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孟还) 第11章

  李顽被他调侃也不羞恼,对那带刀侍卫视若无睹,扑上去同贺鸣打闹调侃,很是熟稔。贺鸣越过李顽肩头,对曹懿把头一点,算是打过招呼,流州没有宵禁,那夜他们一群人玩至子时才尽兴,还是亏得曹懿安排才体面回家。

  曹懿体贴周到,不卑不亢,贺鸣对他印象极深,今日便是专程登门拜访,有一事相托。

  贺鸣不提,李顽也不问,只当是真来找他玩,当即找人安排马车,说带他去盐场,瞧人家晒盐去。

  曹懿一路作陪,若贺鸣有不懂之处,他便出声解释,李顽则插科打诨,把头一扬,得意道:“怎么样,我就说了没吹牛吧,我娘子聪慧过人又心细如发,莫说这区区盐场,便是当初我家大伯二伯那盘不动的赔钱生意,都是我娘子投资有道,给救回来的。”

  “夸大其词。”曹懿微微责备。

  李顽委屈道:“哪有!那当初不是你……”他话出一半,立即闭嘴,心有余悸地看眼贺鸣,故作懊恼,好像真是他口无遮拦,把曹懿的生财之道透了个底朝天。

  实则是有意为之,跟贺鸣这样的人说话,不能直来直去,得说一半藏一半,等他主动问你才行。

  贺鸣不是看不出李顽的心思,偏就还吃他这套,顺势问起曹懿。见二人交谈几句不尽兴,李顽笑眯眯地在旁看着,悄悄对大枣蚕豆一摆手,命他们去备车,备酒席。

  一番推杯换盏,贺鸣先前对曹懿是五分满意,现在则是七八分,末了说明来意,原是他手头上有些生意不便出面,需得找个明面上的掌柜代为执掌。曹懿听出他意思,没有立即答应,只说要回去考虑一二。

  若是立刻答应,贺鸣少不得起疑,曹懿这样一说,贺鸣顾虑反倒打消大半。李顽见说得差不多,便头往桌上一栽,说喝多了,不能再喝,吵着要回家。贺鸣见他醉醺醺的,当即大笑,说他酒量不如曹懿,遂差随从去安排,亲自把李顽二人送至车上。

  贺鸣一走,李顽也不再装模作样,他醉酒是假,上头却是真,脸颊泛起酒晕,如十六岁时那样把下巴搭在曹懿肩膀上,卖乖讨赏道:“我厉害不厉害。”

  曹懿明知故问:“哪里厉害?”

  “给你拉来这么大的生意啊,别人求都求不来,我辛苦筹划,半年前就开始布置,好容易说服贺鸣来流州见上一见,他那种人精……”李顽唏嘘一声,苦笑道:“不好打发。”

  曹懿没吭声,脸上瞧不出高兴与否,李顽等他夸等得不耐烦,摇着他的手催促。

  “那我若应下,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贺鸣带头,李顽牵线,若曹懿答应下来,至此以后流州以南,北至上京的商情,曹懿说的算。他日贺鸣一党少不得对曹懿多加器重,曹懿入仕当官都有可能,李顽打得就是这方面的主意。

  钱财权利他从不稀罕,可就想把这些好东西都一股脑地堆给曹懿,当李家老大有什么好,他不想叫曹懿当这腌攒地方的老大了,他想叫更多的人看到曹懿。当年曹懿爹爹没办到,甚至引来杀身之祸的事情,他非叫曹懿办到。

  李顽胸无大志,一身心眼却只想和喜欢的人天天贴在一处,最好把曹懿捧得越高越好,捧到没人配得上他。

  可看着曹懿冷静神色,李顽突然意识到,难道他不愿?他还当曹懿推托言辞只是权宜之计,毕竟跟贺鸣这样的人打交道要慎之又慎,却从未想过这样天大的好机会摆在曹懿这个商人面前,他竟然会不想要。

  “你不愿意?”

  李顽脸色倏然间沉下,从曹懿身上起来。

  周遭气氛骤然一冷,外头灯火照进漆黑车厢,明暗间衬得李顽神情愈发阴晴不定。

  曹懿看他一眼,淡淡道:“摆什么脸色?跟谁凶呢,过来抱着。”

  他满脸平静,伸出条胳膊,示意他来抱,仿佛真就意识不到李顽紧绷的情绪。

  李顽盯着他瞧,顾不得生气,偏就吃曹懿这套,越管他他越高兴,曹懿一天不管,他就浑身不舒坦,像狗看见骨头,乖乖坐过去与他抱着,一身气焰尽数消散。

  马车摇摇晃晃,打更人的声音响起,曹懿将车窗掀开,漫不经心地朝外面看。

  李顽愈发紧张,心想曹懿怎么不说话?他为什么不愿意?

  自打他从京中回来,曹懿就有意无意地和李家划清界限。李顽名下有几家铺子,可都是曹懿在管,这次回来后曹懿竟主动提出让李顽开始接手店中杂事,皆被李顽以头疼脑热等拙劣借口搪塞过去。

  有日老夫人提起给他纳妾一事,曹懿竟也毫无反应,反倒时不时张罗,才逼得李顽故意叫上一群狐朋狗友跑去添香客栈,谁知曹懿转头连休书都给替他写好了!

  二人今日蜜里调油,李顽本把这事抛在脑后,瞧见曹懿这样的反应,才又想起在京中发生的一件事。

  那年曹懿进京去看他,带李顽故地重游去京中最大的酒楼。

  曹懿酒后吐真言,说李顽读完书回到流州,他就不再管李家的事,把属于李顽的东西通通还给他。本就是阴差阳错被绑在一起的两个人,如今大少爷一死,虽说是给山贼杀了,也算他们大仇得报,也到了他与李顽分道扬镳的时候。

  彼时李顽春风得意,正了却一桩心事,外加在京中混得如鱼得水,进出间相随的都是世家子弟,自是一番年少气盛,不把曹懿的话放在心上,只觉曹懿就是那碗中肉,池中鱼,他志在必得,曹懿也无处可逃。

  近十年相伴的时光,早就不是靠对同一人的仇恨所维系。可如今看来,他从来对曹懿都拿捏不得,算计不得,总是算来算去算个空。

  二人下车,正要往房中走,曹懿却回头对蚕豆大枣吩咐道:“你们去休息,今晚不用伺候。”

  蚕豆大枣转身而去,李顽心中更加忐忑,再见曹懿回到屋中把门关上,知他这是有话要说,心中不免一凛。

  果不其然,曹懿叫李顽坐下,开门见山道:“我不想跟贺公子有所牵涉,也不想你跟他们交往过甚,白天跟你提的,想要你铺子,房契,不是玩笑话。”

  曹懿想要什么,李顽给就是了,可送上门的生意不做这又是什么道理?

  李顽一愣:“什么意思?你可知贺鸣是什么人,我不信你猜不出。”

  “那又如何,不想就是不想。”曹懿不欲争辩,只心平气和道:“上了他们的船,便一辈子也别想下来,与其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倒不如从开始就划清界限。你若舍不得,明天咱们就去铺中交接,你们李家的生意你这个姓李的自己管,这事我决计不掺和,以后的事情我也不插言。”

  李顽久久不语,神色不定,突然道:“你是不愿跟他们牵扯,还是不愿跟李家牵扯,又或是不愿跟我牵扯?”

  “你这叫什么话?”

  曹懿不悦。

  李顽牙关紧咬,胸口不住起伏,明显压制着情绪,混起来简直不是个东西,讥诮一笑:“晚了,我不止上船,鞋也给淌湿了。当初一心送我上京的不是你?”

  曹懿沉默一瞬,面露不忍:“后悔了,不该送你去的。自你从京中回来,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有时又叫人看着害怕……我与贺鸣那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下半辈子若真打算倚仗他们,那咱们不如就这样散了,也好过来日撕破脸皮。”

  “想都别想!”

  李顽一口回绝,他不知想起什么,气得厉害,一张嘴刻薄起来要人命。

  “是,你曹懿是有本事,但不是我从中牵线周旋,你生意做不到这么大。你坐享其成,从未想过我在人前做小伏低百般讨好!现在还要落个我的不是,说我叫你害怕。”

  他话音刚落,便拾起桌上茶杯,狠狠摔碎在地,发了一通脾气,末了心中酸涩,眼圈一红,哽咽道:“曹懿,你这话说得没有良心,我待你之心从未变过,怎就叫你害怕啦,我对你干什么啦我,他温如晦千方百计……罢了,不提也罢,真是吃力不讨好,谁他娘的愿意姓李,谁他娘的愿意天天在外给人当孙子!”

  李顽这次是真动了气,末了一抹眼泪,恶声恶气道:“还说要跟我散了?你凭什么这样待我?”

  曹懿看见李顽哭就没辙,再硬的心肠也给他哭化,想哄他抱他,却知今日此番谈话的重要性,不可心软坏事,只得强硬道:“你自己想想吧,我去隔壁睡,别哭了。”

  李顽再哭一会儿,曹懿便真要举手投降了。

  若换做平时,李顽早就冲上去抱住他的腰。撒泼也好打滚也罢,便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李顽也不觉丢人,说什么也得把曹懿哄住叫他打消这念头。

  可今日李顽实在慌神,不知在曹懿面前暴露多少,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以不变应万变,眼睁睁看他离去。

  真是倒霉透顶,房没圆成,还碰曹懿的冷钉子,悉心规划半年的事眼见也要竹篮打水一场空。李顽当即火冒三丈,一擦眼泪,摸到下人厢房中去,把刚歇下的蚕豆大枣叫起,喊他们去备车。

  蚕豆睡眼惺忪,好奇道:“少爷,这么晚了,找谁啊?”

  月光下,李顽脸色阴沉冷峻,再没了白日里面对曹懿时,一副天真任性的纨绔子弟模样。

  他手指隐隐抽搐,继而五指狠狠一攥,掐着手心,皮笑肉不笑道:“去温大人,温如晦家坐坐。”

第18章

  李顽心中有气,怒中带疑,不知那天温如晦都跟曹懿说了些什么。

  按照曹懿的性子,既已猜出贺鸣身份,不应该直截了当地拒绝才对,更不要提让他与之划清界限的警告。方才在气头上,对上曹懿就方寸大乱,现在冷静下来,心中一沉,只怕曹懿已猜出些什么。

  温如晦住处离得不远,巷中坑坑洼洼,马车过不去,李顽只好下车,命大枣蚕豆不许跟着。温如晦正倚在桌案上看当地县志,一盏油灯明明暗暗,未察觉李顽进来。

  李顽冷淡开口:“没睡?”

  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

  温如晦官职在身,李顽一介平民深夜打扰不说,且狂妄至极,人还没到,便让大枣先一步通知,让温如晦恭候。

  温如晦往他身后一瞥,见他一个小厮也没带,竟是独自前来,不免紧张,捻纸的手下意识往桌下摸,李顽顺势看去,见他在桌下触手可及的地方藏了把生锈的镰刀,只一下便能握在手中,叫李顽皮开肉绽。

  这动作惹得李顽嗤笑一声,讥诮道:“你怕什么,没看见我空着手?便是杀人,那也得找个趁手的家伙。”

  李顽噙着笑,一边笑一边打量温如晦的住处,屋中一塌、一桌、一柜,再多的便没了,虽不至于家徒四壁,可在李顽看来也简陋至极,当官当成他这样,乃是独一份。倒是墙角堆着不少古玩字画,还有个开了一半的盒子,隐隐露出灿灿金光。

  他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显然是当地乡绅提前得知温如晦调任的消息,拿来讨人情卖好的。

  只是这呆子忒不识趣,竟还在上面贴了条子,将送礼人姓名、何日收到、收到什么列得清清楚楚,打着他日归还的主意。

  李顽只觉好玩可笑,与其尽数归还,倒不如留下几件相对来说不是那么值钱,在人情世故范围内尚可接受的东西,也好叫当地乡绅放心,话不能说死,事不能做绝。

  他正打算开口指点几句,却听温如晦忽地出声:“你杀人靠的不是手?”

  李顽忽然不笑了。

  他转头,冷冷地盯住温如晦。

  温如晦只觉毛骨悚然,像被条吐芯子,随时发动攻击的毒蛇盯住,情不自禁忆起那日阴风阵阵,他见到李顽从破庙中走出。

  那天李顽一身锦衣,却半边染血,先是面露茫然,又突然放声大笑,像尊活生生的煞神。温如晦一介书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被吓得抖如筛糠,两腿发软,当即跌坐在地。

  李顽听见动静,闻声忘来,二人四目相对,李顽神情厌倦,并不介意被温如晦撞破,也不问他看见多少,只冷淡开口:“跟着我做什么?”

  彼时温如晦已被吓傻,自然是李顽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我,我收到曹懿的信,说你一人在京,叫我多……多关照你,我,我,我寻到你的住处…齐,齐家的公子说,说你刚出去,我不放心,就,就跟来了…”

  李顽没吭声,却抬脚朝温如晦走来,温如晦当即吓得面如土色,手脚并用地爬开。

  天上开始下雨,闪电当空劈下,撕开半边黑暗暮色,温如晦借机瞧见了,李顽竟然在笑,笑得温如晦毛骨悚然,有人死了,他居然还在笑。

  李顽继而抬手,借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慢条斯理地抹干净半边脸的血,他一声轻叹,遗憾道:“算了。”

  雷声隆隆作响,温如晦吓得一抖,眼睁睁瞧着李顽身一转,视他为无物,竟肯就此放过。

  彼时和李顽共处一室,竟是又有了那日命悬一线的压迫感,只怕李顽随时暴起将自己掐死。然而就在这时,李顽却又冲他一笑,如春风瞬间吹化冰雪,顿时判若两人,他嘻嘻哈哈道:“哈哈哈瞧把你吓得,我现在杀了你,可不明摆着让曹懿怀疑我,不过杀人不杀人的,我也不怕给曹懿知道。”

  他意有所指,在温如晦面前坐下,单手拖着下巴对他乖巧地眨着眼,继而鸠占鹊巢,把这当成自己家一般,两个杯子一人一个,拎起面前的茶壶,给温如晦倒茶。

  “喝呀,你自己家的茶,我还能下毒不成,今日来是有事问你,怕什么呀。”

  李顽嬉皮笑脸,盯着人瞧,把冷茶往嘴里一送,继而“噗”的一声,险些喷温如晦满头。

  “呸呸呸,怎么一股子霉味,你他娘的每月拿着俸禄,钱都花哪儿去了,这茶我家下人都不喝!”

  温如晦面色通红,抢过李顽手中茶杯,恼羞成怒道:“有什么话,开门见山,问就是!”

  李顽冷哼一声:“那日你来我家,都跟曹懿说什么了?”

  不提还好,一提温如晦也来气,将对李顽的惧意抛之脑后,质问道:“你凭什么拦住我给曹懿的信,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岂非君子所为,我与曹懿自幼相识,即便……”温如晦面皮通红,心中一虚,逞强道:“即便后来心生嫌隙,那也不是你能插手的,你凭什么就不让曹懿与我来信?”

  他一张口,李顽就不耐烦起来,心说他絮絮叨叨在说个啥,读书人说话都这样?怎么比曹懿还€€嗦!听到最后才明白,就是截信一事将温如晦气得够呛,李顽不耐烦地打断:“谁要当君子了,当混蛋多自在,别罗里吧嗦的,旁的没了?”

  “这还不够?!”

  温如晦怒目而视,又见李顽虽是笑着,眉头郁结之色却掩饰不住,他指尖有节奏地快速敲击桌面,一派焦虑之相。当即恍然大悟,觉察到李顽怕是和曹懿吵架,无处撒火,来寻他的晦气,再一联想近日在流州出现的大人物,便把前因后果猜了个大概。

  他是个死心眼,却不是个死脑筋,于人情世故虽不如李顽,却也是个一点即通的。

  温如晦冷笑道:“曹懿不想做的事情,谁都强迫不来,你只知一味趋炎附势,尔虞我诈,利用可利用之人,却从未想过曹懿不是你博弈的棋子,讨好卖乖可逞一时之快,到大是大非面前,你那些小伎俩又能哄得住谁。”

  “纸包不住火,李顽,你做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就算我不提,也迟早瞒不住曹懿。”

  李顽冷不丁被戳中痛处,觉得这呆子实在可恨,与曹懿竟不谋而合,他记恨二人的默契,更生气温如晦的正直,似他这正直赤诚才可对曹懿投其所好,不叫曹懿看了害怕,与他道也同,可相谋。

  “€€嗦什么。”李顽一声冷笑,直言了当道:“今日来便是问你,曹懿他爹的事,你可是告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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