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曹懿沉默的时间更久。
“……不舍得。”
李顽刚要再接再厉,却见曹懿转身,直直地看着自己,沉声道:“可是我害怕,怕你不得善终。”
那吊儿郎当的笑意顷刻间消失在李顽嘴边,他心中一紧,脑中木木的,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个不得善终是什么意思?曹懿都知道什么了?
虽在温如晦面前大言不惭,说他报仇雪恨天经地义,不害怕曹懿知道他杀人,可事到如今,要他亲口在曹懿面前承认,李顽却还是难以启齿。
大哥死前惨状再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他自己每每想起,胃中都忍不住翻江倒海,不知曹懿知道后是否会害怕?是否会觉得他这人丧尽天良?
顷刻间李顽已满头大汗,下一秒,曹懿却又道:“不想你跟我爹一样,为权力倾轧而死。”
€€€€原来不是李琦那事。
李顽目光微动,不易察觉地松口气,待明白过来曹懿话中的意思,心立即高高悬起,倒宁愿曹懿发现的是他杀人一事。
“你,你怎么知道的?”
曹懿摇头,话里有话:“不只你一人知道广交好友。”
他这些年利用李家的生意,暗中结交不少人,只是不如贺鸣那般快,花了两三年时间才逐渐有眉目,曹懿起先不愿相信,直至上次进京去温家,才从温如晦的母亲那边得到求证。许是几年下来,心中早已有所准备,曹懿也算不得难以接受,只是不愿李顽如父亲那般。
曹懿突然反问:“怎么听这意思你也知道?”
李顽一吞口水,又想扯谎,曹懿却漫不经心道:“想好再说。”
他睨了李顽一眼,虽比他要矮上几分,气势却不输,李顽心下一惊,不敢再隐瞒,把事情一五一十尽数全盘托出,从在初来乍到怎么受进欺负,再到他怎样一步步搭上贺鸣这条船,托贺鸣去查曹家之事,却下意识将杀人一事隐去。
曹懿只听,不说话,李顽声音越来越小,末了搂住曹懿,语无伦次道:“我,我瞒你不为别的,就是怕你伤心难过,如今见你这般想得开,那我自是没什么好瞒的,你不许生我气,更不许因此就要跟我分开。”
他头紧紧埋在曹懿怀里,怕他看出自己的心虚破绽,下定决心不管曹懿怎样责怪,他都不要撒手。
“我,我想让你搭上贺鸣这条船,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你亲手报仇雪恨,你也不许看着我害怕。”
“你去拦下温如晦的信,是不是他也知道?”
李顽心中一惊,曹懿怎么连这都猜得到?这下更加不敢隐瞒,只得老老实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真是只为了我?”
李顽支支吾吾,又不吭声了,被曹懿一眼看透,他确实对权利有所垂涎,在这方面尝到些甜头,愈发上瘾。
他不及曹懿洒脱。
然而那预想中的埋怨并未如期而至,曹懿轻轻揽住他,手掌一下下抚摸李顽的脊背。
“我不与你说笑,于朝堂一事心中有所忌讳,不乐意再过天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多年努力拱手让人,我自是不甘愿,可说到底李琦已经死了,我更想和你离开这里,过自己的日子,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我多说,自己好好想想,也不是我吓你,你若执意要搭贺鸣这条船,那我就一人走了。”
李顽讷讷点头。
曹懿见他这副样子,心想莫不是话说太重,吓到他了?要是当年还在京中时李顽就一口应下,答应跟他远走高飞,他又何至于在他回流州后连哄带吓折腾这么大一圈?
曹懿忍住笑,心想让你作,看你长不长记性,以后还会不会乖乖听话。然而他却无法否认,若李顽真一意孤行,他大抵也会生完气后,把江南的宅子一卖,跟着李顽回京。
他朝李顽手心亲昵地捏了捏,温和道:“那除了我父亲一事,李顽,你可还有事瞒着我?”
屋中烛火跳跃,将二人身影投至窗纸上,昔日才及腰他少年早已今非昔比,看向曹懿的目光总带着盯梢与浓重占有欲望,可当曹懿看过来时,又立即温顺服从,犹如只在伴侣面前低下身的头狼。
李顽盯着他看了许久,继而乖巧一笑,平静道:“没有了。”
四目相对间,曹懿目光深远,李顽心中打鼓,然而脸上笑容却看不出丝毫破绽,曹懿莞尔笑罢,和李顽十指相扣,点头示意知道了。
“好。”
李顽又突然道:“曹懿,那你可有事瞒着我吗?”
同样,曹懿并未立刻回答,许久过后,在李顽专注,玩味的目光中回以一笑,温和道€€€€
€€€€“当然没有。”
第31章
几日后一早,曹懿便把李顽揪起,被催促的人百般不愿,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腿断了无法走路。曹懿掀开被子朝他屁股上一拍:“快起来,说好了今日要去把你名下的地、铺都过给你叔伯,宗族里的长辈都来了,在外等着呢。”
李顽委屈地叫嚷:“谁跟你说好了!说好的明明是让人家多想几天,我还没想明白你就把叔伯们都叫来,要卖我的房卖我的地!分明是吃准我会听你的话拿你没办法。”
曹懿笑道:“一开始就没有和你商量的意思,客气两句,你还当真了,快起来。”
李顽赖在曹懿身上,气得哼哼唧唧,在他脖子间乱啃,大枣蚕豆见状,把李顽今日要穿的衣服往下一搁,慌忙退出去。
“他俩变得有眼色了。”李顽哼笑一声,呼吸粗重,捉住曹懿的脸细细亲吻,唇齿交缠间他突然往后一撤,一手摸着曹懿的脸,认真道:“我知你爹那事…算不得冤枉,可咱们一去江南,此后与官场无缘,再想替他做些什么,可就难了。”
曹懿点头,抬手覆在李顽手上。
李琦虽罪有应得,可最终也是死于李顽之手,虽有贺鸣给他兜底,可李顽到底身上背负一桩命案,以这样的前提踏入官场,曹懿总要提心吊胆。
“还是你重要。”
他平静地看着李顽。
李顽突然一笑,搂住曹懿。少年眉眼一弯,一如当年,对着曹懿亲亲摸摸,又突然哈哈哈笑出声,曹懿心想这兔崽子真是破坏气氛的一把好手,怎得在这时候又抽上风。
李顽笑地栽倒在床上,在曹懿无语又疑惑的目光下一摸眼泪,拉着他的手细细把玩。
他突然想起当年在京中,那群绿林好汉将李琦绑来之时说的话。
“这孙子是得罪过多少人,怎么还有一伙人盯着他,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李顽从床上弹起,搂住曹懿亲了又亲,低声道:“无所谓了。”曹懿被他亲得喘不过气,还没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李顽又过来解他衣服,简直顾得了上面顾不住下面,眨眼间气喘吁吁衣衫不整。
“哎不对啊曹懿?你怎得这般听话任我为所欲为?不是说叔伯已经到了…”
曹懿艰难喘息,说话断断续续:“骗,说来,啊,骗你起床的,晌,晌午才会到……李顽!”
大枣蚕豆本要进来,一听这动静,瞬间又硬着头皮远离。
……
半月后。
李顽曹懿夫妻收拾行装,动身去江南,自此之后再无回流州长住的打算,大伯二伯自是一番哭天抢地,对曹懿百般劝说,曹懿整日进出间后面跟着俩大号跟屁虫喋喋不休,直到李顽发飙,才作罢。
大伯二伯见状,又去劝说李顽,谁知李顽手一摊,无辜道:“那不行,我当然是听曹懿的啊,这府上还有人不知道吗?曹懿没了我就要死要活,觉得我一门心思都在经商上都没有时间陪他,已经跟我闹过好几次了,这我可该如何是好啊!”
大伯二伯一脸鄙夷,心说你小子连账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怕老婆就怕老婆,大方承认不就成了。
见夫妻二人口风极紧,一致对外,只好各自另做打算,整日发愁,两年后坐吃山空,温如晦作为流州太守,正式接下李家盐场一事,收归国有,与一直垂涎盐场的世子贺鸣解下一段孽缘,此乃后话,按下不表。
流州码头上,一艘三层商船正待扬帆起航,往来商客陆陆续续登船。
李顽吊儿郎当,挂在曹懿身上,冲前来送行的好友们懒洋洋地一摆手,身上还挂着个齐苑,不住啼哭:“李二,你怎么突然就要挪窝了,还说让你给我孩子当干爹,长大了送弟妹那边历练历练。”
曹懿闻言,想起什么,从包袱中掏出块长命锁,让齐苑转交给他娘子,如今齐家少夫人已怀有三月身孕,这锁是曹懿命人一早备好,作为干爹见面礼。
“喝满月酒的时候再回来。”曹懿笑着,把齐苑从李顽身上摘下来。
添香客栈的公子们叽叽喳喳,嘤嘤啼哭,一拥而上,把齐苑挤在最后头,举着手绢遥遥相送。
“李公子!一路好走!”
“别忘了常回来看看咱们!”
李顽面色一变,做贼心虚地看了眼身旁站着的曹懿,指指贺鸣,意思是他有钱,去扑他。公子们顺势一看,见贺鸣一表人才,器宇轩昂,突然想起这位也是跟着李公子一起来过的,想必出手十分阔绰,当即丢下李顽,朝着贺鸣去了。
贺鸣一一笑纳,左拥右抱,对李顽道:“以后要有事找你帮忙,可不许推托,毕竟我还要再和你大伯二伯打两年交道,对了,他们人呢,你都要走了,怎么不见他们?”
“别提了,一看我和曹懿去意已决,都不搭理我们,还来送?不踹我几脚就不错了。”
贺鸣哑然失笑:“没事,这样的人才好相处,就怕那个姓温的……还好这盐场现在还是李家在承办,不然还真是麻烦。”
然而说曹操,曹操到。
只见温如晦气喘吁吁,一边跑一边喊曹懿,肺都要咳出来,温如晦在和曹懿的事情上倒霉了一辈子,终是被他赶上一次。
李顽瞬间警惕。
温如晦满头大汗,从肩上摘下个包袱交给曹懿,被李顽伸手抢下。
“这里是什么呀?我先看看。”
打开一看,都是些细软吃食,温如晦敢怒不敢言,对李顽瞪视一眼,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交给曹懿:“我在江南有个朋友,你若刚去人生地不熟需要帮忙,找他便可。”
曹懿温声谢过,温如晦却趁着李顽在检查包袱,一步上前,对着曹懿小声道:“€€€€李琦的卷宗我已托人销掉。”
温如晦神情复杂,说完便退开,倒是曹懿听见这话一怔,抬眼看向他,继而在李顽的吱哇乱叫声中,俯身朝温如晦行了个大礼。
温如晦弯腰抬手,以同样礼节回礼,然而那弯下去的腰还没抬起来,余光便看见被一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公子们围在中间的贺鸣。
温如晦认出他是谁,面色一变,满脸震惊,怒目而视地看着他身边的公子们,意思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一世子居然当众狎妓,真是羞见天颜。”
贺鸣暗道不好,手中折扇“唰”的一声打开,挡住脸。
温如晦职业病犯了,咬牙切齿地站了半天,不住往贺鸣那边瞄,终是忍不住,拿出在朝堂上谏言的气势,气势汹汹地朝那边走去,正义凛然道:“殿下€€€€!你怎可…”
他话还未说完,贺鸣便往公子们身后躲,小声道:“心肝儿们,救我,他来和你们抢生意!”
公子们一听,天大地大,生意最大,随即把贺鸣结实挡住,咿咿呀呀,朝温如晦扑过去。
“弟兄们,上呀,他敢抢我们生意!”
温如晦被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从码头上一跃而下,一头扎江里,当即站在原地,不敢靠近,只朝贺鸣怒目而视,那表情明显在说“有辱斯文,成何体统”。
李顽见状,推着曹懿往船上走。
船帆一扬,舵手开始收锚,温如晦既想恪尽职守把贺鸣揪出来劝他洁身自好,又想跟曹懿道别,当真左右为难,齐苑站在码头挥手乱跳,朝着甲板上的二人不住大喊:“€€€€记得常回来啊!回头我带着娘子去找你们玩!”
李顽懒洋洋地一挥手。
商船缓缓离港,逐渐看不见岸,把过去十九年的大雪,恩怨纷纷留在原地。曹懿回头一看,见李顽眼眶渐红,调侃道:“你不会舍不得吧?”
李顽哼笑一声,拉住曹懿的手与他十指交扣:“哼,你在哪儿,家在哪儿,这话不是当年你说的。对了,我还有个惊喜要给你呢,大枣蚕豆先咱们一步到江南,估计已经在准备了。”
曹懿好奇道:“什么?”
李顽却神神秘秘的,不肯说。直至货船靠岸,他还不让曹懿立即下船,摸出条黑布,要绑在曹懿眼睛上,算是吊足胃口。
曹懿好笑地一拦:“做什么?”
李顽撒娇道:“你信不信我嘛,我牵着你走,定不叫你摔着。”
他蒙住曹懿双眼,牵着他下船,一排杨柳在烟雨朦胧中轻抚水面,曹懿闻到河水的浊气中又夹杂着迎面而来的清新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