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直言便是。”
周渠搓了搓手,有些干裂的唇瓣紧紧抿了抿,心里紧张又焦虑:“草民有一好友,但近来被官司缠了身,他是冤枉的,决然不会做出会杀人灭口的事情来!草民想求一求丞相大人……”
眼前人的话还没说完,容暮只觉心湖泛起涟漪。
周渠所说的那人莫非就是少将军华淮音?
果然,等容暮听周渠说完,周渠所谓的好友,当真就是华淮音。
周渠也知华淮音这事情棘手。
他和华淮音是忘年之交的好友,现在好友被人冤但枉,即将入狱,他怎能袖手旁观?
今日顶楼那一方宴席便是他留给好友同那些文官们交涉的。但那些官员们相互推辞,明里暗里的拒绝了这顿饭的邀约。
这其中的意思就很微妙了。
巧在丞相大人突然在他们醉仙楼定上这么一桌,将那些官员们又重新给聚了回来。
所以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周渠硬着头皮向眼前人求了起来。
但容暮的沉默让周渠原本热烈滚烫的心凉了半分,丞相大人原本还含笑应和着他,现在听他说完,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
这案子能不能处理,先搁置在一边,眼下最主要的还是这案子也不归容暮去管。
楚御衡有多讨厌人插手份外之事,容暮清楚的很。
更何况楚御衡不久前才敲打过他,让他放下些许的朝堂政务,当下若想要顺着楚御衡的心思,他就应当本分,这些不该管的事情不去张望。
卸磨杀驴的事情,楚御衡不是做不出。
跟在楚御衡身后这么些年,楚御衡对朝堂官员的心有多狠,手段有多毒辣,容暮心中万分了然。
这时候明哲保身,才最为安全。
但即便心中有了明确的做法,容暮依旧觉得胸口发抖,那日同华淮音一同在丞相府吃酒的场景映入眼帘。
武将的赤诚踊跃于面前,现在又对上眼前急切的中年人,容暮不动声色地问道。
“你同少将军又无血脉亲情,怎的就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血脉亲情?”周渠愣神,很快回道:“草民和少将军忘年之交,昔日草民母亲病重,便是去求了少将军府上的神医才得以吊着命,少将军虽说行事略显鲁莽,但心是好的,绝对做不出那等杀人灭口的事情来!”
愈说的多,周渠就愈发急切,到了后头,周渠已然红了脸,满脸布上了豆丁大的汗滴。
一阵风从窗户中吹拂而入,带着外头雪覆盖后泥土的味道,但更多的是梅花的香气。
容暮兀自听着,当下侧过头去,琉璃目略显恍然地看着窗户外套林寒傲雪的红梅。
但不过几息,容暮就被这忽然而入的寒风吹拂到咳嗽起来。
周渠焦着心,看眼前的贵人咳嗽到红了眼,才注意到丞相大人苍白的面色,连忙粗手粗脚想要将窗户合上。
但胳膊还没抬起,就被容暮阻挡了下来。
容暮白色的宫袍捂住发红的鼻尖,但他的视线还落在红梅之上。
这一株红梅像极了楚御衡宫里的那一棵。
恰逢外头宋度敲了敲门:“大人,时候差不多了,还要回府上喝药。”
容暮收回打量窗外梅树的视线,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同时对周渠所托之事避而不提:“今日还多谢周老板留了一桌,账目记在丞相府的账目上即可,本官告辞。”
“大人!那少将军的事!”
容暮压下咳嗽的欲\望,嘴角泛起丝丝苦笑道:“那案子并非本官可以插手的,周老板着实找错了人。”
“大人!”
身后人还在挽留,但容暮的步子丝毫没为此而停滞。
外头的宋度在容暮一脚刚踏出门的那一刻,便连忙将大氅披在他身上。
见自家主子面色苍白,唇畔都失了血色,宋度皱起了眉头:“还是太过勉强了,大人的身子就该在府里好好休养。”
容暮由着他为自己系好脖子上的绳带,这会出了门,外头的梅花香气更加浓郁。
宋度见他失神,疑惑:“大人?”
“我们回去吧。”容暮收回瞥向梅树的视线,迈步离开。
宋度愣神,忽然想起,每年冬日从宫里回来的大人身上总有这样的梅花香气,以及困顿的身躯。
路上,马车平稳行驶。
容暮今日多费了些神,华淮音的事情反复横跳在心间,现在靠着马车里的软靠,容暮还明面上闭眼假寐,实际在思酌。
忽然遇到一阵喧嚣,马车的“骨碌”声也戛然而止。
容暮微蹙眉头,掀开前头马车帘子,就见前头的大道已经被堵了起来,有数十人身穿官府捕头衣服此刻团在大道,旁边还有乌泱泱的百姓。
“大人,前头好像是官府查案拿人,人多了些,挡了道。”宋度探着身子,随后回道。
容暮闻言瞧了过去,他们这是刚刚到了镇远大将军的府邸前,两尊石狮子在门外耀武扬威,但都不抵一袭湛蓝色衣袍的男子来的更有光彩。
等那人转过身来,容暮骤然同他对上了视线,握着帘襟的手骨当即泛起了青筋。
即便只在数日前堪堪见过一面,容暮也将这人认了出来。
是闻栗啊……
第20章 旧人走了
湛蓝色衣袍衣袍在身,闻栗容貌俊朗,当下手上还把玩着一柄长剑。
见他马车停下,闻栗尖利刀刃倏然入了剑鞘。
未曾料到会是闻栗先和他打的招呼,容暮看着闻栗一步步的马车走来,原本悸动的心也随之冷静下来。
“容大人?下官是刚入朝的奏谳掾,闻栗。”
闻栗朝他行礼,而且行的官礼。
容暮眉梢微扬,原本紧握着的拳头现下松开来:“本官之前见过你,不必多礼。”
他本就坐在马车上,比下面站着的人还高了半个身子,而且现在眼前人向他行礼腰背弯下,那模样哪有第一次见面时的倨傲神色。
但等容暮让闻栗起身后,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好似这人生来就该光鲜亮丽,腰骨不折的傲气模样。
“现在得了官职,以后承蒙容大人关照。”闻栗说这话的时候仔细端模着容暮的面色,见马车的清润男子面色如常,闻栗笑意不减,“陛下还说丞相大人在府上养病,出不得府的,丞相大人现在这是打哪儿来?”
容暮还在思索闻栗前头那句话,明湛落拓的双眸里波澜不兴:“从醉仙楼回来,没想到半路会遇到闻大人。”
“醉仙楼啊……”闻栗眯着眼,微微勾起的眼尾在雪光中分外好看,“若不是下官忙着现在来捉人,一定要去那儿尝尝一尝,前几日陛下还同下官提过日后要去尝尝。”
蓦然提及楚御衡,容暮心湖微扬。
昨晚楚御衡还来了他府上,同他亲昵。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容暮也不免被自己突然浮现的想法气道。
“饭菜也当真是极好的,闻大人有空了该多去尝尝。”容暮不置可否,视线从闻栗脸上移开后瞧着宅子外分外热闹的一群人,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闻大人是在忙着什么案子,竟来了此处捉人?”
“丞相大人感兴趣?可这是下官的公务了,即便大人是一国丞相,也不能捷越至此吧……丞相大人从北疆回来伤了身子,自当好好在府上养着才不枉陛下的心意。”
闻栗的脸上又重新恢复最初见面时候的傲慢。
当下被人下了脸子,也让容暮愣怔一瞬。
但他很快就想通了。
闻栗能待在楚御衡身边,自然也会知晓自己是何身份。
在朝为同僚,私下则为对手。
楚御衡身边人的位置自己争不过,现在也无意去争,但在闻栗眼里,他或许都还是个阻隔在他和楚御衡之间的一根刺。
悉数接受眼前男子的傲慢,容暮也不因闻栗的怠慢而气恼,他只气自己还会因楚御衡的私事而心不静。
尤其是闻栗变脸极快,后头那句话与其说是关切寒暄,其实更像代替楚御衡对他的告诫。
伤了身子,多做休养。
楚御衡这是让他放权……
总是心湖波澜四起,容暮面上还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既然如此,下官就祝闻大人一切顺利。”
“承言。”闻栗拱手相送。
容暮琉璃目中泛起浅淡一层兴味,再看一眼喧闹的镇北大将军府,玉质手骨一松,马车的帘襟就阖拢了去。
外头依旧热闹,但马车帘幕拉下之际,容暮面色凝寒。
华淮音之事,他的确不便出手。
容暮抵了一口气,唤道:“阿度,走吧。”
*
一路上,宋度不敢多语。
那个叫闻栗的官爷提起陛下就眉眼带笑,言语之间颇为熟络的样子,而自家大人回京的不畅快似乎都由于那个人。
回到府上,宋度仔细服侍着自家主子。
今日一行也算颇为劳累,回了丞相府时天色已晚,容暮没多久就嗓子发痒开始咳嗽,好在大夫过来把脉,气息随弱但还有序,只叮嘱着要日日用药,不能随意断了去。
容暮用过晚膳就要用了黑黝黝的药汁。
联想他近来收到的风声,楚御衡对他的不信任已经就快摆在明面上了,而他府上也不知藏匿了多少楚御衡的眼线……
容暮蓦然暗下眸光。
刚煎好的药太过灼烫,容暮只喝了一口就放在一旁。
噙着苦涩药味,容暮刚提起的画笔还没落下,周管家就恭敬进了书房:“大人,陛下遣了宫里的御医过来了。”
容暮题字的笔一顿,浓郁的一滴墨悄然氤氲了刚勾好的红梅破雪图。
他都说了不用宫里的御医,楚御衡还是派了。
他不想做的事情,最后都必须去做,想来到底还是由于他这个人不属于自己。
将笔放下,容暮敛下眸中的深沉意味:“让人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