

  傅元青失了圣宠,如今如丧家之犬,躲在自家私宅里,惶惶不可终日。

  “嗯。”傅元青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手里的书。

  如今他坐在司礼监衙门里,一边听着杨凌雪同他叙述最近朝内的传闻,一边看着衙门大门,这边离内书堂也不算远,下了学,陈景自然是直接过来。

  “还嗯。”杨凌雪把茶往桌子上一扔,不满问,“我说了什么,你重复一次?”

  傅元青回神,看杨凌雪那眼神,有些心虚的咳嗽一声,半天才从刚才的耳旁风里找到几个字眼。

  “传言倒也不算虚假。”傅元青说,“我让陛下不喜,出宫的时候陛下说了,最近都不想见我。其实这样倒是清闲……”

  杨凌雪有些恨听不成钢:“你不知道刘玖趾高气扬成什么样子!凭着心意,竟然还拉了好些官员在午门外廷仗。一个奴才简直欺压到大臣头上来了。”

  傅元青又抿了一口酒,笑了笑:“最近这些日子,都是早晨带着陈景一同入宫,我来司礼监闲坐,处理些宫掖杂事。陈景去内书堂读书。待后半晌便一同出宫。在樊笼里也久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倒觉得滋润。”

  “……你怎么坐得住?”

  “我倒想问问大都督,闲来无事总来太监衙门闲逛,也不怕传出去难听。”

  杨凌雪得意一笑:“本大都督乃是陛下眼前红人,来你司礼监衙门,你应该蓬荜生辉才是,竟然还一副嫌弃的样子。喝了半天茶,一块儿点心都没有。太怠慢了吧?”

  他一幅泼皮无赖的样子,傅元青也拿他没办法,对在外间候着的季茹道:“你便去后面膳房,拿两块茶糕过来给大都督。”

  季茹之前被欺负后的脸伤基本好了,是个清秀的少年,听见傅元青吩咐,应了一声是。

  傅元青又有些不放心,仔细叮嘱:“记得,只两块。”

  “明白了,老祖宗。”

  “司礼监掌印招待我竟然吝啬至此!”杨凌雪怨怼。

  傅元青笑了笑:“说吧,今日来作甚?”

  “你上次让我查那个翰林编修苏余庆,我查着了。”

  “哦?什么情况?”

  “说是之前内书堂选讲师的时候,翰林院那边便不肯出人,这你也定是知道的。于是便硬派差事,拉了好些壮丁。比如说修撰卢学贞,卢大人是不乐意的,还有十来位翰林官员也都不乐意。”

  “这我知道。但翰林院官员京察【注1】考核中便有这么一项,就算不愿也得来。”

  “这个苏余庆,就不一样。乃是自愿报名的。”杨凌雪道。

  “哦?自愿来内书堂讲课乃是解了翰林院的难处,并不至于得罪上司,当了这么多年的编修吧?”傅元青说。

  “他得罪上司的地方乃是斥责了卢学贞等人上课敷衍了事浑水摸鱼。还曾在翰林饶学士处参奏过卢学贞。这便是大忌了。”杨凌雪说,“被卢学贞等人骂为阿谀奉承权宦之徒,是十足十的文娼、阉党。”

  “……原来苏大人莫名成了我的党羽。”傅元青怔了怔。

  季茹端了两块茶糕来,放在一个搪瓷的小碟子里,那茶糕不过铜钱大,小小两块,送到杨凌雪面前。

  杨凌雪看了一眼没好气说:“我说傅掌印,现下可不光是苏余庆。连本大都督也因为替你在浦府面前开路被骂成阉党。谣传说跟着您傅掌印便可扬眉吐气一手遮天,吞田并地大肆敛财。结果您就给我吃两块茶糕?”

  “大都督说错了。”傅元青从盘子里拿出一块茶糕送到自己嘴里,“不是两块,是一块。”

  “请大都督用。”老祖宗客气道。

  杨凌雪瞠目结舌,半晌把那一小块儿糕点扔进自己嘴里,嚼吧嚼吧,没吱声。

  曹半安从门外进来,跟杨凌雪行礼招呼,然后对傅元青道:“刘厂公那边有今日陛下已批红的折子,正送过来盖印。正在衙门外恭候。”

  “哟,刘老狗亲自来了。”杨凌雪讽刺地挑了挑眉,“是来司礼监耀武扬威吗?”

  曹半安客气笑笑:“这小的便不知道了。”

  杨凌雪站起来,夸张的拍拍衣襟上留下的点心渣滓,道:“得了,内监政务我个当兵的不方便参与,这边走了。改日再来讨茶。半安,你记得给我准备点儿龙井。”

  “好,小的记下了。”

  杨凌雪负手走了,傅元青看着桌上喝剩下的半杯毛峰,忍不住摇头,然后才对曹半安说:“咱们这边的毛峰还是去年的。明日便从尚膳监那边取些新的云雾茶来吧。毕竟是世家公子出身,不能太委屈他。”

  曹半安笑道:“老祖宗还是心疼大都督,知道他嘴刁。”

  “嗯,让刘玖进来吧。”傅元青说。

  过了一会儿,刘玖便由十来个御马监太监抬着浩浩荡荡的入了司礼监衙门,他昂首挺胸的从凳杌上下来,又让人搀扶着这才缓缓入了司礼监。

  人逢喜事精神爽,刘玖一张脸也显得光彩照人,看傅元青都瞥着瞧,进来也不行礼,走到对面椅子上,自有小太监端了软垫过来,给他铺好,他才坐上。

  季茹奉茶,被他瞧见。

  刘玖笑了一声:“哟,司礼监还兴捡破烂儿的呀,这御马监不要的货色也被捡了回来。”

  季茹年龄小,红了眼,颤颤巍巍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季茹,下去吧。”傅元青道。

  季茹应了声是,连忙退下了。

  刘玖半笑不笑地,用帕子盖在指尖,捏起茶碗托,瞥了一眼茶叶:“这都什么茶呀,去年的陈茶吧?咱家可喝不下。程创啊,把咱爱喝的武夷茶给老祖宗送二斤过来。”

  “是,厂公。小的知道了。”程创笑道,“总不能让司礼监喝得还不如外面茶楼,跌了份子是不是?”

  傅元青也不跟他计较,问:“今日要盖印的奏疏可送来。”

  “自然是送来了。”刘玖招呼了一声,下面的太监便背着封黄条的黄袱箧入内,当着傅元青的面打开,“老祖宗让守规矩,咱家也是守规矩的。”

  程创从箧内拿了奏疏出来,一本本都带了批红,又有票拟可查,交到曹半安手中,曹半安小心放在了案几之上,又从内间捧了十六宝玺中的皇帝之宝出来。

  等一切事毕,傅元青便下榻走到案几边,将一本本奏疏打开仔细阅览后,盖上皇帝之宝。

  刘玖也着急,一边喝茶一边瞧着傅元青,虽然皇帝已经一个多月不曾御门听政了,可光是有了上朝议事的权力,就已经是无上的权柄。

  虽然前几日被赏蔑十下,也不过是不轻不重的小惩戒,皇帝还是呵护他的。

  他隐隐觉得自己已经得了宠,要把傅元青踩在脚下。

  刘玖的心思便远了,眼神也飘向案几上那个司礼监大印。恍惚中仿佛自己已经在司礼监坐堂,听所有人唤自己老祖宗了。

  “刘厂公?刘厂公?”曹半安唤他。

  刘玖回神,发现所有人都瞧着他,咳嗽一声:“怎么了?”

  “老祖宗问话呢。”

  刘玖看傅元青,傅元青手里拿着本暗红色皮子的奏疏,正摊开,问:“此奏疏已批红曰准奏。想请问刘厂公可曾呈报陛下详阅?”

  “什么?”

  “此奏疏乃是由内阁首辅於阁老草拟,礼部尚书师建义和文武群臣六十余人联名上书,奏疏内文,孝贤太后岁末便要过四十大寿,依照《上尊号徽号仪》想要为太后增徽号【注2】。由原来的‘孝贤恭安皇太后’增至‘孝贤慈寿恭简安懿章庆皇太后’。”

  刘玖心里咯噔一声。

  他图省事儿,又想讨好内阁,便让程创对所有内阁票拟为可的奏疏批了准奏、速办等字样。如今却让傅元青抓个正着。

  “太后要过四十寿辰,增上徽号也是礼仪中事。自然是准奏。”刘玖嘴硬道。

  “所以陛下并未御览。”

  刘玖有些心虚了:“有什么问题吗?这些奏疏没什么军国大事,主子百忙,不必事事亲躬。”

  傅元青缓缓合上奏疏道:“其余的我已经盖印。上太后徽号的奏疏便留中不发吧。”

  刘玖一愣,怒了:“傅元青,内阁票拟,咱家批红,又已抄送六科廊的奏疏。你凭什么留中!”

  傅元青不与他多言语,已将奏疏装入明黄锦囊中,又系好带子,对曹半安道:“陛下最近不愿见我,你速去大内,进养心殿,送与陛下阅览。”

  “是。”曹半安道,“那老祖宗呢?”

  “酉时快到了,我去内书堂接陈景,便出宫去了。”

  “你心机小人,先诓骗咱家言语。又要留中陛下没看过的奏疏。是不是要告状?!”刘玖跟在他身后骂道。

  傅元青已走到门口,季茹送了氅过来,他披在肩头,又对曹半安道:“跟六科廊掌司说,此奏疏的抄本不要给给事中们传阅,更不要下放前朝官员。”

  “明白,老祖宗放心,我路上就让人过去传话。”

  傅元青走到门口,凳杌备好,他想了想对曹半安说:“你坐杌去吧,要抓紧点儿。此事不小。”

  “是。”曹半安不推辞,上杌就走了。

  “曹半安,你站住!”刘玖怒斥,见拦不住,又骂傅元青,“傅元青,你信不信咱家让陛下拨你官皮,让你凌迟?!”

  傅元青收回视线看他,叹了口气:“刘厂公,曹秉笔是在救你。”

  “救我?”刘玖气笑了,“傅元青你说话能不能长脑子?你把咱家批红的奏疏留中还宫,你告诉咱家你是救我?!”

  “陛下半个月前,亲自选了皇后人选,而不是太后与於阁老所提议之权家女子。半个月后,阁老便连名朝臣上书,要为太后寿诞增上徽号。此时看起来简单,可於阁老此时提及,却是要表达自己对选后一事上陛下擅作主张的不满。刘厂公是三朝大€€,可曾思索过这其中含义?”傅元青问他。

  刘玖一怔。

  “若此时未经陛下同意便批红盖印,抄送六科廊而满朝皆知。刘厂公……”傅元青对他说,“等着你的,可就不是蔑十下了。”【注3】

  【注1】在朝官员的KPI指标,三年一考。

  【注2】太后有尊号及徽号的规定,尊号如孝贤太后,徽号则更长更繁琐。但是这两者都是活着的时候可以用的。而死后封的叫做谥号。这玩意儿我完全不会,基本照抄孝庄皇后的尊号,徽号。

  【注3】这个事情借鉴嘉靖初年大礼仪一事。

第40章 红线

  傅元青以前爱坐轿,一顶二人小轿便不算奢侈,也不会越制。

  如今有了陈景,不想让他跟轿随行,便改了坐车。

  他出了北安门,在车上等了会儿,这会儿太阳西斜,照着城门楼上的琉璃瓦璀璨生辉,光影照下来,在北安门口。市井小贩们爱在此处摆摊,卖些宫里没有的零碎小货,又有宫女们也会拿些自己做的刺绣帕子出来换钱。一来二去,这个时间,北安门外竟成了一个小集市。

  傅元青精神已比一个月前好了不少,已不总觉得疲乏,这会儿靠在车内的软垫上,心不在焉的翻着诗集,时不时透过纱帘去看北安门。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瞧见了陈景的身影。

  他那张天将军面具冰冷冷的罩在脸上,便没人敢贴近他。

  他亦看见了这边的马车,快步走过来,半途被一个卖炒货的小贩拦住,那小贩兴许是没有开张,一个劲儿的拦着陈景求买。

  陈景有些冷冰冰的听着小贩推销,虽然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可还是听他说了很多话。

  最后竟然掏出三个铜板,买了一小包炒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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