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24章

  “为什么?”

  焉宁的脑海中次第浮现雪山玉宫,面无表情的活死人和永不散去的重云,绝望和孤独涌上心间。她笑了:“我希望我的生命能更有意义一些,我希望我能给人带来价值。”

  包括狗老大在内,所有人都怔住。夜叉不解,狐儿脸捏皱了手里的囊袋,花琵琶掩袖,肆无忌惮尖叫,仿佛在嘲笑,这是哪个大同世界来的姑娘,真以为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吗!

  静默被拉长,不屑的尽头是无法弥合的自卑。

  是啊,这话明明如此虚伪,可由她嘴里说出,却坦荡又自然。世间真的有如此纯美之人吗?

  狗老大捏碎了手里的文玩核桃,走到焉宁身边,捡起刀,扔回夜叉腰间的刀鞘中:“好,我可以留着她,甚至可以不对那边任何一个孩子出手,但我有个条件。乖乖跟我去一个地方,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只要能做到,你的生命将比别人更有意义,甚至可以名垂千古。”

  “什么事?”

  老狗捻着下巴上的胡须辫,眺望北方,笑而不语。

  焉宁没追问,或许是知道这个矮子藏得深,不会轻易松口。没一会,狗老大退回巨石下,一边走,一边呢喃:“没想到,这世上真有纯心赤子。”

  “纯心赤子?”花琵琶凑过去听。

  “那个人生前没有一个亲传徒弟,据说他临终时留下过话,说唯有纯心赤子,才能真正继承他的衣钵,”老狗眼中狂喜,带着焉宁总是百利而无一害,“纯心赤子,大概就是善良吧,都要杀身成仁了,还不是纯善?“

  花琵琶不屑道:“纯善?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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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鲤是在晚间醒来的,沙漠昼夜温差大,她受了寒,一个喷嚏坐起身,所有人都向她投来目光。

  恰好焉宁回来,便把留下的半块馕饼塞进她手中,推推搡搡把人给弄到另一头,又断断续续说起白日的事,希望她能减少和狗老大的“正面交锋”。

  听焉宁说完,双鲤首先想到的却是另一层面:“先前说你笨,我道歉,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知道示好来麻痹敌人。”

  “示好?”

  焉宁却摇头否认:“不,我只是无法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而自己却一点帮不上忙。我很害怕,”她坐在沙地上,抱紧双膝,“……很怕自己没用。”

  其实,她也并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善良。

  “怎么会没用?你用处可大了!”双鲤拍了拍金发姑娘的肩,借她身体作掩,把那四恶人打量了一遍,“这四个人里,明显那个侏儒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看他样子早过了愣头青的年纪,不大可能是被你感化。他还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焉宁便把他的要求一个字不落全交代,后又补充道:“对了,我听到他和花琵琶说……说什么纯心赤子。”

  “纯心赤子?”双鲤讶然,“这不是百年前武林至尊留下的遗言吗?他们提这个做甚?”

  焉宁茫然摆头,却是一概不知,但她耐不住好奇,攀着双鲤胳膊,连哄带骗:“是中原的武林至尊吗?听起来很厉害,可以跟我说说吗?”

  经不起哀求,双鲤含笑挺起胸膛,顿时生出几分优越感:“也不是不可以,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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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章~老月下一章出来~

第027章

  “大概是百年前吧,那时候晋室还未失山河,武林中出了一个顶厉害的大侠,叫庾麟洲。据说此人出身市井,早年穷苦,在各家门派中做杂役学工,却因天纵奇才,机缘巧合习得百家武,且又化百归一,悟出绝世武功。”

  “成名之后,庾麟洲搜集了各类武学经典,死后陪葬,藏于龙坤斗墓中,与之一并的还有‘将旗’。”

  “‘将旗’?那是什么?”焉宁追问。

  双鲤挠头:“让我想想怎么解释,嗯,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组织的设想,这里头有无所不知的情报网,有机谋算计的智囊,有无往不利的杀人刀,还有绝世的影子暗卫,而这一切全都建立在他收集来的宝物和秘籍之中。”

  焉宁睁大眼睛:“难道这位武林至尊独步江湖还不够,还想逐鹿天下?”

  “当然不是,他可是个汉人。当时宗室南渡,受尽追杀,其中不乏有武功高强的江湖刺客,我想他本意是为司马家设计的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留在了龙坤斗墓之中。”双鲤抠着手指上的老茧,叹了口气,“后来,他的后人投奔氐秦,苻坚持‘将旗’培养出了大名鼎鼎的‘六星将’,差点覆灭南方朝廷。我想,要是这位余大侠在天有灵,只怕在棺材里都会给气活过来!”

  焉宁想了想,一把捂住嘴:“难道他们是要去找龙坤斗墓?”

  “有可能,可这世上除了庾家人,谁又知道龙坤斗墓在哪里?”双鲤瞄了一眼,呸呸两声,“就那几个歪瓜裂枣,你觉得像?”

  听她埋汰人,焉宁憋不住笑。

  双鲤忽地一拍大腿,反口道:“不对,还是有人知道的。几年前,司马氏在颍川€€云台敕封了一位东武君,据说此人武功高强,来路不明,堪称凭空出世,有一种说法,就是他曾得到了庾麟洲的真传,纯心赤子的传言也是自那时流传于世,不过,没听说过那东武君来过西域啊!“

  焉宁笑她糊涂:“你们中原不是有一个词叫‘怀璧其罪’?就算真相如此,他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双鲤想想,觉得很有道理,拉着焉宁继续往下说。

  这时,约莫是说笑声大了些,那位独自磨刀的紫衣大汉抬头看过来,焉宁下意识回头迎上,弯了弯眉眼。夜叉拍了拍腰间鼓胀的水囊,竟好心遥问她话说这么多,是否口渴,焉宁没心眼,指了指自己的囊袋,示意还有。

  对比之下,双鲤的小心思多了不知一星半点。她忙按住焉宁的手:“你想法子去跟他套话,他欠你人情,一定会说。”

  “这……”焉宁没动。

  双鲤以为她不信,就着肩背推了一把:“知不知道什么叫铁汉柔情?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要去哪儿,究竟要做甚么?”

  话说到这份上,焉宁也不好推辞,双鲤说得实在,现今可不是在沙漠里旅行,那狗老大说得好听,谁知道会不会翻脸不认人,何况,还有那十几位等着被救的男男女女,不能因为敌人突来的好心承诺,就全听全信。

  焉宁坐过去,和夜叉随口攀谈起来。

  可惜,她从小到大见着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双鲤那些敲边鼓,小聪明,她一概不会,半点话术都不通,当真只是拉家常。

  说不到点子上,急得双鲤抓耳挠腮,找机会把人给喊回来,叮嘱来叮嘱去。话不会说,那便背下措辞,最后可算是牙缝里抠出只字片语。

  “我就问出他说要翻山向北,好像要去瀚海。”焉宁老实交代,“他,他还说叫我不用担心,不会要我们的命,就算最后到了那一步,他会想法子救我,还我恩义。“

  “哟,这大个子看起来还挺像回事儿,”双鲤豪爽地把手臂搭在焉宁肩头,一挑下巴,“瀚海你可知道吗?”

  焉宁摇头,摆出一副呆样。

  双鲤嫌弃地瘪瘪嘴:”你不是西域人吗?“

  焉宁指了指后方:“要不我再去问问。”

  双鲤把她抓回来,按在地上,两人头靠头,肩并肩,闭眼假寐:“你蠢啊,再跑两趟,人人都知道有鬼了。”

  “对不住。”焉宁有些内疚。

  看她可怜兮兮,双鲤想着自己平时和老月斗嘴向来没顾及,和姑娘说话,可能真是重了分寸,于是捏了一把她的脸,叫她放心睡:“问也问不出。你刚才和那傻大个说话时,老狗虽然瞧见了,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确信这人能守得住秘密,所以才如此放心,你别瞧那个花姑娘与老狗形影不离,只怕这个叫夜叉的,才是真正的心腹。”

  夜深人静,大漠中只余下淡淡的风声,和柴火点燃的噼啪声。老狗坐在一截枯木上静寐,花琵琶伏在脚下。狐儿生双手枕着后脑,守在那群孩子身侧,而夜叉则拄着长刀,抄着双臂打呼。

  没人敢走,上一个偷跑的,脚踝骨差点被削断。

  没有被褥,人只能躺在沙地上,脱下外衣搭在身上。

  “我冷。”明明在雪山生活了数年,可焉宁就是觉得如何也暖和不起来,那种寒意不冻骨,而打心底里来,她只能缩成小小一团。

  双鲤把手伸过去:“别怕,握着我的手。”

  偏离商道后,几乎荒无人烟,也许正因为少了分人气,抬头上望时,天幕满是星子,多了些不落世俗的深邃和瑰丽。

  双鲤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我哥呀,他一定会来救我的,他可是大……大……”

  焉宁顺着问:“大英雄吗?”

  双鲤没吭声,心想:不管是英雄还是魔头,脑子得聪明点才行,不然茫茫沙海等人赶到,自己恐怕头七都过了。自己也得聪明点,沙漠里留记号就是赌运气,但是找对了方法做手脚,只要不是天要亡我,机会总会大些。

  日出后起身,又赶了一日的路,双鲤渐渐发现,狗老大几人很少在胡杨沙柳旁停歇,就算休憩,也只会找背风的黄沙堆。

  找了个机会让焉宁去套话,这才晓得,那些沙漠绿植中常常生长着毒虫,他们来之前找过牧民打听,说是毒性之大,有的只叮咬一口,便能致人失明。

  由于焉宁受到厚待,双鲤想法子让她以膝盖痛为由,找夜叉做了两根手杖,减轻双腿在沙地行走的吃力。她人本长得柔弱,便是狗老大也没有阻拦,毕竟若是走不得,还得分出苦力抗,也忒费劲儿。

  要做手杖,只能取材胡杨,狗老大心眼多,不许旁人靠近,双鲤便借焉宁的手留下记号,还再三告诫,不要留在巨大的胡杨木上,那样过分显眼,最好是寻一株向上生长的沙柳,在枝条上打结。

  沙柳丛生得蓬松,一眼望过去不易分别,老狗急着赶路,不会看得仔细,但寻路的人却会小心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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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深的地方,马也难行,只能牵骆驼。

  公羊月站在毒辣的太阳下,听着繁兮的人回报:“公子所料不假,前方一处沙柳地,果然发现了草结环。”

  搜寻的人不敢妄动,引着公羊月和繁兮进前查看。那日商量,二人作为先驱,带着精锐急速追赶,而应无心、晁晨、乔岷等人则与杜老爷子一同,留在荒唐斋。

  “看来他们是在这里折转向北。”一窝沙柳向八方长,接环的位置指代行路的方向,繁兮依靠日头断定,“根据捡到的车矩残片,他们余下的马匹骆驼应该不多,要驮物资只能靠人走,脚程会慢许多,眼下应该刚过鄯善,那之后就是博格达山。”

  闻言,公羊月拽着骆驼,急于赶路,竟想横穿沙柳丛。

  繁兮将人拉了回来:“走这边,小心有虫。”

  她话刚说完,搜寻的队伍中的向导就中了招,被草叶里的蜱虫咬伤。毒性发得很快,虽然用药及时,但仍耽搁不得,繁兮便点了几个回头送去就医,顺便给荒唐斋里候着的那几位递个口信。

  眼下,随身的也就只剩两人。

  等安排妥帖,公羊月已走到前头。

  翻越沙山时,踩空流沙,人瞬间向坡下滑落,快得叫人捉不住影子。繁兮追来,来不及将人抓住,只能回身去取骆驼上的绳索。

  公羊月拔剑插入沙土中,却吃不住力,恰逢风来,吹开飞沙,露出一截断掉的手杖,公羊月左手上挂着的绳穗正好圈在木棍断口,虽没能将他拉住,但好歹减了一分速度,人在空中停顿片刻时,繁兮的绳子及时扔了下来。

  “沙漠和其他地方不同,别净捡着背风面走,迎风虽然糊眼睛,但沙子夯实不陷脚,遇到流沙的情况也少些,”等把人拉上来后,繁兮盯着流沙坑,如是说,“你捡回了一条命。”

  公羊月扬手,露出五色的手绳。

  繁兮辨认出:“长命缕?”

  ……

  双鲤被繁兮救回后的两日,正是端午。繁兮不是个讲究的,杜孟津又老是忘事儿,斋中压根儿没备下东西,可晚间回来,小丫头非吵着要吃粽子,自己还动上了手,庖屋里闹哄哄的。

  乔岷不过中原的节,早早睡去,晁晨一个人坐在凉亭里用要来的五色丝线编长命缕。

  “这是什么?”公羊月不知打哪里走来,站在他身后。

  晁晨有些纳罕:“你不知?端午臂系五色丝,能辟邪鬼,防百病。小时候你娘没给你做过?”说完,他忽然想起江湖传闻,公羊月的娘早逝,听说是被他父亲手刃,又软了几分心肠,把身旁的丝线顺了一抹给他,“我教你。”

  公羊月挑眉,接了过来。

  晁晨约莫是先生当上瘾了,一边编织,一边絮絮叨叨说些江南旧俗,公羊月难得没和他对呛,安安静静坐在一边。但他手艺实在不佳,编出一只怪异不说,还松松垮垮一碰就散,于是,他一伸手,把晁晨编的给抢来,套自己手上:“送我了。“

  “公羊月,你要点脸!”

  晁晨去抢,公羊月非但不给,还拔剑把剩下的丝线挑坏了,留下这么一只孤品,非常满意。

  “你这个人……我什么时候说送你?”晁晨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公羊月丝毫不在意,施施然离开:“我知道你脸皮薄,我帮你说了。”

  ……

  端午已经过了,但长命缕却一直没摘下来。公羊月抬起手臂对着日光,丝绳在断口上磋磨,留下了一道细小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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