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檀音草率地对他行了个礼,嬉笑道:“黄伯伯,怎么把胡子剪了?几年没见,你反而越加年轻,可真是驻颜有术!”
黄筹一脸神秘:“你猜怎么着?我吃了一粒东海神丹,一觉醒来年轻十岁!”
“有这种神药?”纪檀音把头凑过去,“给我一粒留着!”
两人一句递一句,说说笑笑,气氛和谐。李澄阳端正地坐在一旁,不时用责备的目光看一眼纪檀音,好似在警告他别得意忘形,先前那件事还未解决。过了一会,李从宁来了,和黄筹互相问好,以兄弟相称。
纪檀音在李从宁面前不敢造次,连忙正襟危坐。同样是长辈,李从宁让他感到威严和疏离,而黄筹则因为老顽童的性格,与纪檀音十分亲近。
丫鬟摆上茶来,各方寒暄。谢无风慢悠悠地到了,黄筹一眼认出他,抚掌大笑:“原来无常客在这里躲着,可真是虎落平阳了!”
“可不是,叫天下英雄看了大笑话,”谢无风毫不尴尬,平静道:“这笔账迟早得算。”
问过彼此的近况、互相称赞过一轮,房间里逐渐回归沉寂。
李从宁呷了一口茶,近日他总是顾虑重重,眉间凝出几条竖纹,越发让人觉得深不可测。纪檀音悄悄看向黄筹,想询问他如何看待江湖上抹黑师父的流言蜚语,黄筹好似会读心一般,沉声道:“这些日子,江湖上有些不利于纪恒兄弟的传闻,想必各位都听到了吧。”
李从宁波澜不惊地一点头,问:“黄兄以为如何?”
黄筹道:“一看见明彪华发的什么劳什子《告天下英雄书》,我就去问灵峰找纪大哥。几间木屋找遍了,都没他影子。”见纪檀音神色凄惶,他比了个安抚的手势,续道,“四年前他曾对我提过,说内功遇到瓶颈,无法参透《菩提经》最后一层境界,时常苦思冥想,心中焦灼。这一两月是他惯常闭关的时节,想必是躲在哪里练功了。玉山山脉绵延百里,山洞密林随处可见,一时寻不着他,也不能说明什么。”
纪檀音激动地附和:“黄伯伯,你说的正是我想的!”
黄筹眯又换上凝重的表情,道:“但是我认为,明彪华的所见所闻也是真的。”
纪檀音愣住了:“可是,你方才明明说……”
其余三人均露出深思表情,只有纪檀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急得抓耳挠腮。
李从宁道:“黄兄的意思是,袭击沈沛宅邸、洗砚山庄和恒山派的‘纪大侠’,是别人冒充的?”
黄筹道:“李兄听过人皮面具吧,虽然做工优良的面具千金难得,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李从宁盯着黄筹,缓缓摇头,明显对他的推测有所怀疑。那个神秘人武功之高有目共睹,对玉山剑法的造诣也十分深厚,这样的高手在武林中凤毛麟角,可近日未曾听说过哪一位行事异常。
黄筹笃定道:“不止纪恒,我看连西番教都是被嫁祸的,有人在背后下一盘大棋,只是局势还不明朗,看不清楚。”
“黄伯伯,你这看法倒和无常客不谋而合呢。”李澄阳对黄筹笑了笑,转向谢无风时,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随即变得阴沉沉的。
纪檀音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生怕他当着两位长辈的面揭露自己和谢无风的“断袖之癖”,好在李澄阳向来光明磊落,没耍那等阴招。
“哟,无常客也这么看?”黄筹向前探身子,赞许的目光落在谢无风身上,“不错,有眼光,是青年一辈中的翘楚!”
李澄阳听他夸奖谢无风,心中不太痛快,抢白道:“黄伯伯,话谁不会说,只是要有证据才行。江湖中传说那魔头练了《至尊大法》,不管是真是假,他武功之高可见一斑。现在没人能抓住他,否则扯掉面纱验明身份,是不是师父就一清二楚了。依我看,真有本事,把那魔头掳获了才是正经。至于西番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行事又古怪,谁会想到嫁祸他们!”
虽然他话中带酸,所言却也不虚,黄筹点头深思,习惯性地摸向颌下胡须,结果摸了个空,于是自嘲一笑。
纪檀音问:“黄伯伯,你去四川干什么?”
他私心里希望黄筹能留在雄图镖局,因为在这偌大的宅子里,甚至整个江湖中,除了自己,只有黄伯伯坚定地相信师父的清白。
黄筹道:“我去调查一桩案子,事不宜迟,明日就走。”
“是什么案子?”
黄筹笑眯眯的:“一桩十分重要的案子。”
纪檀音便知他是不愿意讲了,感到有点泄气。余下的时间便是闲谈吃茶,后来李从宁邀请黄筹给弟子们露一手,纪檀音和谢无风便跟到主院去看热闹。
黄筹练的是铁臂功,双臂粗壮,肌肉隆起,寻常刀剑伤他不得。这门武功看似粗莽,实则分外讲究手法、姿势、力道的变通,是一门上手容易精通难的内家功夫。
一名镖师手持铁棍,身体半蹲,小心翼翼地绕着黄筹移动,寻找出手的机会。黄筹扎马步,目视前方,泰然自若。铁棍从背后挟风而至,他听声辨位,闪电般出手,虎口托住棍子,迅速卸了对方力道,随后轻轻一撞,铁棍点在镖师胸口,击得对方退了两步。
围观的镖师伙计大声喝彩,纪檀音也鼓掌叫好,冷不防衣领被人提了起来,他回头一看,是李澄阳。
“跟我过来。”
这是秋后算账了。纪檀音心中打鼓,刚要迈步,手腕被谢无风捉住了。
“你们说悄悄话不带我么?”
李澄阳对他怒目而视:“等我问明真相再找你算账!现在是玉山神剑门派内的事,你休要掺和!”
纪檀音看他们剑拔弩张,又要打起来,连忙挣脱了谢无风的手,低声道:“我一会再来找你。”
滴翠园中有一处凉亭,四周环绕着从后院流出的温泉,热气蒸腾。李从宁在假山旁的石凳坐下,看了纪檀音一眼,叹了一口气。
“大师兄,你这是干什么呀。”
李澄阳忧愁而严厉地望着他的小师弟,在心中埋怨师父从小把纪檀音宠坏了,现在什么出格的事情都办得出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
纪檀音抿了抿嘴,双手不知往哪里放,时而摸一摸映雪剑,时而挠一挠头皮。
李从宁催促道:“快说。”
纪檀音抬起头,飞快地看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咕哝:“前些日子。”
“怎么……”李澄阳艰难地寻找措辞,此刻的对话让他觉得尴尬,咳了一声,“怎么回事?是不是他骗你的?还是逼你。”
纪檀音摇头,他知道李澄阳想听到肯定的回答,可他必须诚实。
“我是自愿的。”他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
李澄阳从凳子上站起来,痛心疾首地望着纪檀音,满腔的数落遇上一双固执的眼睛,愣了一下才跑出口:“胡闹!”
纪檀音咬着嘴唇,沉默地仰着脸。李澄阳来回走了几步,忽然解下佩剑,拿剑柄一下一下戳他的额头,怒道:“你还帮他说话!你什么时候有的这断袖毛病!必是他传给你的!胡来!你你你€€€€”
花园角门边种着一排葡萄,绿色的藤蔓爬满木架,纠缠出一堵茂密的墙。谢无风站在葡萄架下,捏碎了几片叶子,汁液黏糊糊地粘在指腹上。
他紧皱着眉,眼看纪檀音那个傻瓜给李澄阳打得差点摔进沟渠,心疼得要命。忍无可忍要露面,才走一步,便听见身后有悉嗦响动,回头看去,竟是黄筹。
假山旁边,师兄弟两个还没停歇。纪檀音从小受尽宠爱,被李澄阳打了几下,委屈得不得了,缩着脖子,将脑袋埋进双臂之间,红着眼睛道:“你凭什么打我呀!你又不是师父!”
李澄阳的丝绸衣服不知何时被划烂了,胸膛剧烈起伏,脱口道:“你还有脸提师父!等我告诉他,你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去呀!”纪檀音恨恨道:“你先告诉我师父在哪里!师父€€€€”
他的尾音已哽咽,咕哝了什么也不知道,但这声“师父”却勾起了愁绪,两人停止争吵,四目相对,黯然伤神。
半晌,李澄阳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伸手要揉纪檀音红肿的额头,被纪檀音赌气地躲开了,于是改为拍他的肩膀,道:“我还不是担心你。那无常客城府极深,这回要不是遭了别人的道,武林中连他姓名面貌都不得而知,你和他搅在一起,不定怎么受牵连,你是我师弟,我能不管你?再说,师父从小就偏袒你,但凡你受了一点伤,总要责罚到我头上,我能不尽心么?”
纪檀音一开始还鼓着脸不理他,听到最后一句,往日回忆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地缓和了脸色:“我知道你担心我。”
李澄阳关切道:“那你好好跟我讲,你们算是怎么回事?”
纪檀音思考了一阵,脸上明明白白地流露着茫然和犹豫,他将谢无风的话转述出来,有点羞赧,也有点怅然:“他说想和我好。”
李澄阳的火霎时又上来了,厉声道:“他说你就答应?这是什么好玩的事么!他起初不是隐瞒身份接近你的?这人花样多得很!”
纪檀音帮谢无风分辨:“他是个好人,只是江湖上有些误解而已。”
李澄阳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檀儿,你年纪还小,未曾经过男女之情,一时不察才落入他的圈套。他呢,不知辗转了多少风月。你可别鬼迷心窍!”
这话戳到纪檀音的痛处,他脸色微变,炯炯的目光倏然涣散。
李澄阳屏息凝望他,等他“开窍”、“顿悟”,谁知纪檀音却道:“我知道,可我……喜欢他。”
这一句近乎耳语,李澄阳却是像被惊雷劈中,瞠目结舌,好半天做不出反应。
葡萄架后面,黄筹也难掩震惊,偏过头瞪着谢无风。他是看着纪檀音长大的,护犊心切,立刻和李澄阳站在了同一战线,好似谢无风已经辜负了他的宝贝侄儿似的。谢无风专注地望着假山的方向,除了听到“喜欢”二字时瞳孔一缩,面上没有任何波动。
李澄阳咽了几次唾沫,还未摆出教训人的架势,纪檀音先开口了:“大师兄,我已是大人,你别再为我操心了。等师父有了消息,止住江湖上的流言,我自会当面跟他讲。”
说完就往角门走了。李澄阳憋闷至极,对着他的背影吼:“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纪檀音走过青草淹没的小径,绕过葡萄架,一抬头撞上谢无风,先是一愣,回过神后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怎么来了?”
他不知谢无风听到了多少,心中忐忑,谢无风不动声色地指了指黄筹:“黄老先生找你有事,我带他来寻你。”
纪檀音这才看到黄筹,连忙施了一礼,奇道:“黄伯伯,什么事?”
黄筹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李澄阳,压低嗓音道:“借一步说话。”
纪檀音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三丈远,黄筹扭头对谢无风招了招手,“你也来”。
第35章 翻旧案
三人一直走到西跨院后边的竹林里才停下。谢无风从黄筹脸上看到一丝后悔,这位老先生显然对他的人品心存疑虑,可又因为纪檀音那句“喜欢”略加青眼,这会负着双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纪檀音问:“黄伯伯,什么事?”
相比他的焦急,黄筹显得心事重重,犹豫不决。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檀儿,你可知你师父在何方?”
纪檀音摇头:“我还想问您呢。”
黄筹严肃地望着他:“目前江湖上的传言对他十分不利。”
纪檀音沉痛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黄筹加重了语气,“如今武林中已然将杀死玉白师太,重伤明彪华的神秘人认定为纪大哥。一旦你师父再露面,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有性命之忧。”
纪檀音不解:“让我师父对大家说清楚不就好了吗?而且,他们也没有证据啊!”
他的天真让黄筹露出一丝苦笑:“怎么没有证据?明彪华不是亲口承认被纪恒所伤吗?恒山派的女尼不是看见师父死在玉山剑法之下吗?目前来看,除非抓到冒充你师父的神秘高手,令两人当面对质,几乎不可能洗清纪大哥嫌疑。那人的武功你是见过的,抓他谈何容易!更何况恒山派的掌门之争正激烈,为玉白师太报仇是最能立威的一件事。他们哪管什么真相?都说是纪大哥杀的,那么冲纪大哥讨债便是,大不了日后说一句‘搞错了’。”
纪檀音听了他的话,感觉冷汗迭出,青筋直跳。他知道外头流传着谣言,因怕自己听了生气,控制不住出手伤人,这几日都窝在院子里,不知江湖上竟是这番一触即发的光景。
这当口,师父是现身好,还是不现身更好?纪檀音一时迷茫了。
“你今早问我去四川做什么,我明白告诉你吧,我是去查一桩二十年前的案子,你听过唐家堡吗?”
纪檀音隐约有些印象,一旁的谢无风提醒道:“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大帮派,在沈沛府上时王算盘提过。”
纪檀音迟疑道:“可是那个无头悬案?说什么堡主夫妇一夕之间离奇身亡,后来帮派便散了。”
黄筹轻轻点头,他用忧愁而凝重的目光望着纪檀音,一开始纪檀音不懂,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奇怪的东西,后来他感觉到一点模糊的恐惧,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
这时黄筹长吁一口气:“我怀疑,唐连卫夫妇是为纪大哥所杀。”
纪檀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否认:“不可能!”
黄筹目视远方,沉声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但如果他们二人真为纪大哥所杀,一定另有隐情。如今嫁祸纪大哥的幕后黑手,十有与当年的旧案有关,因此我要亲自去查一查。”
纪檀音说不出话,三魂七魄好像在打架,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习惯性地看向谢无风,想求得一点依靠。
谢无风靠近了,握着他的手,用力捏了捏。他的眼眸是冷静而坚毅的,唇角微微勾起,给了纪檀音一个安慰的弧度。
纪檀音稳了稳心神,问道:“黄伯伯,你怎么会联想到唐家堡旧案呢?”
“因为这个局做得太好了,像是筹备多年的结果。我仔细排查过你师父的仇家,无人有这样大的能力。那日偶然听人聊起唐连卫夫妇一案,我忽然忆起你师父那阵子恰在四川行走,因此生出怀疑之心。”
“可师父行事一向光明磊落,若唐堡主夫妇真是他所杀,他为何不承认?难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