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祁是个王世子,下山的阵仗挺大,除了正玄山弟子,一百平南军也来护送,顾羿甚至觉得其实周祁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周祁已经收拾妥当,结果顾羿还在抬头仰望正玄山,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文渊阁的塔尖,塔尖上有一个白点,顾羿猜测那上面应该立着一只白鹤,姿态高挑,不可一世,有些像他的大师兄,他期待徐云骞能够出来看他一眼,可惜没有。
周祁身为平南王世子,长这么大也没等过别人,从来都是别人等他,掀开马车帘不耐烦道:“你看什么呢?”
顾羿悠悠道:“看夫人。”
周祁:“……”他已经听说过顾羿和徐云骞那点不清不楚的事儿了,扔下马车帘,骂了句:“死断袖的!”
第27章 传闻
王升儒回了苍溪院,任林少在假詹天歌被抓之后就回河州本家了,觉得天下之大哪里都不如自家好,江湖人太可怕了,听说还得了疑心病,总觉得身边有人易容假冒,谁都信不过。徐云骞在文渊阁至今还没出来,如今顾羿也走了,这苍溪院冷冷清清,只有一棵老梨花树。
此时背后轻咳一声,正是祝雪阳,他也不受人邀请,跨过庭院,走到王升儒身边,跟他一起看正在抽芽的梨花树。
“把人送下山了?”祝雪阳先开口,他已经得知顾羿下山的消息,王升儒亲自送顾羿下山,有他跟顾羿之间的师徒情分,也是担心祝雪阳从中使什么绊子。
王升儒没说话。
祝雪阳习惯了王升儒的性子,问:“你就不怕他是个祸害?”
“再祸害也不会比我祸害,我才是害人不浅。”王升儒转过身看着祝雪阳,他面色发冷,那么狠毒的话说出来的声音那么平静。
“你!”祝雪阳被王升儒一口气噎住,道:“你就应该杀了他!”
顾羿不能留,他早就跟王升儒说过,王升儒不信,非要下山接,接过来还要亲自教导,俩人还处了感情,真当亲生的孩子疼。
假如王升儒没有下山,顾羿被刺客解决,哪怕当时极乐十三陵没有杀了他,他绝对活不过七天,现在坟头草都一人高了,一了百了,谁也不会再想去翻顾家旧事。顾家灭门案将会成为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秘密,埋葬在地底。
顶多王升儒每年在九月十三去给顾家上一炷香,也算是给足了天下第一刀宗的面子。
“你就不怕他知道真相吗?”祝雪阳沉着脸,王升儒这是养虎为患,他迟早会养出第二个发疯的曹海平。
王升儒怎么不知道,他比谁都清楚,他闭上眼,平静道:“那是我的命数。”
祝雪阳一噎,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王升儒性格倔强,认定的事不会改,但假如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何止是王升儒的命数,很可能是整个正玄山乃至整个江湖的劫难。祝雪阳知道一切从未插手,任凭他胆大包天的掌教师兄步步行差踏错,说起来,他也算是个帮凶。
€€正玄山上最近流传着一件桃花事,说是王升儒的小徒弟顾羿喜欢徐云骞,这事儿本来是个无稽之谈,茶余饭后大家笑着也就过去了,可最后甚至传到了文渊阁,进了徐云骞的耳朵。
徐云骞听的时候正在看一本心经,这事儿竟然还是殷凤梧告诉他的,那女人嘴里叼着一支笔,趴在他案前,笑嘻嘻道:“听说你的小师弟心悦你。”这事儿正玄山上下都传遍了,顾羿临走时说徐云骞是他夫人。
徐云骞面不改色,没把这无稽之谈放在心上,反问:“你知道心悦是什么意思吗?”
殷凤梧一愣,她自小被养在文渊阁,接触过的人太少,人这辈子该有的亲人她一个都没有,她无父无母,没有姐弟,也没有师父,当然也不会有爱人。天地之大,除了文渊阁的猫和那只白鹤,不会有人跟她有联系,所以她大不了不出门,一辈子都在文渊阁。
徐云骞看她的样子就知道不懂,摇了摇头。殷凤梧是真的不知,所以她问:“那你懂吗?”
徐云骞的动作顿了顿,想到了什么竟然笑了下,像是千年寒冰裂了个缝,只不过那笑容极浅,眨眨眼就不见了,很快就恢复他面无表情的样,说:“我这辈子只想习武。”
殷凤梧觉得徐云骞这人很没劲,练就那么高的武功干什么?跟自己一样被困在这文渊阁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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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有只雪白的胖猫跳进来,长得太胖,像是贵妃醉酒,迈着步子都是醉醺醺的。殷凤梧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同猫说话:“饿了吗?”
徐云骞说了句:“它够胖了。”
殷凤梧不理他,一心一意跟猫聊天:“你别听他的,他一个孤寡老人不懂人间美妙。”
徐云骞:“……”
今天书也看不进去,徐云骞反手把书放下,问道:“你这两天都在等人,在等柳道非吗?”
文渊阁只有九楼的窗子是开着,七日前殷凤梧看见窗格上斜插着一支羊毫毛笔,这东西是柳道非的,下面戳着一封信,展开来就一句话:“承运书斋恭迎殷姑娘大驾光临。”
这封信像是战书,承运书斋的老板,杀人前喜欢搞些花样。但又像是情书,只说请到承运书斋,后面没跟一句要殷凤梧的命,所以这封信不伦不类的,也看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殷凤梧很少遇到能在她手下走过十招不露败绩的同龄人,三年来柳道非上正玄山三次,三次都想杀了殷凤梧,俩人两败俱伤谁也没讨到什么好处。柳道非拿走了殷凤梧的木簪,殷凤梧拿走了柳道非的长康毛笔,她嘴里叼着的这支笔就是柳道非的。
可殷凤梧对他的兴趣也就仅限于此了,冷哼一声:“等他来杀我吗?”
但殷凤梧绝对是在等什么人,顾羿第一次撞见殷凤梧时她正对月饮酒,她有自己的烦心事,这事儿不可能跟徐云骞说,今日徐云骞有点太过多管闲事了,说了句:“人是等不来的,你要是有脾气可以自己去寻。”
殷凤梧闻言应了一声,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这个反应倒是让徐云骞留了个心眼。
徐云骞和殷凤梧很熟,甚至殷凤梧可以算是他半个师父,但他又对殷凤梧知之甚少,比如为何不下文渊阁,她到底在守着什么东西?文渊阁里的殷凤梧是不是跟当年失踪的曹海平有关?
还有,殷凤梧到底是谁的孩子?正玄山没有女人,为什么殷凤梧是个例外?
殷凤梧把长康毛笔拿在手心里把玩,毛笔在她手心里转了个圈,她突然道:“你师弟今天走了。”
徐云骞并不惊讶顾羿会下山,他早就知道了,顾羿这人有自己的路要走,以他的脾气竟然能在正玄山三年已经是难得了。徐云骞两年没见小师弟,现在算算顾羿应该十八了,现在下山时机刚好。
殷凤梧转笔的动作突然顿住,一挑眉峰道:“没我在身边,柳道非可要下手了,你猜猜顾羿下山之后能活多久?”
柳道非这个人认死理,接下的生意就算是死也要完成,哪怕主顾反悔了他都不会反悔,殷凤梧常常觉得他麻烦,这人长得柔柔弱弱的,规矩倒是不少。
顾羿现在功夫长进了,但跟柳道非相比估计还差一大截。顾羿能够安稳长大,就是因为他身处正玄山,有殷凤梧和王升儒两人守着,这人一旦下山,以后的事儿可就说不准了。
徐云骞觉得自家小师弟就是个惹麻烦的倒霉蛋,天底下的杀手都想要他的命,指不定哪天就死在外面了。徐云骞揉了揉眉,想把顾羿从他脑子里揉出去,如今他已经登文渊阁七楼,距离顶楼越来越近,马上就能接触到所谓的武道巅峰,到这时候反而犹豫了。
殷凤梧没有打算放过他,继续道:“听说还是被平南王世子带下去的。”殷凤梧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徐云骞的表情,道:“你不怕你家小师弟跟人跑了吗?”
徐云骞沉默,顾羿小时候总缠着他,那是因为没见过江湖之大,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厉害的人,见到一个徐云骞就以为这是自己这辈子遇到最好的了。
殷凤梧看着徐云骞脸色越来越差,托着腮笑:“你之前答应了谁吧?等过了一百招就下山?”
徐云骞上文渊阁之前跟王升儒和顾羿许诺过,等能跟殷凤梧交手一百招就下山。就在三天前,徐云骞跟殷凤梧在六层交手,两人打的阵仗很大,六层的书架倒了大半,房顶都差点给掀了。
过了百招两人还是没分出胜负,殷凤梧先摇手说不打了,当功夫到达一定境界了,除非是要拼死,谁胜谁负很难说清楚。
重要的是,徐云骞在这次比武中没受什么重伤,甚至伤了殷凤梧一招。
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王升儒肯定知道,不知道顾羿是否知晓。
殷凤梧以为徐云骞应该会下文渊阁,可惜没有。
徐云骞没打算说话,殷凤梧根本就猜不透他想什么,踹了一脚桌子想吸引徐云骞的注意力,问:“你不会赖上我了吧?”她说的好像徐云骞是个麻烦。
突然,一个道童提了个食盒进来,铁塔里住了殷凤梧,当然会有伺候她起居的道童,他道:“徐师兄。”
“嗯?”徐云骞应了一声,现在已经入夜许久,晚饭道童已经送过,文渊阁没有吃宵夜的传统,怎么会有人这时候送食盒过来?
道童道:“王掌教小徒弟下山前叫人送过来的。”文渊阁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不轻易让人进,外头却可以送东西上来。
徐云骞听到顾羿的名字笑了下,他接过食盒,打开时愣了一瞬,殷凤梧好奇凑过来看,阴阳怪气道:“你这小师弟还挺体贴。”
食盒里面是一碗桂花小汤圆,小汤圆个个浑圆可爱,稍一拨动就上下沉浮,徐云骞摸了摸,瓷碗还是温热的,隔着碗壁熨帖着他的指腹,他没理会殷凤梧的调侃,问:“他留什么话没有?”
道童一板一眼地重复顾羿的话,“你师弟说了,师兄肯定会问我有没有留话,你告诉他,我一句话也没留。”
徐云骞笑着摇头,顾羿心眼不大,竟然还记得自己当年抛弃他上文渊阁。
那小道童又说:“你小师弟又说,我这么好脾气的人,肯定还是要给他留句话。”
徐云骞等着小道童的下文,道童得到鼓励,学着顾羿的样子道:“师兄,我在江湖等你。”
第28章 道士下山
正玄山三十里地外有个乐秀镇, 此地距离泽州城十里地远。一旦到了乐秀镇,就再也没有了天下第一道山的庇佑,土匪横生, 被打家劫舍那是常有的事儿。怕死的住户老早就搬了,能留下的都是不怕死黑吃黑的硬茬。
乐秀镇仅有一间客栈, 三层小楼颇为残旧,门窗缝缝补补的,上面敲了不少旧补丁,连个像样的招牌都没有, 只在门口斜斜插着一枚旗帜,上书富贵楼,勉强算是有个门面了。老板娘名叫楚红,四十五岁的一个妇人家, 偏偏生的花容月貌,到了这把年纪也风韵犹存, 来看她的客人也不少。
今日来了新客人, 那天已经入夜,天突降大雨, 好大阵仗,远远就听见马蹄声, 地动山摇的,打眼望过去, 只见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平南军整齐分成两列,守在马车旁,人们一看马车上写的平南二字心中就了然了,这是平南王世子的马车。
现在江湖上谁人不知道平南王世子周祁现在是个麻烦?
平南王当年把周祁送上正玄山是有考量的, 若非不是无计可施,哪家王公贵族愿意把自家孩子送上山跟道士们在一起受罪。周湛这人行军打仗是一流,但也做了不少孽,江湖上对平南王府恨之入骨的数不胜数。既然杀不了你平南王,难道还杀不了你儿子吗?
周祁自小就被送到正玄山,在天下第一道山的庇护下没人敢动手,现在人已经下山,寻仇的,讨个公道的,能把周祁活剥了。
如今已经入夜,又是天降大雨,不然这队人马可以去随州城县太爷家“借宿”,用不着来这小城镇上的客栈。
仆从上去掀开马车帘,里面的人伸出一只脚,黑靴金线,上头镶着一块指甲大小的和田玉,彰显着他非富即贵的身份。马车帘彻底掀开,露出里面人的脸,朗眉星目,鼻若悬胆,什么好词儿往上堆都不过分,就是一双眼生得狭长,眼尾透着一股说不清的邪气,像是个妖孽。
顾羿小时候也是当小少爷养大的,穿着世子爷的华服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只不过他没有皇家的威严,反而像是个没骨头的纨绔,正好跟周祁的气质合适。他在正玄山时就知道周祁当时为什么要选他,顾羿跟周祁同岁,身材相差不大,武功也不俗,他是来给周祁当替死鬼了。
顾羿不是那么乐意给人当替死鬼的,看着做书童打扮的周祁,道:“你,过来撑伞。”
周祁没想过顾羿这么麻烦,世子爷脾气上来了,一动不动,顾羿偏不让他安生,好像周祁不过来他就不走了一样,顾羿压低声音道:“我不说第二次。”
顾羿装跋扈那是真的跋扈,声音一沉,有点长居高位的意思出来了。
周祁拿捏不住他,怕僵持久了露出破绽,沉默片刻过去撑伞搀扶顾羿下车。
来的人近一百,普通客栈根本住不下,楚红看到平南王府的马车一点敬意也没有,手里拿着一块白抹布赶苍蝇似得,“小店住不下这么多人,走走走。”
周祁带来的这一队人马都是刺儿头,除了世子爷的话在外根本就不听使唤,直接推开老板娘径直走进大堂。除了几个从正玄山上带下来的道士,其他平南军一小半等在客栈大堂,一大半就干脆守在客栈门口,好大的阵仗,颇有些吓人。老板娘不满,这么多士兵堵在门口,她这客栈还开不开了?
老板娘面色一沉,单手撑腰,大叫:“世子爷了不起啊?有没有王法了?”
管事的递了张名帖上去,老板娘不以为意,她可没有把平南王放在眼里,谁敢接周祁这烫手的山芋啊?到时候来来往往的刺客能把这处踏平。等打开名帖一看,里头夹着三张银票,老板娘悄咪咪看了下数额,上面的数字大得吓人,随即把银票连着名帖往怀里一塞,改口笑:“平南王守南疆一方安宁,江湖人士都记得,楚红没有忠肝义胆,却也能尽微薄之力。”老板娘微微欠身,笑迎天下往来客,“客官,里面请。”
顾羿倒是多看了这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一眼,这么烫手的钱都敢挣,大约是有些真功夫的。
顾羿被迎上一间雅座,老板娘确实适合干这行,这刚巧是个能纵观全局的位置。这客栈里还没有能够跟平南王世子平起平坐的人,因此顾羿一人坐着,身边跟着一干人等,当然也有周祁这个真正的世子爷。
顾羿对周祁道:“布菜。”
周祁已经知道顾羿是存心折腾自己,大概觉得顾羿活不了多久,也没有什么不满,真的低眉顺眼开始布菜,甚至颇为熟练地拿出银针试毒,旁人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就是个小书童。
周祁对顾羿的心思不单纯,他爹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手底下有人使唤了,他需要慢慢招募自己手底下的刀。顾羿心思很活,武功也不俗,假如他能收服顾羿到他麾下,以后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如虎添翼。
因此虽然顾羿是个难以驯服的性子,但周祁对他耐性很好。越难以驯服的野兽日后越有用,男人的征服欲就是这么来的。只不过周祁有点眼高手低的意思,就像是小时候去马场看中了最烈的那匹马,非要不怕死地想上去驯,最后摔得小腿都折了。
周祁想,假如顾羿在回南疆的路上被人弄死了,那算是报了当年的仇,假如顾羿安安稳稳到了王府,那就使个手段把人留在南疆,以后养成一条鹰犬。
顾羿根本就不关心周祁在想什么,他在默不作声观察着这间客栈,老板娘生意不大好,除了他们以外一共就只有三桌人,一桌应当是父子赶路,大概十三四岁的少年像是没见过世面,叽叽喳喳地吵闹,一会儿想吃这个一会儿想吃那个。父亲被他烦得不行,好像又有点怕他,不论他想吃什么,都一一满足。
距离大门口最近的一桌是个老朽,衣衫褴褛的,只点了一坛黄酒。而距离顾羿最近的是一个男人,穿着一身白衣,衣摆溅起了些泥点子,桌上放了把剑,应当是个侠客,只不过侠客脸色冷得能冻出冰渣,好像这时候谁跟他说话就能砍下那人一条胳膊。
这人倒是让顾羿想到了自家师兄。
真要是有刺客潜伏,那就只能在这四人里选,可一眼望去都是些老弱病残,顾羿猜测这里面应该不会出现类似柳道非那样的人物。
扫视完大堂,顾羿又一抬头,房顶传来声细微的响动,声音很轻,比一只猫落在房檐上的声音大不了多少,应当是有人在房顶上,祝长老门下的陈也白也抬头看,他跟顾羿对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看来这里已经有人提前布下了埋伏。
顾羿下意识去看老板娘,她刚收回看向房顶的眼神,此时跟顾羿对了个正着,她也不尴尬,对顾羿嫣然一笑,抛了个媚眼出来,好像顾羿是隔壁老相好。
真要有刺客来,应该也不会跟老板娘勾搭,大概是有人给的银子够多,“买下”了客栈的楼顶。刺客的生意也接,世子爷的生意也接,热钱两头赚,这女人不要命了吗?
顾羿礼尚往来,也给老板娘抛了个媚眼,好像两人拉拉扯扯,就准备夜深人静干些勾当。周祁在旁边脸色差得要命,他最害怕顾羿用他的身份干出荒唐事。现在平南王府是众矢之的,他不敢再做什么败坏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