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管我了!师父受诬陷,大师兄被害死,我还要仰仗仇人拿解药,活着干什么?”
纪檀音蒙着脑袋,哭了没几声又开始呕吐,如今他水米不进,时醒时睡,全身没一处好皮肤,都在奇痒发作时抓烂了,涂着难闻的油膏。
谢无风忍着鼻酸,好言劝他,恨不得将花月影碎尸万段。
没一会,纪檀音最恐惧的麻痒又开始发作,他扯着对方的衣襟哀求:“谢无风,我受不了了,你杀了我吧!”
谢无风一把抽出沉沙剑,指尖发抖,剑刃如霜,激动道:“好,那你先杀了我!”
点了昏睡穴之后,纪檀音的感知力下降了一些,但在睡梦中仍然不舒服,不停地踢打扭动,身上一层层地出汗。谢无风本来不愿点他的穴道,这毒已经让纪檀音神志不清,他真害怕纪檀音会在某次昏睡中长眠不起。可是能怎么办呢?他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爱人受苦。
外头大乱,或许他该赶去玄刀门瞧瞧情况。可是纪檀音交给丫鬟照料,他终究不放心。另外,李澄阳这一死,雄图镖局与玄刀门的深仇大恨算是种下了,再去揭露或调停都没有意义,少不得让他们打一场。丧子之痛,总得有个发泄之处。
花月影筹谋多年,这一局又赢了。
另一方小院里,李澄亦揉着眼睛走出卧房,发现自己的奶妈站在€€门前朝外张望。
“阿嬷,”李澄亦用清脆的童音问:“怎么如此吵闹?我好像听见他们说大哥的事,他到底去了哪里?竟然两日不归家。我的糖人怕是早就化了。”
奶妈急忙用袖子抹干眼泪,听说李澄阳遇害,府上大半小厮们都跟着老爷夫人讨公道去了,她奉命照顾小少爷,再心急如焚也只能留在家中。“镖局的事,没大碍,小少爷快回床上睡吧,天凉。”
李澄亦狐疑地瞧着奶妈,他虽然才十岁,心思却多,不像外貌看起来那样傻,何况小孩子敏感,阿嬷通红的眼眶骗不过他。
李澄亦撒娇:“我想吃雪花糕,阿嬷能否去厨房帮我拿些来?”
大少爷尸骨未寒,小少爷却天真无知,老妇人心中难过,百感交集,若放在平时,少不得教训李澄亦这个半夜偷吃的毛病,可此刻泪如泉涌,为防露出破绽,连忙以袖掩面,往厨房去了。她一走,李澄亦便抓起一盏灯笼,撒腿狂奔。钻出镖局大门,看见街道尽头有一队疾驰的人马,手里的火把在风中明明灭灭。
都是雄图镖局的镖师!李澄亦瞪圆眼睛,迈着肉乎乎的腿追了上去。
玄刀门高大的围墙里面,弥漫的却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周晓婉躺在床上,丫鬟往她口中喂梨汤,低声道:“夫人,刚才我听到消息,李澄阳畏罪自尽了。”
周晓婉前一日中风后,命虽保住了,身子却瘫痪了,好几个大夫看过,都不敢保证能治好,余生极有可能要缠绵床榻。她为女儿伤神,两日来滴水不进,形容枯槁,模样与死人无异,这时听了丫鬟的话,脸上才有了些细微的抽动,吐出几个字:“便宜他了。”
丫鬟劝道:“凶手已死,小姐的仇算是报了,夫人该吃点东西,保重身体要紧。”
周晓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闭眼不答话。丫鬟放下碗碟,为她按摩双腿。过了一阵,外头传来擂鼓之声,一丛丛示警的烟火在庭院上空炸开,周晓婉耳朵一动,不耐烦地问:“怎么回事?”
丫鬟出门查看,片刻后返回,禀报道:“雄图镖局的李从宁夫妇来收尸了,老爷说不妨事,让我把您移到后头小院去,那里清净。”
周晓婉冷笑:“他们还真有脸来。”
两扇黑色的铁制大门紧紧地关着,围墙上探出一排弓弩,玄刀门的弟子们立于墙根,操纵着机关,只要外头的人敢放肆,他们绝不会姑息手软。
四五个黄头镖师蹲在地上,围着一具尸身落泪,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平日里和李澄阳时常切磋玩闹,除去主仆之情,更有兄弟之谊,如今兄弟惨死,触目惊心,个个掩面大哭。
“我儿子呢!”谭凤萱最先赶到,她从一匹失控的骏马上跳下来,三两步冲到镖师们身边,将他们推开。李从宁也到了,跳下马背走了几步,隔着一丈远,难以置信地盯着地上的尸体,不敢靠近。
李澄阳安静地躺着,手脚已经冰凉,致命伤在脖颈处,前胸的衣衫浸透暗红的血。
尸身是被玄刀门的人裹在一床破席里扔出来的,在地上滚了一段路,沾满湿润的泥土。谭凤萱跪在一旁,指尖颤颤巍巍,想摸一摸儿子的脸,快要碰到时,忽而往后一缩,五指攥成拳头。她是个坚毅的女人,甚至称得上一声女侠,此刻一滴眼泪也没流,猝然站起,朝着紧闭的铁门吼道:“翟昱,你凭什么杀我儿子!”
“我倒是想亲自动手!”铁门吱呀一声,缓缓朝内打开,正中站着一身缟素的翟昱,他手里捏着一片月白色布料,厉声道:“李澄阳畏罪自尽,算是识时务!他的遗书在此!”
“你血口喷人!”谭凤萱足尖一点,矫健地朝翟昱扑过去,要抢他手中的布帛来看,围墙上的机驽立刻调转方向,齐刷刷地指向半空中的女人。
李从宁看见儿子的尸体,心神恍惚,来不及反应,脱口唤道:“凤萱!”
翟昱左手竖起二指,示意弟子们不要妄动,瞬息间谭凤萱便已到他身前,翟昱出手格挡。两人均是刀客,但翟昱毕竟盛名在外,混沌刀法又臻化境,几招后便占据上风。
两把钢刀相撞,谭凤萱向后飞出,鞋子在地上拖出好长的印迹才止住去势。李从宁大怒,随手抄起一支长枪,要找翟昱报仇。谭凤萱高声问:“你既说那是澄阳的遗书,为何却不还我?莫不是你编造的!”
“这是李澄阳害死诗儿的证据,你若将它毁了,我如何向世人证明?”
“这分明是你一手策划!”李从宁指着翟昱的鼻子,骂道:“你随便找个女子勾引澄阳,然后将她杀害,诬陷到澄阳头上,呸,什么遗书,分明是你造的假!”
翟昱回头唤道:“段秦!”
大弟子从围墙后露面,行了个礼:“师父,弟子在。”
“既然他们不信,你将这贼人的遗书打开,为二位读一读。”翟昱将手中的布料递给大弟子,对李从宁道:“这是他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的,你不信便过去看,衣衫是不是缺了一块!”
李从宁转向两个围着李澄阳的黄头镖师,那两人低头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表示李澄阳的衣衫确实被撕烂了。
“你休想糊弄我!”谭凤萱头脑清醒,眼下不是悲痛的时候,她本能地藏起了软弱的自己,叱道:“你先将澄阳杀害,再撕烂他衣衫伪造遗书!”
翟昱额角暴起青筋,还未开口,弟子段秦先忍不住了,反驳道:“两位看,这难道不是李澄阳的字迹!”
他将那块月白的布料展开,就着火把、灯笼的微弱光亮,两行血书展现在两派弟子面前。段秦读道:“爹娘在上:我犯下大错,罪无可恕,愧对父母,有辱师门,无颜再苟活于世。二老养育之恩,此生辜负,来世再报。不孝子李澄阳顿首。”
这一刹那,所有的呼吸声都消失了。站得远的镖师,眯眼踮脚,想要瞧清楚些,而离得最近的谭凤萱,却如遭雷击,面色灰败。
她眼前一片模糊,那些个血淋淋的字在视野中漂浮游荡,晃得她头晕目眩。这是李澄阳的字迹吗?
是吗?不是吗?
“我不信,”谭凤萱摇头喃喃,“我不信。”
身后的一群镖师相继喊道:“我也不信!”“玄刀门布局杀人,我们少镖头冤枉!”
李从宁牙关紧咬,道:“翟昱,你为了盟主之位,可谓丧心病狂!”说罢转向目瞪口呆的万克章:“万帮主,此人已是惯犯,多年前你那大儿子,便是为他所杀!”
翟昱冷笑:“我丧心病狂?你暗中唆使儿子害死诗儿,我还要找你算账呢,正好撞上门来!”
说话间,刀光剑影齐出,金戈之声大作,二人动起手来。万克章双目喷火,在几声粗鄙的谩骂之后,也冲进战团,挥舞着战斧砍向翟昱。两派弟子紧张地绷紧身体,充满敌意地注视着对方,他们未得师命,蠢蠢欲动,却还有几分犹豫,正僵持间,夜色中忽而响起一道稚嫩童音,尖锐凄厉,像是一把寒意森森的利刃划过耳膜。
只见一个小孩扑在李澄阳的尸身上,喊道:“大哥!”
李澄亦只着单衣,睡鞋不知掉在哪里,白净的脚面上有许多血印子,他疯狂摇动李澄阳的肩膀,一个劲地呼唤,“大哥、大哥、大哥”。
愤怒和仇恨在这一刻被完全引爆了,雄图镖局所有的镖师和仆役们,握住刀剑,高声叫骂着冲进玄刀门。
第58章 叹倦客
何为死?
长眠于地下谓之死。
为何在地下?冷不冷?会不会无聊?有朝一日醒了怎么办?
人活着就一直往上走,死了便该往下走。冷么,是有一点,但不会冻着。也不无聊,只要有惦记的人,光思念的时间都不够呢。醒了……如若醒了,那便是下一世了,前尘尽忘,重新活过。
前尘尽忘?我不要,我还要你做我大哥。
耍赖,我才不要你这个麻烦精!再者说,真有下一世,也该你当大哥,让你体会体会我的难处!
你有什么难处?大家都喊你少镖头,多威风!
你不懂,李澄阳轻声叹息,有时我真羡慕你……
不时有流矢飞来,耳畔全是呼呼的破空之声。万克章武功中流,十几招后就被翟昱砍伤,情势危急。谭凤萱无法再保护李澄亦,吩咐小厮将小少爷带回府里,自己持刀加入战局,和丈夫以二敌一,血战翟昱。李澄亦一动不动,伏在兄长胸前嚎啕大哭。一众镖师小厮们全都在冲锋陷阵,还要防备高墙上不时射出的冷箭,自身难保,顾不上小少爷的安危。
一个玄刀门弟子在拼杀中,且战且退,不甚踩在李澄亦身上,李澄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微弱地尖叫一声,捡起石块朝对方小腿狠命一砸。那人吃痛,低头一看,恶向胆边生,也不顾他只是个半大孩子,一剑刺来。
李澄亦吓呆了,忘记了躲闪,眼看剑尖要刺穿胸膛,那人忽而闷哼一声,被剑光抹了脖子,栽倒在地。一只粗糙微凉的手挡住了李澄亦的视线,他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哭喊道:“师父!”
谢无风一把捞起他:“跟我回去。”
“师父救救我大哥!”李澄亦摇晃着脑袋挣扎,哭着抱住他的大腿,“救救我大哥!”
谢无风默默地打量一旁的李澄阳,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英豪,如今灰头土脸地躺在泥地上,眉宇间永远凝固着悔恨与绝望。他伤口的血迹已干涸,死了有一两个时辰了,照此推算,谢无风与花月影打斗之时,他就已经命丧黄泉。
谢无风轻轻吸了口气,拉着李澄亦要走,李澄亦还在胡言乱语,求他救救大哥,救救爹娘。
“我已通知明彪华、方浪、胡寒等掌门人,他们马上就会赶来调停,”谢无风看了一眼战局,“你爹娘都是高手,如今还占着上风,不会有事。反而是你留在这里,容易使他们分心。”
李澄亦年幼,又遭此重创,听不进道理,只一个劲哭闹:“那把我大哥带走!”
谢无风道:“你爹娘会带他回府。我身受重伤,连轻功也运不出,是骑马来的,只够带你回去。”说罢,也不等李澄亦哭闹,便敲晕了他,放在马背上。
追月在夜色中奔驰,蹄声哒哒,谢无风面无表情地拉着缰绳,怎么也想不起他和李澄阳最后一次说话的内容了。他们因为纪檀音才结识彼此,有过龃龉,也有过争执,关系并不亲厚。李澄阳心高气傲,爱重名誉,行事冲动,容易热血上头,可他也为人良善,慷慨大方,情深义重。
这样的人,阎王一定也不舍得折磨吧。
路旁是一座座小院,谢无风的马不快不慢地走着,四周静极了,可他却听到一点细微的呼吸声。
有人在跟踪。
他左手按着剑柄,等着对方出招,但刺客却迟迟不动手,一直到马儿进了雄图镖局,后头的响动才消失。
说实话,谢无风不大明白花月影,先前若非纪檀音帮他挡剑,现在中毒的便是他自己,可那又如何?花月影以为毒药便能换他俯首称臣?在一个中毒的活人和沉默的死人之间,她居然选择了前者,可见其自负的性情。她以为天下人都逃不出她的掌心,杀之不如控而用之。
可她忘记了,自负过头,总会有失算的一天。
回到东厢房,纪檀音还昏睡着,小玉和青萝守在一旁。见小少爷被谢无风抱在怀里,身上脏兮兮的,很是惊讶。二人对视一眼,小玉大着胆子问:“谢公子是去玄刀门了吗?大少爷真的……”
谢无风将李澄亦放在罗汉床上,没有答话,小玉和青萝凝视着他沉默的背影,什么都明白了,抱在一起呜呜哭泣。
钟楼上响起报时的钟声。
晨光初现,天际泛红,白桃溪畔血流成河。这一场斗殴,玄刀门和雄图镖局双双受到重创。虽然明彪华、方浪、胡寒等人及时赶到,苦口婆心百般劝说,但两家结仇太深,加之花月影表面说和,话里话外却故意挑拨,最终激化矛盾,使两方打斗得更加厉害了,甚至还误伤了几个前来规劝的别派弟子。
眼见死伤者众,明彪华和丐帮帮主方浪被迫出手,将翟昱和李从宁夫妇强行分开。
此时三人均已受重伤,翟昱身中两刀,李从宁左臂骨折,谭凤萱口吐鲜血。雄图镖局的镖师和玄刀门的弟子各有十六七人丧命,冷风吹过,掀起一股呛鼻的血腥味。
这场门派互殴的伤亡竟比想象中惨重许多。
“澄阳之死到底是畏罪自戕,还是翟门主蓄意陷害,你们两方各拿出证据来,等咱们公推了武林盟主之后,大家伙一起判断是非黑白。”花月影井井有条地安排后续事宜,指使玄刀门弟子搀扶翟昱回门派休息,又命令雄图镖局几个沉稳的黑头镖师将李从宁夫妇送回府上。
李从宁托着断裂的左臂,恨声道;“花月影,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过会护澄阳安全!”
“李镖头,我已尽力而为,”花月影神色淡淡,语调平平,“只是谁会料到澄阳自己想不开?”
“放屁!”李从宁瞪着她,森寒目光一一落在明彪华、方浪等人身上,好似长着倒刺的钩子:“你们说要在武林大会上公审,好,我答应了!只求到那天真相能水落石出!可如今呢?如今呢!武林大会还没到,澄阳就被害死了!还说他是畏罪自戕!我不信,我的儿子不会做这种傻事!”
恒山派的知春师太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缩了缩脖子,暗中环顾左右,见明彪华等人神色如常,于是硬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花月影扫了一圈,将各个掌门的反应纳入眼底,随后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李镖头,也许你对自己的儿子并不了解呢?”
她语气温和,好似还很诚恳,不知为何,却将李从宁激怒了。李从宁红着眼睛,未及叱骂,几丈外的谭凤萱忽然身形摇晃,晕了过去。
很快,雄图镖局的人便撤走了,沿路留下一行行染血的足迹。随后,洗砚山庄、丐帮、紫松会、恒山派等,也在唏嘘声中相继离开。
七十多岁的丐帮帮主方浪驾着一匹老马,不紧不慢地往城中客栈赶。明彪华与他并驾齐驱,望着远方沉默不语。
方浪忽而讥讽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明彪华问:“你指谁?”
“还有谁?你看她今日颐指气使的模样。如今李从宁和翟昱斗起来了,结下血海深仇,谁也不肯屈居另一方之下,因此均与盟主之位无缘。”
明彪华扯动嘴角,不言语。
方浪摸着下颌的胡须,试探道:“明庄主难道不想一统江湖?”
“不想。”明彪华顿了顿,余光再次瞥向空荡的袖口,左手被人齐腕斩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痛倒是其次,屈辱才是难以释怀的。“只要能够杀掉夜魔,拔除西番教,为武林除害,谁当盟主我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