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风反手阖上门,对谭凤萱拱手:“萱嫂子。”又向李从宁草率地行了个礼。
李从宁未在意他的轻慢,指着花月影介绍道:“这位是朱月阁的花阁主,谢先生可识得?”
谢无风好似这才注意到主位上的美人,定定地看一眼,无甚笑意地勾一勾唇角。
花月影也笑了:“我和谢先生,可以说识得,也可以说不识得。”
“哦?”谭凤萱感兴趣,“此话怎讲?”
谢无风在纪檀音身边落座,执壶倒了一杯浓茶,仰头灌下,余光觑见怔愣的少年,调笑道:“傻了?”
纪檀音脸上一热,讪讪地别开头,从桌上拈了一块点心,口中嘀咕:“穿这么多也不嫌热。”
这当口,花月影已向李从宁夫妇讲述了当初与谢无风结识一事,揶揄道:“若非后来在通缉令上看见,我还只当谢先生是小纪的表哥呢。”
谭凤萱问:“该不会是你哪个仇家,想借刀杀人吧?”
谢无风呵呵两声:“那他可真是失算了。”
“前些日子官府还发公告,说已将你拿住了,不日即腰斩,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真个把我搞糊涂了。”
正说着,李澄阳到了。他才从外头回来,额上沁着汗珠,脚底沾着红泥,一进门就深深作揖,朝花月影问好,与爹娘请安。
李从宁板着脸,训斥了他几句。
李澄阳唯唯诺诺地应着,明显心不在焉,眼前只闪动着心仪女子的倩影,还有今日她对自己说的那句“真巧”。
谭凤萱看丈夫鼻翼鼓动,太阳穴疾跳,便知他要发火,连忙吩咐丫鬟布菜。
李澄阳对此毫无知觉,在李澄亦旁边坐下,掐了一把弟弟的脸蛋。
李澄亦逮着机会撒娇:“大哥,你不是要教我射箭吗?这几日都不见人影。”
李澄阳道:“下午就教你。”
李澄亦眼珠子乱转,锁定了花月影,笑嘻嘻地问:“你爱慕的姐姐到底是何方仙女,有花阁主漂亮吗?”
李从宁喝了一声:“澄亦!”
李澄亦嘟着嘴巴做个鬼脸,缠着哥哥问东问西。
花月影笑道:“李镖头家的小少爷,可真是个活宝。”
李澄阳为防弟弟嘴里再迸出让人难堪的话,一个劲给他挟菜。须臾,察觉对面射来一道热烈视线,便夹了一只鸡腿递过去,歉疚道:“小师弟,这些日子也怠慢你了。”
纪檀音捧碗迎接,谁料鸡腿半途被截住了,两双箸子在空中碰撞,暗中较劲,僵持不下。
纪檀音用胳膊肘撞谢无风,低声问:“你干什么呢?”
谢无风不答,从李澄阳手里抢过鸡腿,放在眼前端详片刻,还是丢到了纪檀音碗里。
无聊。纪檀音瞪他一眼,嘴角轻轻一抽。
饭毕,各自漱了口,李从宁邀请朱月阁一行到花园中赏玩。
花月影婉拒道:“还是先谈正事吧,李镖头大费心思招待我们,不说个清楚,我心中过意不去呢。”
她是个聪明人,对局势也看得通透,李从宁索性不绕弯子,沉声道:“那请阁主到书房一叙。”
他们离开后,李澄亦撒娇耍赖,央着哥哥、师父、师娘一同玩耍。
正是桂花盛开的时节,满院清香弥漫,令人身心舒畅。李澄亦爬树捉鱼,闹得府里鸡飞狗跳,玩累了便叫纪檀音和他比赛投壶,谁输了就喝梅汤。谢无风和李澄阳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守着两人游戏。
谢无风忽道:“天下的气都要被你叹光了。”
李澄阳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长吁短叹,脸上挂不住,假意咳了几声。
他今日又遇见了心仪女子,虽然仍不知对方名姓,但女子离开时冲他点头示意,说明已对他有了印象。
下一次,李澄阳暗想,一定要请教芳名。
谢无风轻轻一叩沉沙剑,问:“你什么时候赔我剑鞘?”
“小气。”李澄阳向后一仰,注视着天际一朵缓缓飘过的云,忽而问:“你对檀儿,也像我对……那样吗?”
几丈外,纪檀音眯着眼,身体略微向前倾,手里捏着一枚令牌,正左右比划着对准头,嘴唇抿成一线,模样很认真。
谢无风瞧了一会,道:“恐怕不太一样吧。”
书房里燃着浓郁的沉香,房门紧闭,袅袅白烟散出千丝万缕,最终归为无形。
李从宁起身,朝花月影一拱手:“有阁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花月影还礼,平淡道:“他日李镖头当上盟主,可别忘了今日许诺朱月阁的好处。”
为表敬意,李从宁安排朱月阁一行人在温泉旁的独院歇宿。当晚,花月影布下酒菜,邀请纪檀音前来小酌,问起别后种种遭遇。
一路上的惊心动魄,纪檀音三言两语概之,花月影听得秀眉颦蹙,轻拍他的手背,叹道:“可真是九死一生,你受苦了。”
“没什么,”纪檀音不好意思地笑笑,“多亏有谢无风,否则我早死了。”
“说起他来……”花月影调子拖得长长的,忽而凤眼一眯,逼问道,“你们怎么回事?今天席上我可都看见了。”
纪檀音喝了几杯酒,脸上已显出颜色,被她这样一问,两颊愈发艳丽了。
花月影看他不答话,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的额头:“你啊。”
“他是个浪荡轻浮之人,你自己心中要有计较。”
纪檀音闷闷地“嗯”一声,看时间不早了,就跟花月影道别。
花月影把他送到小院门口,问起在商丘遇到的拐卖幼童一案可有进展。“你当时声称已有线索,如今怎样了?”
纪檀音苦恼地摇摇头,从杀手身上扒下来的两枚令牌不算什么突破,公谦老儿又下落不明,这桩案子已经走到尽头。
花月影沉吟片刻,道:“八成是西番教做的,否则怎么练得出夜魔那身邪门武功?你放心,各大门派结了盟,头一件事便是围剿西番教。等抓了那安措教主,咱们再好生清算。”
纪檀音从独院离开,沿着黑黢黢的小路走回东厢房。路过花园,忽有枯枝断裂的脆响从桂花树后传出。
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纪檀音绷紧了神经,悄悄按住剑柄,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喝道:“谁!”
“我。”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无风从树丛深处钻出来,右手提着一碗纱灯,朦胧的光芒和天上的月亮相映成趣。
纪檀音放松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谢无风晃晃手里的灯,“等你啊。”
“怎么不进去?花姐姐还问起你呢。”
谢无风干脆道:“不喜欢那个女人。”
好好的气氛,总能叫他弄僵了,纪檀音顶嘴:“可我喜欢。”
“不许你喜欢。”
“你凭什么不许,我就€€€€”他话音一顿,蓦地睁大眼睛,温柔的月光就势洒落,璀璨生辉。
谢无风捏着纪檀音的下巴,恶狠狠地亲吻,那阵势似乎要将他吃了。直到纪檀音舌尖发麻,浑身颤栗,他才放过他,嗓音幽幽的:“不许你对别人说喜欢。”
第41章 难忘机
次日,李从宁带着妻子、大儿子,与朱月阁一道,共赴玄刀门之宴。
玄刀门位于襄阳城南,数米高的围墙圈起百余亩地,东临白桃溪,西靠雪松山,四野幽静,是个修身习武的好去处。这日门派中十分热闹,弟子们来来往往,却又井然有序、丝毫不乱。翟昱的几名高徒侯立门外,俱着青布短打,眸中精光内敛,英气勃发。大徒弟带头,对李从宁一行执后生礼,姿态从容、不卑不亢。
进了门,先是一个宽阔的练武场,新收的弟子们正在练习基本的刀法。见了客人,无一不肃立问好。李从宁不冷不热地评价:“规矩倒教得好。”
李澄阳落在后面,与花月影的侍女明烟并肩而行,偶尔对视一眼,尴尬地微笑。前一晚父亲叮嘱他,此女武功不俗,可能是朱月阁中独当一面的人物,叫他用心结交,探问花月影的真实想法。李澄阳素来不喜尔虞我诈,谁料父亲在老年忽然起了雄心壮志,想要坐一坐盟主之位,他无可奈何,只好全力相助。正不知如何搭话,明烟开口了:“李公子干什么总瞧我?”
李澄阳结巴:“我,我,我没……”
“我听说你已有意中人了,竟还瞧别的女子?可真是三心二意!”明烟生得美貌,也深知自己的迷人,在众星捧月的环境里待久了,难免轻浮骄矜。
李澄阳不喜她说话的腔调,假作未听见,转头看向远方的房舍。只见苍翠林木间,闪过一抹熟悉的倩影。“啊!”他低呼一声,蓦地停住脚步。
明烟问:“怎么了?”
李澄阳眨了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远处不言语。那里邻着玄刀门的外墙,种着一圈松柏,阳光穿透枝叶,映照出跃动的灰尘。然而那翩跹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如同他每晚梦中的景象。
“澄阳,傻站着干什么!”李从宁回头呵斥。
李澄阳连忙跟上去,走了几步,又恋恋不舍地回看一眼。
玄刀门是个四方格局,靠近白桃溪的东墙,有一处偏僻角落堆放着干草、麦秆、木柴之类。此时,金黄的稻草正簌簌抖动,隆起一座新的小丘,须臾,从里面钻出一个红衣的丫头。
丫头来不及拍掉身上的碎屑,急忙伸手去拉里面的人,口中抱怨:“小姐,今日府上人多眼杂,就不该出来,万一被老爷夫人晓得了……”
“就是趁着人多才好,有贵客,爹娘顾不上我。”翟映诗扶着丫鬟的手臂站起来,两人将麦垛恢复原状,拍干净衣裳,往白桃溪的方向走去。
新菱忧心忡忡:“老爷若是知道我偷偷带你出府,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新菱,”翟映诗叹了口气,“我闷得慌。我知爹娘疼爱我,不忍再受分离之苦,我何尝不是?但整日坐在家里,也实在难捱。”
新菱抿嘴不语,紧紧地挽着小姐温软的手臂。她是翟昱捡回的弃女,在翟映诗未回家之前一直服侍翟夫人。虽是丫鬟,但因相貌与走失的女儿有五六分像,向来备受夫妇俩喜欢,如同干女儿一般。新菱至今记得与翟映诗初见的场景,堂上众人哭成一团,她也哭了,泪眼朦胧中望着翟映诗,暗自想,都说我和她像,实则哪里比得了,分明一个是云,一个是泥。
翟映诗没有小姐架子,待新菱犹如姊妹,二人关系亲密,有时还同塌而眠。从夏至秋,在许多繁星闪烁的夜里,新菱悄悄睁开眼睛,屏息凝神,痴痴凝望小姐的睡颜。偶尔,她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指尖碰一碰翟映诗的胸口,又哆嗦着缩回来。
那些念头本来只属于夜晚,可她越跟翟映诗亲近,心底的渴求反而愈加强烈。自翟映诗遇见李澄阳,嫉妒之情更是野草一般疯长。
“你是不是去见那个臭小子?”
翟映诗两颊浮现红晕:“你莫要乱说。”
“我就知道!”新菱攥着手中的帕子,恨恨道:“小姐,李澄阳不是什么好人,他初遇时就故意轻薄你!”
“新菱,你对他的敌意太重了些。”翟映诗不欲多谈,转开话题,“我今日出来,是有一位旧友要见。”
“是什么人?你从没提过。”新菱不愿放手,满眼忧虑地瞧着自家小姐,对她漂泊在外的二十年感到无限心疼与好奇。
“我的一个恩人。莫要多问,就在此等我。”翟映诗动作干脆,撇下新菱进了一边的树丛。
新菱少见她如此坚决果断的模样,愣了一会。回过神再看,翟映诗早已不知去向。
等了一盏茶功夫,新菱焦急起来,沿着岸边来回走动,按捺不住地朝树林里呼唤小姐。因怕惊到玄刀门的哨卫,又不敢放开嗓子喊,急得眼眶通红,手脚冰凉。
她拨开草丛,往密林深处走了几步,原以为这个林子只有两三亩大,进去才知别有洞天,里头郁郁葱葱,阳光被挡了大半,格外幽暗阴森,一排参天古树旁逸斜出,形态怪异。
“小姐!”新菱被吓住了,呜呜地哭起来。
“我在这!”从白桃溪的方向传来熟悉的声音,新菱掉头就跑,直到闯出这个阴森之地,日光利箭一般兜头刺来,才感到如释重负,她一把抱住翟映诗,哽咽道:“你吓死我了!”
翟映诗拍拍她的背,取笑道:“胆子真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