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40章

  “咎二,前已无路,莫要再跑,且问你,可是你毁去神犬石?”当中一身肥膘的光膀汉步出,拿着利器往前一送,喝问道。

  名唤咎二的小个子却是口舌不利,半天捋不直舌头:“是……是……”

  另一马脸长衫,身披蓑衣的老人呛声道:“你是承认了?跟我们去见族长!毁坏神石罪无可恕,念在你年龄且幼,乖乖束手就擒,族长会网开一面!”

  “是……是他自己裂开的!”咎二一个大喘气,抱着双臂哆哆嗦嗦。

  “放屁!”那光膀汉子怒骂一声,“神石立盟七百年,好端端的为何会裂?罗家的三大爷说了,今儿午后,就看你龟儿子在那儿鬼鬼祟祟,还不从实招来!”

  咎二大呼冤枉:“二十年前,不……不就裂过一次!真的不是我!”任他如何以头抢地,大声吵闹,那些人却咬定是他所为,拿上绳索,绑了人便走。等到动静消弭,听墙角的二人这才跟了出来。

  晁晨听得稀里糊涂,大致能明白是犯了事儿,但看那小子磕头样,却又满是狐疑,转头正打算敦促公羊月离开,却发现他正凝眉深思,心尖一动,遂脱口问道:“你能听懂他们说的话?”

  公羊月点头,便把方才的争执复述了一遍。

  晁晨不解神犬石为何物,公羊月便领着他沿嘉陵江畔行,走到城中最大的码头,伸手指着不远处坝子上,彩结条幅攒聚的正中心那块神圣不可侵犯的巨石。石头背后有两条硕大的皲痕通体贯穿,地上还有些渣滓,但看那桩子麻绳围拦三圈的架势,想来是族有禁令,以至于无人敢近前收拾。

  “秦篆?”晁晨缓走两步,探头细瞧,一眼认出正面的字体后,忙向四下的铺子张望,酒旗招牌上的文字,隶书汉语,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弯拐扭曲,形似符€€云篆的字体。他倒是觉得奇怪:“这巴郡的碑,怎生不刻自己的字?”

  公羊月反问:“常璩写的《华阳国志》看过没?”

  寻常学子半生钻研五经乃是常事,即便爱读史,也多为正史,这九州何其广大,地方志数不胜数,哪又看得过来。何况,如今江左风气乃重谈玄,这类典籍,更是无人问津。

  晁晨将这名字反复念了又念,许久才想起这么个人物:“你说的是成汉那位亡国皇帝李势的散骑常侍常道将吧!书未尝拜读,不过人倒是有所耳闻,听说大司马桓温当年伐蜀灭汉,他随归义侯迁徙建康,本也是位颇有抱负的良才,却因蜀人身份而遭到排挤打压,往后官场却无消息,看样子是闭门著书去了。”

  江左门阀之复杂,想要跻身其中,又哪里是件容易的事。

  “晋国宗室多任用中原的簪缨望族,此外还有江左吴郡老四大家守着呢,怎么也轮不到旁人,”公羊月谑笑一声,轻蔑中又参杂些无奈,“常璩有一位故友,姓沈,号铁笔夫子,他逝前将亲笔手书的《华阳国志》留赠沈夫子,此书就藏于蜀中,我少年习剑剑谷,闲来时偶得,便一阅而尽,颇多感慨。”

  “神犬石立于先秦昭襄王时,€€人先祖除白虎祸患,为秦王大赞,因而封赏,结为同盟,故人故国虽不在,但历来这东西被看得十分重要。”

  晁晨的心像被紧紧攥住:“那……刚才那少年会怎样?”

  “被处死也说不定,”公羊月叹道,“高楼射白虎,€€人最自豪,此等信仰,哪里容得侵犯。有的东西流传至今,看似已无大用,但却仍有必须存在的道理。”

  晁晨还想说些什么,公羊月已经翻上了码头,往城里去。乔岷在不远的角楼下冲他们招手,指向的目的地是此处唯一的一间客栈。

  崔叹凤已点好了菜,不知是不是故意捉弄人,几个盘碗里全是牛肉,丸子脯干应有尽有,他自己没有动筷,只是仰头独饮蜀中米酒。

  嘉陵江顺流直通夔州,他们没有必要中转,但愿意走长线的艄公不多,原因不过是山中几处激流十分难行,经验不足者,再多钱也不敢接这活。

  双鲤找来客栈时,双手一摊,把情况老实说明。

  “一个都没有?”公羊月晓得这丫头的尿性,不由敲了敲桌案。

  已径自喝完一壶米酒解渴的双鲤把陶壶一扔,一脚踩在桌沿上:“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谁,人嘛是有,就是出了点问题。”说着,她引几人目光朝外,竹帘外正对的码头上,已聚起不少人,方才那奔逃的少年被五花大绑,置在人堆中。

  边上有个年纪略大些的男子,想挤进去,却被几个壮汉架着,只能红着眼抹泪,不住拉人解释。双鲤指的便是此人:“刚才本来已经谈好价钱,但忽地被人喊了去,说是他弟弟犯了事儿。就这样的,你敢押着他上船,保不准明儿个就在暗礁撞个窟窿!”

  “这可难办了,族规处死。”晁晨脸色冷了下来,看向公羊月,已在盘算劝他改道能有几分把握。

  崔叹凤捉出他话中线索,便向其寻问缘由,几人听过后,皆束手无策。但公羊月不死心,想起方才那少年哭喊的话中,提过二十年前曾有石裂,若石头早毁,便不该出现二次破毁,此事若真,想来神犬石被人修复过。

  既有一,便可有二。

  正巧,邻桌有两个蜀中传道的五斗米教道士,也正就此事攀谈。公羊月不便出面,崔叹凤风头又过于广盛,便给晁晨使了个眼色。

  后者还算配合,恰好读书人又好相与,便凑到那一桌。

  一打听才知道,说汉末后白虎之魂再兴祸乱,江中常有巨浪滔天,蜀中巫觋之风盛,阆中侯张鲁便在当中设有五星符€€盘镇压,年年祭祀,并留下话来,说这符€€盘得解之日,便是白虎魂散之时。

  直到二十年前,有两大高手于此武斗,破坏祭典不说,还毁损神石,族中长老本欲问罪,恰好这时有一少年出头,阴差阳错解了五星盘,自此风调雨顺,再无水患,当真是免去白虎之厄,也因此功过相抵,助那同行高手脱身巴山蜀水。

  据闻,大族长曾与那少年密谈,而后没过几年,神石便给修复。

  晁晨听完回来,摇头晃脑,只觉得又新奇又不可信:“说是神乎其神,补得那叫天衣无缝。这等杂谈,只听听便好,少不得添油加醋。既说是两大高手,想是来去如风,€€人族长纵使也习得一等一的功夫,能比肩剑谷七老,但他坐镇一方,又岂能追着人天涯海角,还什么少年郎解符€€盘,估摸又是一出英雄话本。”

  “但事儿是真的,撇去美化,也确有人曾补过,说不定复原神石,便能救那个叫咎二的少年一命。”公羊月如是道。

  晁晨颔首:“也是,瞧着是个老实人,没准儿真冤枉。方才那两位道长也说,人是近了石头,不过是心善,瞧有伤鸟坠落,便捡了去救治,只是旁人不信,即便救鸟,也可能无意磕碰坏,仍无力扭转。”

  “不错。”崔叹凤颔首,“只是复原,谈何容易?”

  双鲤插不上话,埋头吃肉,倒是一直未开腔的乔岷,忽插了句嘴:“要开石,需几均的力道?”

  四人眼前一亮。

  那石头又不是豆腐,一碰就碎,就这么个摇橹的渔家郎,还不是练家子,就算手臂力大,也不是一撞就能碎的。

  风雨的冲刷让屹立百年不倒的盟石变得黑而透亮,阳光铺落在尖端,向八方折射去,晁晨将手背靠在额头,避开午间正炽的光线。他想:现今已入秋,天高风爽,但再早些日子,大小暑最热时,该是还要强上几分,既然塞外的魔鬼风能将石头吹干,那么强热崩裂从前的断纹,又有何不可?

  晁晨道:“我想,除了志异典记中的连金泥,没有真正能续断金石的妙物,可怜曾去过海外仙洲的庾麟洲也没那东西,凡世能出?估计从前补石的人,也只是忽悠罢了。”

  “那再忽悠一次?”双鲤总算能接上一句。

  “不容易,”公羊月摇头,“一族之长又不是傻子,活过几十年的老怪物,怎么可能说什么信什么,必然是当初那人身份贵重,或真如传闻一般,解白虎之厄,所以族长即便是不放心,却也仍旧对他深信不疑。至于我们€€€€”

  崔叹凤摆手,道:“别看我,我只会救死扶伤,可不会干泥瓦匠的活计。”说着,他挥袖倾酒,白衣宽带,别有几分媚色,“若是个女人,或许我能出几分力。”

  晁晨低头握着杯子思忖:公羊月说得对,他们必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救人救到底,若是他们一走便崩,岂非又害了这兄弟俩?

  思虑至此,他心中烦闷,便也举杯饮尽,入口除了甘甜外,还觉得尤有异物,齿间辗转,烦才发觉是未滤尽的江米,心中不由一动。这时,双鲤叼着肉,叫了一嗓子:“快看那个老头!”

  人群让开了道,两竿一座抬出个老头,老头已是鸡皮鹤发,手脚萎缩,瞧着像半截身子埋入土中之人,可他一开口,嗓音浑厚,中气十足,顿有返老还童之感。

  公羊月捏断了竹箸:“玄黄音?”

  乔岷点头:“练气,功在气海丹田,杀机却在喉头。”

  “快想想辙!你们说得这么厉害,那捏死个小子还不是易如反掌?”双鲤急得拿筷子敲碗叮咚响,“晁哥哥,你在发什么呆?”

  晁晨推开盘碗长身而起,连正门也不绕行,直接撩开竹帘跳了下去。

  “我想到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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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补前传缺,顺便推剧情。突然想起前传主角答应大族长找连金泥来着,结果找着找着就忘了。

第046章

  晁晨一离席,其他人也无心吃喝,双鲤这死抠门心眼多,赶紧再咬了两口肉,先扔了筷子下桌:“我吃好了!”走之前良心大发,不忘在乔岷手背上揩了揩油,后者立刻飞了出去,一头扎进江中濯手。

  一边跑,双鲤一边阴笑:点那么一桌好菜得花多少钱,公羊月要求那么多,就应该给他吃臭狗屎!

  公羊月一看那丫头嘴里叨叨,且跟着晁晨屁股后头跑,又是扶手,又是打扇,脑中灵光一闪,蓦地站起:“我也……”

  “吃好”俩字未出口,崔叹凤抬头来看:“长风也能管饱?”方才可看着,这家伙不仅未吃肉,连酒也没动。

  “带上吃。”

  公羊月不兴解释,一手抄了个盘子,转头没影。双鲤等了两步,竖起大拇指,赞他非常上道,且不知从哪儿顺出个纸袋子,把牛肉都包了起来。

  崔叹凤正举杯饮,意识到不对,忙搁下手里的酒。看店的跑堂可都是人精,早盯着,看人一动,跟影子一样立刻粘过来,伸手拦下他:“客官,您看这账是不是该结了?”

  再说那晁晨,干干脆脆往大族长跟前一落步,是丝毫不拖泥带水。对付老怪物,除非是当真能瞒天过海的神仙妙计,否则任何的心眼,都显得小气不诚心,他索性大大方方替那咎二说话。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金科铁律起的是震慑之用,可眼下再震慑也改变不了贵族神石已裂的事实,我想比起处死一人,让€€人射虎引得秦王盟诅的荣耀和精神传承下去,才更为重要。”公羊月赶来时,便见晁晨拢袖,对着那二人抬架上的垂垂老人恭恭敬敬顿首一拜,“鄙人不才,愿复神石。”

  大族长既没应允,也未拒绝,撑起脑袋看了好一会,挥手把人引至一边:“你真的有法子?”

  “是。”晁晨松了口气,庆幸没有瞒骗。

  老人眼中涌出晶莹,用口音不那么正的汉话缓缓道:“天下生兵戈,蜀中亦不能免,千年之后,我等族人是否还居于巴山蜀水,实难晓得,但我希望即便人不在,这盟石还能继续立于江畔,告诉后世,古有€€国也。”

  晁晨心头一颤,眼眶一开。

  复又听那老族长道:“老夫活了几十年,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小先生既有心,需要何物,尽可道来。”

  “寻常砂浆便可,”晁晨还礼,“不过,还需一物,需要麻烦族长。”

  晁晨和公羊月跨过层层彩结和围栏,走到神石之前,不一会,便有两个壮汉提着两只大桶来,双鲤伸长脖子觑看是何等奇物,只嗅得一鼻子醇香,原是那酿酒的糯米:“就……就这个?”

  “就这个。”晁晨指挥打杂的人,按比例将二者混合,涂抹于裂缝处,“公输府早年曾督导修筑过不少大型工事,除了一应宫苑外,甚而还包括北方的一些坞堡楼寨,我于府中之人有旧交,方才饮酒,想起曾见其门人往砂浆中掺和糯米砌墙,想来黏性好,不易裂变。”

  公羊月低低一笑,重点却并未放在砂浆或是糯米上:“旧交?难怪能拿到号称无坚不破的绕梁丝。”

  绕梁丝的仿制之法确是晁晨从公输府听来,但手头那一截真品,却并非如此由来,但他并未解释,只一声不吭默认。待补好神石后,晁晨亲自绕行查看,又寻了数十个生活在江边的村民,一一指认,确定分毫无差。

  而今便只剩一个问题,掺入米浆后缺处泛白,而石身却如墨黑。晁晨本打算研砚着墨,再用快刀抛光,但公羊月却阻止了他,直言既然日光能晒崩旧纹,也可晒脱墨渍,说他另有他法。

  随后,他在双鲤身边耳语几句,叫上了咎二的哥哥找来帮忙的乡亲,往山里寻五倍子壳、栎树皮和莲子皮泡水,随后自己搞来生皂矾打碎混汁,调成染料。

  他回来时,晁晨正站在神石背后,抚摸上头刻下的秦篆€€€€

  “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盅。(注)”

  公羊月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把细如画笔的刷子塞进晁晨手中:“用我这个,上染后保证日晒不脱色,还会越沉越黑。”

  又忙活了一阵,总算彻底功成,双鲤和咎大一同去请大族长,乔岷靠在码头的桩子上,看从北而来的飞雁,崔大夫最忙,不过半天时间,小半座城的姑娘都围着他寻问护颜之药,方才还收账的伙计帮着译话都译不过来。

  只有公羊月和晁晨两人揣袖,在江边赏风。

  公羊月说:“刚才心无宁,是为何?”

  “族长的话发我深思。”晁晨远眺绿水青江,目光追着涉水的飞鸟,渡过落日的粼粼金光,心中像堵了一口气,只叹古早洎今,也只有这山水不变。过了会,他转头看想身边的人,复又开口,眼中迷茫:“公羊月,你说,会不会我们现在竭尽努力想要得到,想要守护的东西,在千百年后,却不再重要?”

  或许不只是不再重要,甚至可能没那么多人在乎。

  “大族长的坚持让我甚是感佩,可怕只怕天下珍之重之者寥寥,后世就将沦为尘烟,那样的话,真是不甘。”茫然散去,晁晨目所及处,满是秋日伤怀。

  公羊月既没有安慰他,也没有嘲笑他,只拍了拍他的肩,朗声笑道:“我只知道,千百年之后,这红尘再无你我。”

  €€€€€€€€

  咎二虽免去罪责,但为达警示的目的,仍逃不过小惩大戒。但保住了性命,咎二的哥哥咎大也算放下心来,回家收拾一番,来说天色已晚,只得再耽搁一夜,翌日上路。

  晚间,€€人欢聚,载歌载舞。

  双鲤疯跑了一阵,听说城内有座姻缘庙,很是灵验,便想拽人同去。左一看,晁晨由那几个道长作引,正同大族长闲聊巴郡风物,右一瞧,崔大夫的拥趸者不仅限于女人,连男人也围了一圈,简直像个行走的蚂蜂窝。乔岷倒是闲得很,就是她没那本事,把人发展成闺中好友,如此一来,就剩个公羊月€€€€

  “来来来,我们去个好地方。”

  “不去,”公羊月一口回绝,指着对面一座小楼,“那家小娘子用良姜叶包的黄粑,买二赠一你都不去兜着,搁这儿能有什么好事。”

  “当真买二赠一?”双鲤翘首望去,发现被骗,回头就是一脚。但转念一想,若是闹脾气,跟前的人铁定更不会去,索性收腿,一反常态牵着他衣袖,嗲嗲撒娇,“老月,就……就前面不远,说是有间姻缘庙……“

  公羊月像是抹猪儿虫一样,把她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抹下去,嫌弃一眼:“你这样太恶心了,走吧。”

  不久,两人到了地方。

  “来都来了,别站外头啊,你以为你是石墩子还是镇兽?”双鲤跟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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