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处罚
这€€是一场恶战。
善规教教众死了€€二€€百余人, 宣竹已死,正玄山死伤近五百,文渊阁无€€碍, 徐云骞未曾让人染指主€€峰和王升儒居住的苍溪院。
他从未一口气杀过这€€么多人,到最后甚至有些麻木, 他分不清自己€€跟魔教中人到底有何区别。徐云骞的白衣被鲜血染红,有些是他自己€€的血, 有些是敌人的血, 新鲜的血迹落上去, 染红又变得浓黑, 已经看不清衣袍原本是什么颜色。
他像是穿着一层血衣, 鲜血粘稠像是一张大€€网压在他身上,让他险些喘不过气,他未曾穿过这€€么艳丽的颜色, 好像神仙被彻底拉入神坛, 直接堕入修罗道。
殷凤梧失去了€€消息,跌下€€山崖不知道是死是活,王升儒带去的人只活了€€一个, 正玄山上下€€一片哀恸, 之后有人急忙来报,带来足以震惊正玄山上下€€的消息:
王升儒战死。
顾羿成魔弑师。
顾羿背叛正玄山追随曹海平。
死里逃生的道士带回来一共三句话, 他说完之后大€€堂内部€€一片肃静,没有一个人开口,就连祝雪阳也没有, 祝雪阳早就说过顾羿不能留,他知道顾羿迟早会成个祸害,但未曾想过王升儒能够被顾羿斩杀。他跌落在太师椅中, 整个人都€€在颤抖,狼狈不已。
徐云骞没有表情,或者说他的表情已经被磨光了€€,他揉了€€揉眉心,第一个开口:“尸首呢?”
道士答:“青龙镖局作保带王掌教回山。”王升儒在江湖中威望极高,有不少义士愿意拼死送他的尸首回正玄山。
徐云骞放下€€心,总归尸体还是完整无€€碍,他环顾四周,看着这€€满目疮痍的正玄山,徐云骞之前没见过的人如今一起出现,十二€€莲花峰的道长们一半潜心修道一半沉迷于飞升,真€€正掌管过教中事宜的仅有一个祝雪阳。
祝雪阳老了€€,王升儒给他留下€€的烂摊子太大€€,让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徐云骞收回目光,主€€动把€€担子挑起,道:“把€€同门的尸骨收敛,三日后火葬。”
下€€面的管事看了€€看祝雪阳,之前掌管教中事宜的是祝道长,徐云骞是掌教候选,他还未真€€正掌管正玄山,祝雪阳摆了€€摆手,大€€概是让他听徐云骞吩咐,“那€€善规教的尸首……”
“扔下€€山崖。”徐云骞想也没想,他没那€€么大€€的仁心还要给善规教的人收敛尸骨,扔下€€山崖,崖底自有野兽觅食,灵魂不灭轮回往复,也算做好事。
管事听了€€吩咐想要下€€去操办,“等等。”徐云骞出口打断。
管事停在原地,徐云骞又道:“妖僧宣竹的尸首挂在正玄山门口,挂七日,七日后没人认领丢出去喂狗。”
“这€€……”管事有些犹豫,宣竹是徐云骞亲手斩杀的,为了€€杀宣竹徐云骞腹部€€重伤,徐云骞此举如同炫耀猎物,但他们这€€种名门正派,又自诩天€€下€€第一道山,从不沾惹这€€种事。若是悬挂在门口想让曹海平来接人更€€是不可能,魔教中人哪有什么仁义礼智?不会有人给宣竹收尸。
“此举有些不妥。”旁边万竹峰道长出声。
有些人脸面看的比天€€重,徐云骞在此战之前都€€没见过这€€个长老,也不知道这€€一个个人都€€怎么冒出来的,他才不管是什么狗屁不妥,冷笑一声:“怎么?你还要给他披麻戴孝念经吗?”
徐云骞未曾执掌掌教印,人已经如此张狂,万竹峰道长气急:“没大€€没小!目光短浅!你把€€妖僧的尸首悬挂,跟善规教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徐云骞居高临下€€看着他,他的目光称得上是蔑视,哪来的什么区别?他们跟善规教是殊途同归。
“你!”万竹峰长老拍案而起,作为长老他大€€概知晓文渊阁顶层的秘密,但他一心为天€€下€€正道,如今被戳了€€个稀巴烂,他刚想发难就被祝雪阳一把€€扯下€€,“跟小辈有什么好较劲的。”
万竹峰长老胡子发抖,被祝雪阳一把€€按下€€才反应过来在此议论€€极乐十三陵不妥,管事的人看了€€看这€€满堂的长老道长,最后又看了€€看徐云骞,觉得他一人很难真€€正扛得起正玄山,问:“挂上去之后呢?”
徐云骞面无€€表情,“挂上去放出消息,正玄山与善规教宣战。”
这€€是要下€€战书了€€,武林中人要的是一个态度,从此之后正玄山和善规教是死敌,管事问:“谁宣战?”
“我,”徐云骞的眼睛没有丝毫温度,他说的很缓慢,“我、誓、杀、曹、海、平。”
杀师的仇,夺师弟的仇他会报。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这€€话徐云骞十三岁时€€也说过,当年徐云骞年纪尚小,他要去杀谁没人放在心上,听一听少年意气也就算了€€。按照徐云骞如今的威望来说,此言一出等于把€€责任都€€扛在自己€€身上,到时€€候如果做不到可能要自刎谢罪。
万竹峰长老无€€话可说,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么狂妄的一句话,这€€几乎是用自己€€后半辈子做赌注。
王升儒一死,正玄山乱了€€套一样,早在他活着的时€€候就不大€€安稳,如今更€€是暗流涌动,不少人觉得徐云骞不适合掌教之位。徐云骞自己€€都€€不想当什么狗屁掌教,他至今也没提过执掌掌教印这€€回事。
可师父已经死了€€,师弟也走了€€,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正玄山一步步烂下€€去。
四日之后王升儒的尸首被送上山,他被正道中人收敛好了€€尸骨,身上除了€€胸口的致命伤没有其他大€€伤口,他身体完整死之前没有遭受苦难。
火葬那€€天€€徐云骞换了€€一件干净的道袍,头发被规规整整束起,插着一支桃木簪。大€€火燃烧,尸臭冲天€€,有人在诵经送逝者往生,正玄山的丧钟一直在敲。道士身死叫做羽化,羽化而登仙,但所有人都€€知道没有所谓的飞升成仙,不过是化作一捧焦土。
在大€€火中,祝雪阳忍不住去看徐云骞,他精致的五官如此完美,像是一尊羊脂玉雕刻的绝佳神像。徐云骞好像不曾受着世俗的烦恼,此时€€人们才发现,师父死了€€师弟入魔对徐云骞没有影响,他无€€悲无€€喜,连一丝难过的表情都€€没有。
徐云骞把€€事情一桩桩提出来,慢慢接手教中杂物,为同门师弟收敛尸体,亲自去山下€€接王升儒的尸骨上山,他安排好了€€一切,仿佛自己€€没有灵魂。
葬礼结束之后就是清算,几个长老挤在一起喋喋不休,徐云骞爱洁爱清净,这€€么吵闹的环境竟然也能待得住,等他们谈到如何处理顾羿这€€个叛徒时€€群情激奋,好像恨不得把€€顾羿宰了€€。
武林讲究传承,武学修为代代相传,师父大€€过天€€,叛师是大€€罪,连魔教中人都€€不会叛师,顾羿竟然杀师,这€€是真€€正的罪孽。
正玄山要追杀顾羿,把€€他的尸骨带回来给王升儒殉葬。
“我愿为顾羿承担。”徐云骞突然开口。
他们停下€€来,一时€€间有些不解,徐云骞按道理来说很快就能当正玄山掌教,可他偏偏出了€€差错,徐云骞扑通一声跪下€€,背脊挺得笔直,道:“我愿意为他承担。”
祝雪阳差点拍烂了€€桌子,气得胡子都€€在抖,直指徐云骞:“你知道你要承担什么吗?弑师之罪,你能担得起?真€€是好大€€的口气!”
徐云骞跪在地上,面色平静,“我能。”
“你你你你!”王升儒死之前嘱咐祝雪阳让他协助徐云骞,他知道徐云骞一身反骨,可他不知道徐云骞能不认是非,他当然清楚徐云骞和顾羿之间不清不楚的龌龊关€€系,觉得他被什么狗屁情爱冲昏了€€理智。
祝雪阳大€€口喘气,气到最后反而笑了€€,问:“你还妄想跟他有个善终吗?”
徐云骞道:“没有。”自从选择死守正玄山之后他就没想着有善终,“我跟他是仇敌。”
祝雪阳压着火气,问:“为什么?”
徐云骞道:“他是我师弟。”
顾羿是他师弟,是他一手养大€€的,有什么过错那€€是他的过错。王升儒最后跟他说的话是让他保住顾羿。
祝雪阳此刻才从徐云骞的表情上看出些许端倪,好像终于不再绷着,那€€张冷冰冰的脸终于流露出人的情绪。死的是养了€€他十三年的师父,成魔的是他的挚爱,徐云骞经历师父逝世师弟成魔,天€€底下€€不会有比他更€€痛苦的人。
祝雪阳对他恨铁不成钢,看着徐云骞的样子却无€€话可说,他看着徐云骞长大€€的,从六岁看到了€€现在。徐云骞是掌教师兄最好的徒弟,一辈子修为都€€给了€€他。祝雪阳气到了€€极致,反而感到了€€一股无€€力,他跌坐回椅子上。
少年人未经磨炼沉不住气,根本不适合当掌教。
“百里玉峰。”祝雪阳揉了€€揉眉心道:“你处置吧。”
百里玉峰掌管邢司堂,这€€件事祝雪阳不管了€€。
百里玉峰能在任何时€€候都€€保持冷静,但这€€件事也让他头疼许久,大€€多数叛逃师门是要把€€一身武功都€€还回去,想要保命就废去全身武功,犹如当年王升儒给曹海平的选择,可徐云骞的情况有些特殊。他沉吟片刻道:“江湖规矩,你从师父身上学的要还,念在你守山有功,废了€€你一只手,罚你守文渊阁十年。”
百里玉峰顿了€€顿,问:“你服吗?”
这€€惩罚不轻,徐云骞一辈子都€€为了€€追求武道巅峰而活,现在要让他废了€€自己€€拿剑的手,筋脉寸断,让他再也拿不起剑,不仅如此,废了€€他自由,让他代替殷凤梧守文渊阁。
徐云骞闻言竟然笑了€€,只不过那€€笑容发苦,道:“不服。”
百里玉峰皱了€€皱眉,觉得徐云骞有些不知好歹,祝雪阳正要说什么,徐云骞道:“判的太轻,配不上我师父。”
师父那€€么好,真€€要承担杀了€€王升儒的罪责,这€€点惩罚算什么东西?
几个长老都€€是看着徐云骞长大€€的,真€€要按照规矩来,该拿了€€徐云骞的命,但没有人敢取,王掌教一辈子功法都€€是传给了€€徐云骞,他是正玄山最后的正统。
百里玉峰冷声问:“那€€你认吗?”
徐云骞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百里玉峰的错觉,竟然感觉徐云骞的脊背弯了€€,徐云骞声音沙哑道:“我认。”
他不服,但是认了€€。
徐云骞天€€之骄子,一生中唯一一次低头,是为了€€他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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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九层
今年正玄山入冬没下雪, 只有没完没了的雨。孤山文渊阁的白鹤不€€知道去哪儿了,那只殷凤梧养的肥猫瘦了一圈。大多数正玄山弟子€€上早课时都会看一眼文渊阁的方向,九层的窗子€€竟然开了。
文渊阁九层日€€日€€紧闭, 大多数人在正玄山一辈子€€都没见过九层开窗。
正玄山百废待兴,门徒死了过半, 早课上的分外压抑,不€€过以往在正玄山求学过的外门弟子€€纷纷在这时候赶回山支援, 包括当年的任林少。
任林少上山之€€后有些纳闷儿, 他已经知道顾羿的事€€, 怎么徐云骞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发配上文渊阁当守阁奴了?
他们只是听说徐云骞守山有功, 但徐云骞今年才十€€九年纪尚小, 长€€老们让他再多加历练,他不€€再上早课也不€€再下山游荡,返璞归真回文渊阁守阁。只有几位长€€老知道徐云骞是被罚, 这消息透露出去有损颜面, 直接被祝雪阳压下来€€。
九层桌案前€€,一卷三米长€€的经书从桌案上垂下,地上散布着密密麻麻的经书, 上面的墨迹还未干, 肥猫在桌案下逗着书卷玩。因此€€这九层变得€€分外怪异,头顶上悬挂着六角铜钱, 地上散落着经书典籍,两相映衬之€€下亦正亦邪。
徐云骞披着一件雪白道袍伏案抄书,他不€€再上课也不€€再束冠, 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宽大白色袖子€€此€€时被挽起,他静静坐在窗边写字。窗外漫上来€€大片的雾气€€, 徐云骞没有一点表情,远远望去如同画中€€神仙。
可仔细再看就知道不€€是如此€€,他左手€€缠着绷带,从手€€腕一直缠到手€€肘,上面带着斑驳的血迹。左手€€筋脉被挑,这只手€€也就废了,别说是拿剑能拿得€€起筷子€€已经是极限。
徐云骞惯用左手€€,如今左手€€被废要用右手€€,他闲来€€无事€€时就在文渊阁抄书,要想先拿得€€起剑,得€€先拿得€€起笔。
守阁是一件很枯燥无趣的事€€,也没几个小贼要来€€闯阁,他大把时间都消磨在修复经书秘籍上,但他并没有什么不€€满,路是他选的。
“我没见过你这样的。”角落里突然有人出声,莫广白观察了徐云骞有段日€€子€€了,他既不€€想杀自己,也没有想用自己,好像莫广白只是个摆设,跟文渊阁的白鹤和肥猫没有丝毫区别。
莫广白只听令于掌教,可他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王升儒死后祝雪阳是代掌教,徐云骞迟迟不€€执掌掌教令,极乐十€€三陵一时间无主了。
莫广白站在角落,静静打量着徐云骞,徐云骞很少跟他说话。被罚在文渊阁当守阁奴之€€后就在九层住下,坐在这堆铜钱里没日€€没夜地抄经书。
徐云骞不€€答话,莫广白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你那师弟若是没入魔,应当很适合来€€接管极乐十€€三陵。”
极乐十€€三陵的人都是正玄山弟子€€,每年太和殿点灯的时候莫广白会混迹在人群中€€看了一天,瞧瞧哪个苗子€€比较合适。
当时徐云骞和顾羿点灯他都去看过了,徐云骞的剑法€€大开大合,他目空一切,以为这天下都唾手€€可得€€,天之€€骄子€€干不€€来€€杀人的勾当。反而是顾羿,他为人谨慎小聪明多,难得€€的是他有杀心,对顾羿来€€说杀人不€€是什么难事€€,杀个人和杀个鸡对他来€€说可能没什么分别。
如果当时顾羿入了极乐十€€三陵,那他跟徐云骞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也算是一桩美谈。
徐云骞闻言笔下一停,冷冷看着莫广白,眸中€€流露出一股冷意,这人杀人全家甚至还妄想让顾羿给他卖命,简直痴人说梦!
莫广白对这种眼神很熟悉,徐云骞对他起了杀心。
莫广白知晓自己戳了徐云骞什么痛处,已经一手€€摸上后腰的刀,莫广白的功夫高€€深莫测,他要杀个徐云骞不€€是难事€€。
徐云骞只是看他一眼然后就收回了目光,继续抄写《周易参同契》,好像刚才的杀心只是错觉,他一面抄经一面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要留个活口?”
莫广白握刀的手€€慢慢松开,徐云骞竟然在了解极乐十€€三陵的来€€历,莫广白道:“渔民也会把鱼苗放生。”
他们是信道的,总要留下一个活口,他不€€怕有人前€€来€€报复,这么多年除了顾羿没人能翻出花样。实€€际上就连顾羿也没有撼动极乐十€€三陵的根基。徐云骞笔尖一顿,晕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印记,墨水淹没了宣纸,再这么下去可能纸会破个窟窿。可他没有提起笔像是已经出神,好像对这件事€€厌烦了,徐云骞问€€:“为什么要抛铜钱?”
莫广白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先是笑了一下,笑容里没有任何笑意,只有阴恻恻的冷:“你钓鱼的时候知道自己要钓哪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