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 第3章

  谢无风道:“我不饿。”

  纪檀音还欲推脱,客栈门口蓦地响起一阵喧闹喝彩,随后一名容貌俊雅的男子在前呼后拥中迈入大堂。

  看客中发出抱怨:“白先生,可叫我们好等!”“今日来得这样迟!”“莫不是在哪家的花魁处耽搁了吧?”

  “这就是白先生?”纪檀音探头张望,只见一人头戴飘飘巾,身穿青色道袍,正四面作揖,道声“来迟”。

  客栈伙计搬出一张四出头官帽椅来,白先生施施然坐下,抖了抖衣袖。底下人争相问:“今日讲什么故事?”

  白先生还未言语,一个娇脆声音道:“上次说好讲无常客的,可不许变卦!”

  此语一出,四下皆静,众人都望向那个女扮男装的千金小姐。

  “看什么看,当心你们眼珠子!”女子身边的侍卫唰地将大刀抽出一半,做凶神恶煞状。

  白先生忙道:“好,咱们今天就说说这无常客,”他面前摆着一张翘头案,小鼓陈其上,左手持两片梨花简,右手握一支鼓锤,清了清嗓子,唱起无常客的故事来。

  “话说这无常客,乃是武林中公认的天下第一剑,成名已有十余载。一套无常剑法,使得出神入化,至今无人可破。”

  纪檀音听到这里,轻嗤一声,十分不以为然。

  “这剑客姓甚名谁,是何样貌,均无人知晓,因其行踪诡秘,心意难测,江湖人士号之‘无常’。.其行事亦正亦邪,据说曾盗过皇宫里的珍宝……”

  “胡说!”听得专注的女子猛然一拍桌子,“他是个好人!”

  白先生并不怵她,从容一笑:“在下听闻任城卫指挥使家的小姐一度落难,为无常客所救,两人有过一面之缘,差点修成一段佳话。可惜在下无从得见温小姐金面,不知事实真相如何,不敢造次胡言。”

  那温小姐羞恼极了,脸颊腾起两朵红云,掩面不吱声。

  白先生讲了一阵无常客的轶事,纪檀音吐掉鸭骨头,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高声问道:“依你看来,这什么无常客便是天下第一高手了?”

  白先生见问话的是个半大少年,不甚在意地一点头:“当然。”

  “比之玉山神剑却又如何?”

  这一问让白先生大为诧异,上下打量纪檀音一番,感叹道:“不想小兄弟年纪轻轻,居然还知道玉山神剑?”

  四下的看官大都是平民百姓,听书仅为图个乐呵,对武林人士不甚了解,当下互相打探起来:“玉山神剑?玉山神剑是哪个?”

  “这玉山神剑,名叫纪恒,是数年前名扬四海的一位大侠,常常锄强扶弱,深受百姓爱戴。”白先生将梨花简放在鼓面上,长叹一声,“只是纪大侠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已有十多年,怕是仙去了。”

  “谁仙去了?”纪檀音怒目而视,一手按桌想要起身与他理论,想起师父的叮咛,又忍下了,只道,“他老人家活得好好的。”

  “哦?小兄弟如何得知?”

  “这……”满屋的人都在看他,纪檀音咳了两声,含糊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他催促白先生:“你且继续讲吧。”

  因他的打断,先前的故事已没甚意思。看客中一人呼喊道:“白先生,讲讲那卖屁股的大太监!”

  这话说得粗俗不堪,谁料竟博得阵阵喝彩。

  “我听衙门里当差的兄弟说,圣上偏信小人,不日将设立专司缉捕暗杀的东厂,交由那太监执掌!”

  “这可不得了了!”

  “去年朝廷加税,不正是那没把儿的出的馊主意!”

  众人七嘴八舌,忧心忡忡地四下议论起来。纪檀音久居深山,不闻世事,向谢无风打听道:“如今真是宦官当政了?”

  谢无风浅浅地抿了一口杯中美酒,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鲁宁党与宦官党争斗多时,看近日的光景,宦官怕是要占上风。”

  纪檀音愕然:“啊!”

  一片人心惶惶的嘈杂中,温小姐高声呵斥道:“你们瞎操心甚么?我爹说了,山东都指挥使要联合众都司同僚共上奏折,请求治大太监严嘉虚的罪呢!”

  她爹温时玉官阶虽低,毕竟手里管着五千兵马,在兖州府内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众人听了,纷纷朝温小姐作揖,口中道:“还请老爷多体恤咱升斗小民!”

  闹了一通,复又静下来,白先生敲鼓打简,说了一段民间戏文。他精通各式唱腔,一人分饰多角,嗓音时而雄浑时而娇柔,直把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说得荡气回肠。

  纪檀音趴在桌上,听得极为专心,白先生收完赏钱离开了,他犹沉醉不已。等回过神来,听众早已一哄而散,大堂里只剩下三五个客人。

  “谢兄……”纪檀音偏头一看,不见谢无风,叫过小二来询问,才知他已上楼去了。

  “也不叫我。”抱怨了一句,纪檀音伸了个懒腰,正欲起身,一个军士忽然走上前来,不卑不亢道:“小哥留步,我家公子有请。”

  纪檀音一头雾水:“你家公子是谁?我又不认识。”

  军士努了努嘴,示意纪檀音回头。只见临窗那张桌子上还端坐着女扮男装的温小姐,秀眉微蹙,眸含烟愁。

  两个侍卫把他引至温小姐面前,随即退下,留两人说话。

  纪檀音问:“小……公子找我何事?”他不拘礼法,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瞧,弄得那姑娘局促不安,目光游移。

  温小姐朝他作了个揖:“冒昧打搅,阁下可是走江湖的?”

  纪檀音面露犹豫,不知如何回答,温小姐却已自顾自说了下去:“少侠近日可曾听说过……无……无常客在何处现过踪迹?”

  别了温小姐,纪檀音回到自己的客房。隔壁是谢无风的住处,门缝里溜出来一线昏黄的灯光。他敲了敲门:“谢兄,你睡下了吗?”

  里头悉悉嗦嗦一阵响,谢无风道:“进来吧。”

  纪檀音神秘兮兮:“你都不知我碰上了什么奇事!”

  谢无风才沐浴不久,亵衣外罩着一件披风,湿漉漉的乌发垂落肩头,坐在架子床上,手指拨弄着帐缦,漫不经心道:“温小姐找你了?”

  纪檀音意外:“你如何得知?”

  “猜的,聊些什么?”

  纪檀音将温小姐所言转述与他,眉宇间颇为神气:“她许我五十两银子,叫我替他寻无常客呢!”

  “你应下了?”

  “自然没有。不过我瞧她可怜,答应帮她留意。我大师兄家里开着镖局,路子广消息灵,等到了襄阳,可以拜托大师兄打探打探。”纪檀音寻了一张条凳坐了,说道:“那无常客真不是个好东西,惹得温小姐芳心暗许,却又不见踪迹。而且总是蒙着面,定然相貌丑陋。”

  谢无风哭笑不得,又不好辩解,调侃道:“何出此言?莫不是阿音爱慕温小姐,因此吃味了?”

  “我才没有!”纪檀音高声否认,见谢无风一脸戏谑,似是不肯放过他,连忙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假意打量装饰。忽见放在闷户橱上的包袱里探出一截剑柄,眼睛一亮,问道:“谢兄,我能看看你故友的剑吗?”

  得了谢无风的允许,纪檀音小心翼翼地抽出剑来。此剑古朴庄重,花梨木做剑鞘,犀牛角为剑首,雕刻的花纹已被磨平,装饰的贝壳也剥落大半,可见确是年代久远。纪檀音稍一用力,剑即脱鞘,雪亮光芒如同天际流星。

  “谢兄,这是把宝剑啊!”纪檀音摩挲着寒意森然的剑刃,细看了一回,遗憾地嘟囔,“就是杀气太重了些。”

  谢无风望着他挂在腰间的映雪剑,意有所指:“杀气不重,如何能叫宝剑。”

  “并非如此,”纪檀音眉头轻蹙,执意与他争辩,“兵不血刃才是习武之人的最高追求。”

  谢无风听了几乎放声大笑,嘴唇一牵,对上纪檀音清澈坚定的眸子,忽然心生怜惜,摇摇头不予评价。

  “这剑有名字吗?”纪檀音问,“你的故友是武林中人?”

  “不是,他不过爱好收藏罢了。至于这把剑,唤作沉沙。”

  纪檀音又欣赏了一阵,将宝剑放归原处,和谢无风道别回房。

  谢无风喊住他,莫名其妙地问:“你的剑还没沾过血吧?”

  纪檀音下意识地按住剑柄,颔首道:“我的剑乃是新铸的。”

  谢无风眯起眼睛,捉摸不透地笑了笑。纪檀音心中一紧,梗着脖子道:“如何?”

  “无事,”谢无风一手支着额头,半张脸隐没在纱帐后,轻浮地称赞道,“只觉此剑外形清俊,又锐气逼人,和阿音很是相称呢。”

第5章 一滴血

  第二日纪檀音醒得甚早,在罗汉床上盘腿打坐,按师父教的内功心法吐纳练气。.一个时辰后,神清气爽地梳洗了,去敲隔壁的房门,叫谢无风一同下楼用饭。

  谢无风换了身簇新衣裳,手里拿着一把洒金川扇,活脱脱一个浮浪子弟形象。纪檀音忍不住揶揄:“谢兄未免太张扬了些,这样好的料子做衣裳,难怪强盗盯上你。”谢无风用扇柄敲他的肩膀,大笑道:“我毕竟不像阿音少年俊秀,只好用些浮华来装饰了。”纪檀音脸红,转头看向别处,心道不知他从何学来的油嘴滑舌,一点也不像读书人。

  两人在大堂里坐下,要了一叠荷叶饼,两碗银丝€€汤,吃饱喝足便上街闲逛,顺便给谢无风买一匹马。

  商铺近来生意不好,有客上门,各家的伙计都招待得十分热情。纪檀音看甚么都好奇,谢无风又是个无所事事之人,两人走走停停,一个时辰下来只逛了半条街。纪檀音看中一个酒壶,却不舍得买,他的银子都是师父早年间攒下来的,不能随便花费。那个酒壶实在精巧别致,他恋恋不舍地摸了一阵,还是狠心放下了,扭头往店门走。到了大街上,发现谢无风没跟上来,还待回去找,就见他晃晃悠悠地出现了,手里举着那只酒壶,微笑道:“送你了。”

  “这怎么能行,”纪檀音拼命摇头,“无功不受禄。”

  “有功啊,你不是救了我的性命?”

  “我救你又不是为了让你报答。”纪檀音心高气傲,觉得自己被谢无风看低了,不屑道,“再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酒壶,扁扁的,丑死了。”

  “既如此,我将它丢了。”谢无风手一扬,作势欲抛,纪檀音果然紧张得瞪圆了眼睛,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想要阻拦。谢无风哈哈大笑,将酒壶抛给他,“拿着!”

  纪檀音接了酒壶抱在怀里,嘴唇抿了几下,漾开笑意。

  谢无风道:“你不用客气,我钱财不少。”纪檀音半信半疑,很快便发现谢无风果真花钱如流水。晌午时两人在茶馆吃了胡桃松子泡茶并一碟果子,他不及兑换碎银,出手便是一两银子。纪檀音暗中咋舌,谢无风瞧出他心中所想,问道:“是不是在猜测我家祖上做什么的?”

  纪檀音讪笑,只听谢无风道:“我家里穷苦,这些银子乃是借的。”

  纪檀音吃惊:“那你还如此大手大脚?不用还么?”

  “怎么不还,我每天都在还。”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纪檀音尚在思索,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熟悉的鸟叫,紧接着一只蓝灰色的信鸽徐徐落在他肩上。“小七!”纪檀音大喜,亲昵地梳理信鸽的羽毛,“这两日是不是找不到吃的?”

  谢无风抄手站在一边,看纪檀音和鸽子说话。少年歪着头,眼如新月,面如白瓷,两瓣淡粉的嘴唇碰来碰去,好像在春风里招摇的一枝桃花,真正是赏心悦目。

  “我想去米店给小七买点吃的,”纪檀音突然说。

  谢无风眉梢一扬,“哦”了一声,略带仓皇地别开眼,“走吧。”

  纪檀音浑然不觉,兴高采烈地向他介绍起小七来:“这是我师父养的信鸽,怎么样,是不是漂亮极了?”

  “嗯,”谢无风顿了顿,“漂亮。”

  在泗水县住了三日,纪檀音玩够了,谢无风也买到了一匹合心意的好马,两人便决定启程赶路。这日早上退了房,结清账款,正和掌柜的闲话,两个客栈的伙计挑着新鲜蔬菜进门,口中直叫:“掌柜的,出大事了!”

  这一嗓子引得大堂里的客人纷纷侧目,掌柜的怫然不悦,瞪了他们一眼:“什么事大惊小怪?”两个伙计顾不上掌柜的发火,争先恐后地说起在市场听来的消息:昨儿夜里,任城卫指挥使家里进了刺客,温时玉大人和温夫人都被暗杀了!

  一时间喧哗四起,纪檀音惊疑不定地看了谢无风一眼:“温时玉?那不就是温小姐的……”

  谢无风低头沉思,神情有几分严肃。

  纪檀音去盘问伙计,但他们得知的消息也有限,只说附近的几个知县都无权管辖这起命案,山东都指挥使和按察使派了官员前来调查,大概掌灯时分能赶到任城卫。

  客栈里用饭的众人议论纷纷,县里一个大户人家才遭了贼,今日卫指挥使又被暗杀,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纪檀音心情沉重,念及温小姐前几日还是个集万千宠爱的闺中少女,品味过最深的忧愁便是相思,一夜之间忽然父母双亡,命若浮萍,不免唏嘘。

  他问掌柜的:“泗水离任城卫有多少路程?”

  掌柜的道:“不远,快马大半日便到。小哥儿不是要去曲阜?两处正挨着。”

  这时沉默许久的谢无风瞥了纪檀音一眼,又恢复了往日的漫不经心:“怎么,你要去看望温小姐?莫不是真的恋慕她?”

  纪檀音心里才闪过这个念头,被谢无风一调侃,忙不迭否认:“才不是,男女授受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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