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半安穿着前一日的青灰色直身入内,他面容温和实在,行事素来低调,就算是在后宫中,算得上是讨人欢喜的类型。
就算是蕙兰姑姑,见到他,也会柔和几分。
他跪地请了太后安。
太后问:“司礼监看来是清闲衙门,掌印在这边侍候,秉笔也过来了。”
“宫中未有中宫,太后代主子爷亲躬祭祀先蚕,如今又烦劳诸位夫人们一同为亲蚕祭祀操心分忧。这可是司礼监头等头儿的大事儿呢,掌印与奴婢怎么能不往仁寿宫多跑跑。”曹半安笑了笑,“陛下听说诸位都在仁寿宫,便送了些尚宝监里新作的首饰玩意儿过来,请太后与诸位夫人们品鉴。奴婢刚从养心殿过来,便是办这个差事的。”
他说完这话,便让随行的宫人们端了许多小巧的珠宝摆件进来,端在命妇小姐们跟前,一人一件。另有一件十分奢华的凤冠被曹半安捧着端上来。
他在傅元青身旁下跪,爬了两步,将托盘递在太后手旁:“请太后品鉴。”
于是殿内的气氛就缓和了。
就算是权悠也再没办法想办法责难。
“皇帝有心了。”太后瞧着那饰品,叹了口气。
“主子爷听见了太后夸奖,定然欣慰。”曹半安又道,卑躬屈膝笑道,“咱们掌印这身子骨儿不好,也想为太后多尽心,就是使不上劲儿。奴婢年轻,太后有什么事儿,您叫奴婢去办。定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
“你倒是比你们傅掌印会说话。”
“奴婢说的都是实话,也是掌印心里话。”曹半安道,“只要太后玉体康泰,喜悦顺遂,奴婢们便心慰了。”
太后点点头:“还有何事?”
“今儿个赶上春分,咱们下面儿人都想换了春日新衣好在各位主子们眼么前儿伺候,宫中衣物发放尚衣监那边儿几位还等着掌印查验。奴婢也是一着急,就斗胆过来叨扰太后€€宴,请掌印跟奴婢回趟司礼监。”
太后沉默半晌,最后到:“都下去吧。”
权悠一愣:“姑母,就这样……”
太后挥挥手:“你们也散了吧,我乏了。”
*
“是。”曹半安得了令,连忙搀扶傅元青出了仁寿宫,经过庚琴时,傅元青微微行礼,这才脸色煞白,一瘸一拐的被曹半安搀着,走了出来。
身后还听见命妇们请告退的声音。
刚迈出宫门,就看见方泾眼泪汪汪地瞧着他:“干爹受苦了。”
“让你不要去惊动陛下,你不听。”傅元青轻叹一声,“还把半安也绕了进来。”
“那不然呢,主子爷也不能进仁寿宫啊。”方泾委屈地说。
曹半安笑了一声:“老祖宗也是
第46章 怜悯(二更合一)
目送顾淑望的马车随了元夫人出玄武门,傅元青紧紧握着的手这才松开,他低头看曹半安掌心,被自己掐得有些发白,连带着自己掌心也红一块儿白一块儿。
“许绍钧搏名声,对顾先生算得上以礼相待。”曹半安开口道:“妙松书院我已让下面的守备太监仔细照顾着,老祖宗不用担心。”
傅元青知道曹半安是说来让自己放心的,却没有答复。
待命妇们的车马走的差不多了,庚琴这才带着丫鬟从夹道理缓缓出来。她瞧见傅元青等人,微微行礼:“傅掌印。”
傅元青谢她:“傅元青谢小姐解围。”
庚琴屈膝回礼道:“掌印不必谢我,我只是喝了碗水而已。”
傅元青对她道:“于太后及诸位外命妇前,小姐临危不乱,智勇双全,令傅某刮目相看。”
“权家小姐本要发难于我,还是傅掌印说了些话,引走她的注意。我这才得以保全自身。您瞧,我自身难保,谈不上解围。”庚琴冷冷清清的回绝了傅元青的谢意,又万福道:“小女需尽早归家,这便拜别了。”
她不等傅元青再说什么,已经在侍女的扶持下上了自家牛车,从玄武门晃晃悠悠出去了。
比起诸位命妇的排场,简陋了许多。
方泾抱怨道:“真是不识抬举,入了后宫就算为后,也得拉拢拉拢咱们内官吧。高高在上的,瞧不起谁呢?”
“庚昏晓在六科廊做言官便刚正不阿。折子可上过不少,咱们都被骂过。”曹半安笑道,“庚小姐深得其兄真传。”
傅元青收回视线,凳杌也抬了过来。
“干爹回监里吗?”方泾问他。
傅元青犹豫了一下。
曹半安已经安慰道:“老祖宗刚才辛苦了,不若回监里,让方泾给您揉揉腿。今日养心殿是小的伺候,主子爷若问起,小的答复便是。您放心休息。”
司礼监衙门所在之处乃是玄武门外,万岁山东侧,与尚衣局正好挨着。而司礼监值房则就在养心殿门口,傅元青的掌印值房也离得不远,平日大部分时间,他也都住在掌印值房中。
他没有见皇帝,已经有十几日了。
一个在大内。
一个在皇城。
不用上朝,不用批红。甚至有事攀扯到司礼监,也都是曹半安去办€€€€这并不奇怪,一年多前开始,少帝便对他多有提防,不再近身召见。
前些日子少帝的话,还犹在耳边。
如今想来还有些后怕。
傅元青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面对皇帝,可……今日曹半安是领命来为他解围,若他不去养心殿,便有些太凉薄了。
“走吧,若陛下愿意见我,我便去养心殿谢恩。”傅元青说。
“老祖宗……”曹半安又要劝他。
傅元青在凳杌上抬手按了按他的胳膊:“半安,少帝总不喜你,想着法子发难,我是看在眼里的。今日交代你的差事,若没有着落,怕你受罚。不用劝了,我们过去吧。”
他眼神清澈,曹半安从里面瞧见了自己,于是微微垂下头,移开视线,低声说了声是。二人护送着傅元青折回头往司礼监值房方向过去。
说是去司礼监值房,可一行人才拐过内右门,就看见会极门的当值的廖姓随堂送了奏本过来。廖随堂见到傅元青,躬身行礼:“老祖宗,曹秉笔,方秉笔,万安。”
“今日会极门奏本怎么这个时辰送来?”傅元青问。
曹半安说:“早晨已经送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
“出什么事了吗?”傅元青问。
廖随堂道:“不太清楚,下午礼部上上下下都递了奏本,还有翰林院的邓掌院领衔上了一份奏本,是以堆积了不少。琢磨着这事儿少见,不敢耽搁,只能再送一趟。”
傅元青沉吟了一下,对方泾说:“你回监里候着,万一有个什么差遣,监里不能没人。”
“是。”
“若陈景下学了,便让他早些回听涛居吧。”
“不用他等您吗?”
“今日若有事,便不会消停,不用等了。”傅元青说完这话对曹半安道,“送我去养心殿。”
曹半安看他颜色,知道不对,便让脚夫加紧了,又片刻便到了养心殿,收了凳杌,几个人入内,就瞧见翰林院掌院学士邓€€带着侍读、侍讲等约四五人,正在阶下等候。
廖随堂还愣了一下:“怎么人比奏本快?”
邓€€年龄与浦颖、於睿诚相当,比傅元青稍微年长几岁,是於闾丘关门弟子,为人严格,将翰林院众人管理的服服帖帖。因翰林院之特殊,与朝中诸位尚书、重臣交好,满朝年轻一辈多有他的门徒。
他面容清瘦,精神矍铄,傅元青一入宫门,他视线便毫不客气的扫了过来。
“邓掌院。”傅元青躬身作揖。
邓€€抬手回礼,冷清清的,分外疏离。
早有德宝下面的当值宫人收了廖随堂的奏本进了养心殿内里,过了一会儿德宝出来了,对邓€€道:“邓大人,陛下他说此时忙着,不想见您。”
“哦?”邓€€淡淡的开口,“陛下不想见我?”
“是。”
“陛下身边成天被你们这些居心叵测的谄媚之徒围绕。心思都不在朝政上,不见我乃是情理之中。”邓€€说,他扬声,仿佛要说给殿内的皇帝听,“那我们今日便在此等候!”
德宝脸都皱了:“掌院,您看您这……”
邓€€冷哼一声,不理睬他。
傅元青叹了口气,对曹半安说:“你今日当值,进去跟陛下说一声吧。说是我过来谢恩。看看陛下见不见我。”
曹半安应了一声是,便入了大殿。
一群人在门口继续等着。
翰林院众人站在左边,傅元青站在右边。
泾渭分明。
德宝苦着脸过去给傅元青行礼:“老祖宗。”
“出什么事了?”
“前几日给太后上增徽号的事儿,那奏折不是留中没发吗?”德宝低声道,“后来几个礼部主事上折子又催促。催促的折子刘厂公直接就留中了,连批红都没有。后来浦大人入阁后,下面儿人多有不服的,又上了一波折子。说浦大人失人伦大节。昨儿个翰林院几个大人上奏本,不知道怎么的就跟太后这事儿挂钩了。有个姓卢的大人,那奏本里骂的可难听了。说陛下心中没有太后,浦大人心中没有族亲。都是一丘之貉,正好凑做一堆,做禽兽君臣。”
“翰林修撰卢学贞?”傅元青说。
在内书院讲《奸宦录》的那位卢学贞。
“就是这位卢修撰。”德宝道,“曹爷刚去接您了,主子爷等的不耐烦,拿起奏本一看,结果就翻到这个了……直接气炸了,当场就让锦衣卫去翰林院抓了人,压在东交胡同口儿上扒了裤子打了三十杖,光屁股蛋子,白花花的,打的肉烂红肿的。听说六部衙门里的人都出来围观呢。羞得卢大人要跳金水河自尽。”
德宝讲得活灵活现,仿佛自己瞧见了一样,傅元青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当时的场景。
读书人的斯文面子被这顿棍子打得一点儿不剩。
确实丢人。
也难怪邓€€气势汹汹的过来养心殿。
“怎么,这么大的事,朝野上下都传遍了。傅掌印不知道?”邓€€问他,“还非要让掌殿太监在我面前叙述一次?”
“今日仁寿宫办€€宴,我刚从€€宴上回来。确实不太清楚。”傅元青道。
“呵……东厂监听京畿官员,所说所言一字不漏都抄录在册,瞧谁不顺眼了就让锦衣卫抓入诏狱。京城官员人人自危。一到这会儿傅掌印就不知情了,有意思。”邓€€冷笑一声。
提督东厂的权力早就给了方泾,他已多日不过问东厂密报。
然而说出去,邓€€也是不信的。
傅元青便当没听见这几句,掖袖躬身道:“傅元青确实不知。只是劝掌院一句,这会儿陛下应在气头上,掌院还应避其锋芒。若有什么谏言,可容后规劝,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邓€€讽刺的重复了一次,“就像傅掌印这十三年以来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