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与夜魔打过交道的翟昱惊骇异常,未料到不过一月不见,夜魔的功夫竟比在襄阳城外交手时更为可怖。
“快退开!”纪恒逆人流而上,从一群惊慌失措的拳师头顶掠过,断水剑映着橙红色的夕阳。
夜魔仰起头,发出沉闷而断续的“啊、啊、啊”之声,他的眼眸完全被猩红浸染,一点黑色的眼仁都瞧不见了,灰色真气从枯瘦蜷曲的鹰爪中穿过,形成一条大蟒,再一次次爆裂开,将方圆五丈内的活物全部变成尸体。
离夜魔最近的是周家拳一门,在武林中名不见经传,因躲闪不及,被夜魔杀害了一大半,连家主都身首异处。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拳师站在原地嚎啕大哭,他吓傻了,同伴们急着逃命,谁也顾不上捎带他。
夜魔转动脖颈,四下扫视一圈,眼神空洞,目光仿佛都带着血色。花月影被李从宁和翟昱一左一右按着肩膀,跪在高台之上,冲他喊道:“在这儿,废物!”
夜魔又发出“啊啊”的闷吼,迈着沉重的步伐向高台的方向进发,动作古怪而僵硬,好似提线木偶一般,速度却不慢,转瞬便走到了啼哭的孩子跟前。那孩子浑身瘫软,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嘴里胡乱哭喊着爹娘。
夜魔漠然地举起长剑,重重刺下。
孩子绝望地抱住脑袋,像小狗那般缩成一团,剧烈地发着抖。紧接着,耳边响起一阵刺耳的撞击声,他只觉眼前一花,身体一轻,讶异地透过指缝去看,从泪眼朦胧的视野里见到一排飞驰的树。
纪恒截住夜魔的玄铁黑剑,拽住孩子的衣领向后一扔。谢无风上前一步接住,随后交给纪檀音。
“别怕,”纪檀音扶着他站稳,草草安抚了几句,又焦急地看向师父。
纪恒正在与夜魔交手,双方都使剑,一个灵活轻捷,一个诡异笨重。夜魔的剑法不伦不类,比不上纪恒万千变化,然而他那可怕的、能形之于外的煞气,才是最让人胆寒的。
众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谢无风、纪檀音、谭凤萱、安措等意欲上前相助,纪恒却道:“别过来!”
话音甫落,只见夜魔越发狂躁,将黑铁利剑随手一扔,赤手空拳地与纪恒搏斗,试图凭力气将一个大活人撕裂。
谢无风与夜魔在密林遭遇时,那怪物用的便是这一招,只是相比几日前,他的骨骼有了更加可怖的变化,红肿变形的关节产生了一种反常的灵活,能在最诡异的角度弯折,好似被人多次砍断筋骨,再藕断丝连地粘连起来,抓、推、拿,每个手势都透着古怪。
“师父小心啊!”纪檀音想起纪恒身上还带着伤,忧心不已,不停用拳头捶自己大腿。安措站在他附近,紧张地攥着手帕,半张着嘴细细喘气。
“哈哈哈哈!”花月影在高台上得意大笑,疯狂地扭动身子,眼底满是恶毒,“你们全都得死!”
就在此时,夜魔的衣袖突然又膨胀起来,在突如降临的大风中呼呼作响。面对纪恒的利剑,他不但不躲,反而向前一步,在剑刃没入肩头时,咧嘴一笑,一掌拍向纪恒胸口!
纪恒抽剑,半空中向后翻了几下,在三丈外落地,以剑拄地,面色苍白。
“纪大侠!”安措慌了,吩咐西番教弟子上前帮忙。
纪恒咽下喉间猩甜,制止道:“别过来,你们受不住这罡风!”他外衣已碎成布条,像许多旗帜在身上乱飘。皮肤则被那霸道真气割出数道口子,正缓缓渗出鲜血来。
夜魔一步步往高台走,他每前进一步,在场武林人士便往后退一步。
“做什么?”翟昱高声呵斥本派弟子,“攻击啊!”
飞刀、匕首、长枪、铁箭,兵器从四面八方飞向夜魔,密密麻麻的,宛如一片乌云,几乎将那怪物的身形遮住。
这场面气势磅礴,然而兵刃落地之声却迟迟不见传来,只见夜魔将双掌竖于身前,灰黑色真气自指缝间流出,围绕周身狂舞,而那些掷向他的铜锤铁棒,皆悬浮于半空,尖端微微颤动。
谢无风一把将纪檀音扯进怀里:“不好,大家当心!”
与此同时,无数利刃以夜魔为中心,雷霆万钧地倒射回来!
“噗”,锋利兵器没入血肉,一声,又一声。本来只是低沉、微弱的响动,却因为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最终汇合为低沉的悲咽。
又是一轮惊慌逃窜,人群散得更远、更疏松了。纪檀音从谢无风怀中扭过头,看向师父。
纪恒脚边密密麻麻地插着铁斧、钢刀,身上倒并未被兵器扎中。
纪檀音松了口气,却见他将断水剑平举胸前,垂下眼皮,嘴唇翕动,似在默念什么口诀。
夜魔扫清障碍,继续朝高台前行。他的肩膀向左侧倾斜,用怪异的姿势一步步挪动,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怒吼。
他离纪恒越来越近,只有二丈了,纪恒却不为所动,似乎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嘴唇翻动得越来越快。
“师父!”纪檀音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又乍然停下脚步。
只见纪恒睁开眼,缓缓地朝他望过来。他目光清明,和以往一样慈爱,可不知怎么,纪檀音总觉得有哪里不同。仿佛那慈爱是浮光掠影,既是对他的,也是对所有人的,并不专属。
夜魔发出“嚯嚯”的笑声,随手从泥地上拔起一把铁斧,朝纪恒兜头砍去。
纪恒手腕一抖,断水剑直指天空,刹那间,仿佛神迹一般,灰蓝的天际划过一道白色闪电,随后,伴随着纪恒一声清啸,一股透明的气流自他掌心迸出,如云雾般聚散蒸腾,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形成一条蛟龙的模样,缠绕着断水剑盘旋而上!
“砰”,夜魔的铁斧与断水剑相撞,竟断成两截飞了出去!
“老天爷!”围观众人目瞪口呆,傻傻地仰望着,震惊而虔诚。澜沧剑派的掌门是个武痴,竟对着那条虚幻的蛟龙跪倒,含泪呼喊道:“剑法通神!剑法通神!”
纪檀音感觉心脏就在嗓子眼跳动,不敢大声说话,他不知自己已泪流满面,只是一个劲地喃喃:“九重天,破了,破了!”
九重天,《菩提心经》最后一层境界,几百年无人练成,近乎一个传说,而如今,纪恒证成得道。
纪檀音感到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扭过头,攀着谢无风的胳膊,磕巴而笨拙地表达自己激动:“我师父!我师父!”
谢无风望着那个魁梧的身影,笑着感叹:“你师父厉害,我不如他。”
夜魔左膝中剑,摇摇晃晃几欲栽倒。他喘着粗气退后几步,张开双臂向上一挥,顿时,地上的兵器仿佛受到吸引,腾空而起,齐齐射向纪恒。
锋利的“雨丝”中,纪恒信步向前,安然无恙。
夜魔发出“嗬嗬”之音,灰色的煞气自掌心流出,弥漫得越来越浓郁,在身前形成一条九头巨蟒的云雾,向纪恒扑咬而去!
九头巨蟒栩栩如生、凶神恶煞,将盘旋在纪恒剑刃上的蛟龙包围、淹没,纪檀音提心吊胆,却见断水剑从容不迫地划出阵法,随后蛟龙撕裂黑云,破阵而出,重重地撞在夜魔心口!
夜魔喷出一口粘稠的黑血,跌跌撞撞地败退。
围观众人精神大振,翟昱唤来大弟子段秦看守花月影,手握钢刀跳下高台:“纪恒,我来助你!”
李从宁、明彪华、胡寒等也上前相助,他们都是高手,很快踩出一个八卦阵,将夜魔困在阵眼之中。
纪檀音和谢无风因为受伤,站得稍远一些,每当夜魔撕破围堵,他们便补上缺口,不让那怪物有逃脱的机会。
夜魔周身笼罩的真气越来越稀薄,九头巨蟒被蛟龙撕咬得伤痕累累,灰色气流数次溃散又聚拢,最后变成一头体型不大的豹子,摇晃着脑袋冲上前。
而夜魔右臂、左膝、胸口,均被断水剑所伤,行动愈加迟缓,暴躁地咆哮着,作困兽之斗。
各派弟子齐声叫好,目不转睛地观望。高台之上,看守花月影的玄刀门弟子也入了迷,一时忘记了脚下的犯人。
花月影睫毛上落满汗珠,融化的血块顺着汗水再一次滴落口中。她双臂被缚于身后,半个身子坐在右腿上,左脚则伸出去,无声无息地勾不远处的短箭。
死吧,死吧,她一脚将短箭踢出去,疯癫大笑:“纪恒,去死吧!”
纪檀音看到一只泛着绿光的箭头飞过,他离得远,没有拦住,尚未收回的目光追随着暗器,下一瞬,就见它扎进纪恒的左臂。
纪恒身形一晃,盘旋在断水剑上的蛟龙将灰豹一口吞下,随后溃散在空中。
他拔掉毒箭,自己点了周遭穴道,扶着一旁被真气掀翻的大树坐下来。
纪檀音头脑一片空白,惊惶地冲到他身边,和同时赶到的安措一左一右地拉住他的胳膊。
“师父!”泪眼朦胧中,纪檀音看到了他伤口处蔓延的绿色。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的睫毛、嘴唇、手指,全都在剧烈地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是入骨青!那个死老头呢?给我叫过来,叫过来!”安措失声尖叫。
丹晴推搡着公谦老儿,将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解毒!”
公谦老儿直跺脚:“我制入骨青,就是要让它无药可解,哪儿有解药!就算要解,也得研究个一年半载……”
安措一下子哭了:“我杀了你!”
“教主勿要动怒,”纪恒捂嘴咳了一声,将指缝间的血沫蹭在前襟上,“多谢你今日前来解围,当年我心中深植正邪之见,因此误会你多年,在这里赔个不是了。”
安措摇头,攥着纪恒的小臂,泣不成声。
“檀儿,你是大人了,”纪恒转向纪檀音,想要抬起手来摸一摸他的脸,中途好似力气用尽,叹息着垂了下来,“以后不要再哭了……”
纪檀音两手握住他粗糙温暖的掌心,一个劲摇头,晶莹的泪珠打在纪恒脸上:“师父,你不要死!你不会死的!”
与此同时,夜魔失了纪恒这个敌手,身子突然暴起,推开李从宁、翟昱,飞身跃上高台,将花月影扛在肩上,蹒跚着遁向远方。
一队人马追击而去,更多的人则围拢过来,难以置信地盯着纪恒,眼眶湿润。
纪恒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好像打嗝一般,眼球微微凸出眼眶。左臂伤处诡异的深绿色已蔓延至肩膀,他温柔地望着纪檀音,又好像在透过他注视梦中人,吃力说道:“前天夜里,梦见你师娘,她说,下面冷,叫我去陪她……”
“不!不!不!”纪檀音俯下|身,拽着师父的衣领想将他搀扶起来,可是纪恒那么沉、那么沉。
“檀儿,听我说……唐家堡的事,在我心头压了十多年,如今终于真相大白,我已无憾……”
纪檀音扭动着,感到一双修长而骨感的手紧紧地箍着他的双臂,他极力挣扎,吼道:“谢无风,你放开我,我带师父去找大夫!”
“李镖头,谭姑娘,”纪恒已动弹不得,缓缓转动眼珠子,看向李从宁夫妇,眼中泛起泪光,“澄阳之事,我很抱歉。你们二人节哀,我下去陪他,定不让他寂寞。”
“纪大哥!”李从宁哽咽着,说不出话,谭凤萱则以袖掩面,低声哭了起来。
纪恒张大嘴喘息,入骨青之毒甚是厉害,他内功深厚,才不至于即刻毙命,可剩余的时间也不多了。“我有一事相求,我那二徒弟,性子孤僻内向,喜爱研究机关毒药,尤其是生僻冷门之物……我走之后,还要劳烦二位多加照看,千万别让他走了歪路。”
“另外,”纪恒将右手食指抬起一寸,可终究无法再移动更多,“我衣袋中有一粒白子,乃是三年前与黄筹兄对弈时侥幸赢的,他一直耿耿于怀,你们拿去,与他陪葬吧。”
李从宁道:“我记下了,纪大哥放心。”
“诸位!”纪恒提了口气,胸口针扎似的痛,他勉强抬高音量,叮嘱道:“夜魔已受了重伤,你们要及时将其诛灭,否则,后患无穷……我们习武之人,除魔卫道、惩恶扬善乃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切莫因为二三奸佞小人,便心灰意冷、独善其身……武之一道,不可冒进,万勿被邪功吸引,失了人性……须知,正派武功,亦可登峰造极……”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时断时续,入骨青之毒已漫至下颌,好似一株藤蔓,灵活地缠上朽木。
纪檀音哭得喉咙沙哑:“师父!我呢?我呢?你不要离开我!”
“檀儿啊……”纪恒眼角浅浅一弯,目光越过纪檀音的肩膀,轻声道:“小谢兄弟,檀儿,就托……托……”
秋风飒飒,寒意森森。一代名侠玉山神剑,就此气绝。
第70章 煎人寿
雄图镖局的祠堂里,棺材又多了一口。贵三蹲在李澄阳的棺材边,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少爷啊,事情都水落石出了,你冤屈已昭雪,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早知那花月影才是罪魁祸首,当初她住咱们府上时,我就该拼尽全力杀了她!早知道……早知道……”
“你做什么呢?”背后响起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孩的嗓音。
贵三回过头,看见一个逆光的人影,个子不高、双手负于身后,小脸上表情严肃。
“小少爷,”贵三顿了顿,说道:“我……我来看看大少爷。”
“哦。”李澄亦站在那儿,迸出一个字之后就没有下文了。阳光从背后射来,描出一个竹竿似的轮廓。
短短几日,他便掉了一圈肉,以前那个圆滚滚的、人见人爱的小胖子,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忧愁老成。
可威严也一同滋生了,当他不再嬉皮笑脸,开始询问镖局内外事务之时,仆役和镖师们突然意识到,毫无疑问地,他将是未来的家主。
两人静默了一阵,李澄亦开口道:“你去趟厨房,喊他们炖一碗燕窝,给东厢房送过去。”
贵三应诺而去,离开祠堂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小少爷扒着棺材,踮着脚尖,衣衫在瘦削的蝴蝶骨处塌陷下来,形成一块暗淡的阴影。
东厢房。
听见开门的动静,床上的人将被子拉过头顶,像蚕蛹一样往深处蜷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