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当空 第3章

  顾羿当他没听懂,又道:“师兄你伞偏一偏。”

  这把伞不大,顾羿明明看到徐云骞的半边肩膀也湿透了,他是故意的,好人的便宜最好占,他一路走来受了不少好人的恩惠。都说名门正派的徒弟心肠好,原本以为徐云骞跟他师父是一路子,哪怕自己淋湿了也要照顾弱小,这才应该是他们修的道。

  徐云骞的伞一点没偏,正正好,一人淋湿一半,觉得自己很公平,悠悠道:“你湿了关我屁事?”

  顾羿一愣,大概也没见过这种人,不是说自己是他小师弟吗?顾羿知道自己是以貌取人了,徐云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禁欲感,以为定是人美心善的大师兄,哪里知道这人的脾性跟他的长相半点关系都没有。

  顾羿想着事,脚下多跨了一步,徐云骞突然停下,道:“迈回去。”

  “嗯?”

  “入室弟子头一回上正玄山,一步都不能漏。”徐云骞解释道,不能用轻功也不能越级,每一步都要脚踏实地老老实实踩着台阶上山。

  顾羿以前在刀宗里野大的,头回听到这种事,心想这帮道士事儿就是多,咬牙切齿问:“敢问正玄山多少阶?”

  徐云骞勾起一个笑来,道:“六万四千七百二十六个。”

  顾羿:“……”

  等六万四千七百二十六个台阶走完都已经快入夜了,顾羿恨上了徐云骞,这辈子也没一口气走过这么多台阶。顾羿恨上了徐云骞,徐云骞也并不怎么待见顾羿。徐云骞这人对于不喜欢的人冷着就是了,顾羿却偏偏对谁都要挤出一副笑脸,看着徐云骞都替他累。

  徐云骞住在苍溪院,里头栽着一棵老梨花树。平日里只有他跟师父住,此时刚一进院落就看见有人进进出出的,几个不认识的仆人正在往里搬东西。

  詹天歌和任林少撑着伞等在门口,看到徐云骞踩着水一路小跑来,道:“徐师兄。”

  徐云骞眼看他溅起泥泞,默不作声朝左边挪了一步,徐云骞和顾羿共撑一把伞,顾羿也莫名朝左挪了一步。

  詹天歌又看到了旁边跟着的顾羿,又道:“这就是小师弟啊,长得真俊。我是詹天歌,比你早入门,不过不是同门。”

  顾羿逢人嘴很甜,打招呼:“詹师兄好。”

  詹天歌被叫了一声师兄,心里发暖,在正玄山大家关系都挺生疏,很少被人这么叫,脆生生应下:“唉!这小孩儿真讨人喜欢,怎么这么瘦啊?”詹天歌老妈子似得去捏顾羿的细胳膊,顾羿也大大方方让他摸。

  徐云骞看他们师兄弟情意融融面不改色,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詹天歌收回手,此时有点尴尬,道:“今日下雨,洛生峰被淹了大半,我们宿院的都被分到主峰来了,我跟任林少来借住几日,等过几天修缮好了就回去。”

  詹天歌说完,任林少又插嘴,“是掌教特批的,顺便帮小师弟熟悉下教中事宜。”言下之意就是有什么看不惯的跟掌教说,他们俩只是服从安排。

  徐云骞一晒,道:“师父是怕我欺负小师弟吗?”王升儒知道徐云骞脾气,知道他不是那么人美心善的,怕顾羿受了徐云骞的欺负没人出头。

  这话一出,谁也没敢搭腔,大家都懂就行,哪儿能这么明面说出来。

  徐云骞早巴不得让这小师弟去烦旁人,轻轻推了一把顾羿的后背,把人从自己伞下推到詹天歌的伞下,道:“他归你俩了。”

  顾羿像是个麻烦一样被人推走,当下一个踉跄,徐云骞以为他要发火,结果他回头还是一脸笑,他顿时觉得顾羿这人活得没意思透顶了。

  顾羿被詹天歌带走了,这人跟徐云骞不一样,性子柔和,还带着仆从,比徐云骞适合照顾人多了。苍溪院三进三出大院落,最里面的主屋是掌教王升儒的住处,徐云骞住在偏院,本来这么大的院落就只有他两人居住,如今挤了三个人进来,像是关了三只鸟,叽叽喳喳得吵闹得要命。

  顾羿的寝室被分在徐云骞隔壁,有人带了干净衣裳还有一些银两,正玄山弟子是按月发俸禄的,入室弟子每个月能领银钱。

  詹天歌才刚见面跟顾羿说过几句话,就莫名觉得这小师弟跟他亲弟弟一样,帮他铺了床收拾好了一切,临走时还送了他一些银两,说让他好好照顾自己。顾羿笑眯眯收下了,哪怕他不太需要这个,顾家刀宗在钱庄里有不少银子,他全家都死了,也没人跟他争家产,他就算花到下半辈子也花不完。

  等送走了两位小师兄,顾羿一个人关上门,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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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云骞去见王升儒了,这件事目前只有少数人知道,掌教今夜就会闭关。他刚进去的时候王升儒正借着烛光看一封信,王升儒盘腿坐在床上,旁边一个道童正在给他料理伤势,徐云骞多看了两眼,认出那是刀伤,刀只开一刃,伤口上钝下锐,捅他的人似乎是真想要了王升儒的命,这一刀伤了内脏,但又有点拙劣,没把握好分寸。

  王升儒受伤的消息不能传开,他只能紧急闭关,正玄山上下都需要王升儒稳住。

  王升儒看信越看越凝重,徐云骞还未从他的表情里品出个所以然来,王升儒已经把信纸凑上烛火,火舌一下子卷上来片刻就烧没了,王升儒道:“云骞。”

  徐云骞知道接下来说的肯定是要紧话,道:“弟子在。”

  王升儒年岁已高,平日里看着精神抖擞,腹部的伤口好像是要了他的精气神,如今看着老了十几岁,王升儒道:“我不在的日子,顾羿就交给你了。”

  这话听起来宛如托孤,徐云骞应下:“是。”

  王升儒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可以带他从浩仪剑法第一式学起。”

  浩仪剑王升儒只传给了徐云骞,如今又让徐云骞教给顾羿,看样子是真把顾羿当入室弟子培养了,徐云骞又道:“是。”

  徐云骞都应下了,王升儒却不放心,他叹了口气,道:“答应我,我出关的时候他还活着。”

  徐云骞皱了皱眉,这句话严重了,徐云骞脾气是不好,但也没有残害同门的乐趣,王升儒是知道顾羿在正玄山会面临危险,兴许还未等到他出关就悄无声息死了,“我知道你聪明,答应我,保你师弟一命。”

  王升儒平日里笑呵呵的,严肃的时候很少,这时候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徐云骞瞧,好像只要徐云骞不答应,那他就算是死也会来算账一样,徐云骞心里不乐意也只能道:“好。”

  王升儒又嘱咐了些有的没的,无非是多么爱护同门云云,最后压低声音道:“顾羿是你师弟,爹娘去世得早,突遭变故,你多疼疼他,可千万别欺负他。”

  这回徐云骞没马上应,想到顾羿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的小虎牙,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答:“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第4章 上学

  第二日清早,王升儒闭关的消息已经传开了,顾羿知道自己日后在正玄山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学道求佛的都迷信些,觉得扫把星晦气,他来的第二天,掌教直接闭关了,王升儒已经十年没有入关了,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考正玄山并不简单,这是整个江湖的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地方,进正玄山就有资格考学,一旦参加考试就有机会登孤山文渊阁,武功修为顿时精进,要是运气好再被哪个长老收为入室弟子,从此江湖上总会有你的名号。入正玄山,日后平步青云,这就是这座天下第一道山的魅力,

  不是所有人都像詹天歌一样心软,觉得他全家死了就心疼,对大多数学生来说,顾羿是个破坏规矩的人。

  顾羿正在想事儿,突然听到窗户被人敲了敲:“小师弟。”

  詹天歌和任林少出现在窗口,招了招手道:“下来,咱上早课了。”

  王升儒做事还算妥帖,给他留了两个玩伴,顾羿快步走出去,詹天歌把一个油包塞进顾羿怀里,“给你的,趁热吃,不然上早课饿得慌。”

  顾羿接过包子,道了一声谢,三人围坐在苍溪院中央的石桌上吃早饭,顾羿心里把这两人的性子摸得七七八八。

  詹天歌很符合顾羿对于“好人”的理解,为人优柔寡断,大概是世家大族里宠出来的,性格很软,旁人怎么欺负也不会生气。任林少人就鬼灵精的,明里暗里的几句关心都是为了套话,想知道顾家灭门案到底有什么内幕,不过就是人好奇了些,那些鬼心思被顾羿一览无遗,也不会造成什么祸事。

  顾羿看向徐云骞的房门,看窗户开着,人已经不见了,咬了口包子道:“师兄不跟我们一起?”

  “我们哪儿敢跟他一起啊。”任林少嘟嘟囔囔了一句。

  詹天歌接过话头,说:“徐师兄每日要去悔过崖下练剑。”

  “是啊,”任林少嘴欠,说:“一个人对着瀑布砍来砍去,也不知道在练什么呢。”

  顾羿笑了,说:“他大概是想达到剑可断江的境界。”

  “你知道啊?”任林少感觉挺稀奇,他跟詹天歌都刚进师门没多久,对此知之甚少。

  顾羿点了点头,道:“我家练刀也有这种说法,一刀下去力可分江,抽刀断水水更流听过吗?说的就是这个,我小叔练了二十多年了,对着瀑布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詹天歌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真这么练刀,问:“后来呢?你小叔成功了吗?”

  顾羿神色暗了暗,摇了摇头,说:“他死了。”

  死在灭门案里,顾家有两位宗师级别的刀客坐镇,加上他父亲,还有一百门徒,死得那么悄无声息,一夜之间血流成河,顾家迅速陨落,提到天下第一刀人们大概也只是会叹息一阵,据说南派横波雁翎刀法现在地位超然,已经取代顾家刀成为天下第一刀。

  任少林轻咳一声,捅了捅詹天歌的腰,提醒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詹天歌有些懊恼,觉得戳中了小师弟的伤心事,顾羿倒是没什么感觉,指着远处的一座巍峨的道宫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詹天歌看了一眼,道:“啊,那是孤山文渊阁,也就是旁人说的藏书楼,看见没?那上面有只猫,还有只白鹤。”

  顾羿定睛看了会儿,远处的宫殿坐落在虎啸峰顶,跟其他道宫很不一样,下半截被稀薄的云雾遮挡住,如同人间仙境。飞翘的屋檐上卧着一只雪白的胖猫睡懒觉,旁边停着一只白鹤梳洗羽翼,一鹤一猫像是画龙点睛之笔,一下子将此处映衬得地位超然,非常人可接近。

  “文渊阁可大有来头了。”任林少故意卖了个关子。

  其实顾羿听说过正玄山的孤山文渊阁,这时候还是想听任林少这个“百晓生”说,故意道:“哦?那你可得给我好好讲讲。”

  任林少得意道:“文渊阁藏书万卷,内功心法三千册,刀法剑术三千册,奇门遁甲三千册,名药典籍一千本。人人想来正玄山学道,除了道法超然,就是为了那座文渊阁,据说那是天下所有武痴的梦想。”

  任林少又道:“登文渊阁一层,功法精进五年,越往上走越难,也越玄妙。文渊阁不对外开放,目前弟子里只有徐云骞登上三楼。”登一层涨进五年肯定是夸张,这事儿太靠个人修为了,有人上了九楼反而修为退步,但徐云骞能上三楼绝对有真本事。

  “怎么就有资格进去了?”顾羿问。

  “考试啊。”说到这里任林少表情就焉了,他一提起考试就烦人,“不然我们上早课干什么?”

  詹天歌听着也头大,道:“别说了,三个月后就要考试了,我书还没背呢,剑法也没练熟。”

  任林少悄咪咪说:“不过你要是跟徐师兄关系好,想看什么跟他说一声,他能给你带一本下来。”

  徐云骞是唯一有资格进三层的弟子,按照规定他一个月能进一次文渊阁,进去多久没人管,出来时只能选一本秘籍带下来。

  “你跟徐师兄关系怎么样?”任林少问道。

  顾羿若有所思,道:“不怎么样,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詹天歌和任林少都表示理解,这世上能入徐云骞法眼的估摸也没几个,人人都怕他,拍了拍顾羿的肩膀,道:“咱还是好好考试吧,上不了三楼,能进一楼也行啊。”

  顾羿没就此放弃,他一向是有捷径就不走人间正道,正如他就绝不是个能耐着性子对着澜沧江练刀的人,对徐云骞倒是产生了点兴趣,总觉得他跟这位师兄有的是时间相处。

  此时钟声已经敲响,上早课的时候到了。

  顾羿去上早课的时候果然引起了一些关注,他没有踏进玉虚宫之前,大殿内吵吵闹闹的,大家都趁着先生还没来天南海北的侃大山,聊的大多数都是关于掌教闭关的,王升儒这次闭关很神秘,没有走漏一点多余的消息。

  顾羿一到,弟子们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禁了声,整个大殿都噤若寒蝉,同时有数十双眼睛一直盯着顾羿瞧。

  这就是那个顾家刀宗的遗孤。

  不知道有谁先带头来了句:“就是那个关系户啊?”这句话像是投入水面的一粒石子,寂静的大殿顷刻间被打破,顿时又变得吵闹起来。

  “不用考试,直接就能来上课拜师的,这份儿殊荣也就只有小师弟才有啊。”又有人道。

  “切,就是个扫把星。”有人悠悠来了一句:“克死全家,还有脸来求学。”

  说话的人是平南王世子周祁,也只有他敢说这句话,可这句话太过严重了些,说完之后就没人搭茬,包括顾羿的同门师兄徐云骞,对方支着下巴,好像很期待顾羿接下来的反应,据他所知,顾羿不是那么忍气吞声的脾气。

  詹天歌有些紧张,正常人被这样羞辱都会生气,更别说他们这些脾气不好的江湖人。詹天歌已经看到顾羿捏紧了拳头,正以为他们今日肯定要打一架的时候,顾羿捏紧的拳头又松开,垂下来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你说的对。”

  任谁也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年轻人都脾气大,稍微一拱火就要炸,谁被人这么说能沉得住气?这小师弟半点血气也无吗?

  这时候有个师兄看不下去了,“行了,周祁你差不多得了。”

  求道的人总归心善的多,又有人说:“是啊,太过分了。”

  顾羿这下是以退为进,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有人替他出头帮腔了。学生们已经有些人同情他,心想顾羿真是性格温厚,不愧是名门正派的出身,此等胸襟让人佩服,又窃窃私语周祁不过是仗着王世子的头衔作威作福,一个世子殿下来求学,说不定也是个关系户呢,好意思说人家顾大侠的遗孤。

  周祁自讨了个没趣,嘟嘟囔囔自己念叨了两句,大家纷纷回过头干自己的事儿了。

  顾羿问詹天歌:“我是不是要去哪儿领一套课本?”

  詹天歌刚反应过来,道:“我这就领你去。”

  顾羿从道童那儿领了自己的书本笔墨纸砚,抱着一篮子东西,面对大殿开始犹豫,玉虚宫很大,可容纳上千人,正玄山九百多名弟子都在此求道。大殿桌椅板凳横列,规规矩矩如同棋盘一样划分好,坐在里面的学生如同浩瀚棋子。

  顾羿面对这么一帮人有些犹豫,像是一株瘦弱的藤蔓在想找哪棵大树攀附。他正在想该往哪儿坐,詹天歌和任林少朝他招手,“来来,坐我们这儿,热闹。”

  顾羿看到徐云骞旁边空着,他的位置尤其显眼,别人的桌案上乱七八糟的堆成一团,唯有徐云骞的桌案一层不染,除了一本书一支笔以外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顾羿对詹天歌笑了笑,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徐云骞左边,上早课也上了这么多年了,徐云骞旁边的位置一直没人敢坐,今天来了个不怕死的,一时间身边不少人都回头看他。

  果真是同门师兄弟,还是有些兄弟情的。

  而詹天歌和任林少俩人对视了一眼,然后恍然大悟,心想一定是清早跟他说徐师兄能上孤山文渊阁,小师弟去套近乎去了,任林少悄咪咪问:“小师弟是要使美人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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