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47章

  似乎从顾在我开始,每一个见着公羊月的人,都会有此一问,但他们年岁多不小,也不该是会听信江湖上恶鬼面,三头六臂传言的娃娃心智。

  不过,晏垂虹是真的病得厉害,昨日在昏暗的车厢内,只见着个大概轮廓,今日面对,才惊觉腮帮子脱垂,两眼浮肿,气色甚差。若不是功夫底子在,早该躺在榻上“呜呼哀哉”,别说起身,能保持脑子清醒,已然不错。

  晏垂虹开口:“我这情况,你也瞧见,对弈伤神,却是再经不起折腾,也别说我以大欺小,今日自有晏家人与你手谈,我瞧瞧便是。”

  晁晨松了口气。

  果真如他所料,晏垂虹邀约三番棋。

  第一局出战的是他身边四位侍棋的童子,四人棋力一般,但却需晁晨同时下与四人,且胜场过半才算赢。不说人精力有限,拆分四份颇为耗神,便是四位棋风棋路皆不同,需变化相对,更是要全神贯注,走不得一点神,否则轻则混淆,重则一子失而满盘输。

  公羊月帮不得什么忙,便从旁安静观战。

  晏垂虹偶尔看棋,偶尔看人,支着下巴常有深思,好几次晏弈情急而喃喃自语,都被他勒令噤声。

  不肖半个时辰,便有两人中盘投子,场中只余二还在力撑,不过是拼一口气,对老棋手来说,胜负已定。

  “年轻人,过来喝杯茶,”晏垂虹冲公羊月招招手,“真羡慕你这副身子骨,同是灾病,却好我太多。”

  侍者搬来小几,架在榻上,公羊月乖乖坐了过去,轻声一笑:“家主不急么?您的人可就要输棋。”

  “哦?”晏垂虹另眼相看,饶有兴味,“你也懂棋?”

  “我不懂棋,但我懂人,”公羊月衣袖一掀,指着正在落子的两位少年,“这位,鬓边有汗,眼神闪烁飘忽,说明前有泰山崩阻,左右为难;而持子久悬不下,落盘比之前重了寸许,说明攻而不下,些许气急败坏。而这位……”

  他一开口,晏家的人状态更为不好,晏弈恼火,出言喝止:“观棋不语,休要胡说!”

  “无忧,不语的是棋。”晏垂虹却不甚在意,乐呵着示意公羊月继续。

  公羊月续道:“这位看似镇定,出棋袖带风,入座岿不动,然中盘过后,却时时摸颔挠脖子,说明他不知对方深浅,心中发虚,对自己的棋,很不自信。”

  话落未多久,便又有一位投子,剩下一位坚持到收官,也输了数子。四人年幼心性未定,败棋后不安,纷纷伏在榻前磕头赔罪,晏垂虹却探出大半个身子,亲自将人扶起,温柔道:“他说的你们可听清了,性子之弱,正视便好,若能改之,则勉,若不能,也没什么关系。都起来吧。”

  晏弈却不服:“若不是你口舌之论,他们未尝会败。你怎地不说你的人?”

  晏垂虹摇头,有些无奈,欲止未止。

  “因为说与不说,我都知道他一定会赢。”公羊月看向晁晨,后者竟也抬头,目光相撞时听见他的话,微微发怔。

  晏弈嘟囔:“也就说得好听。”

  “倒是很会识人嘛,年轻人,”晏垂虹却呵呵一笑,看向晁晨,竟是认同,“此子神莹内敛,目放精光,不可多得啊。”

  公羊月端起茶杯,低头看着茶汤涟漪,淡淡道:“说这些便玄乎了,不过是我知道,但凡他心有所向,便会坚持到底。”说着,还向晁晨一挑眉,那笑眼里仿佛在说,譬如你杀我这事儿。

  晁晨心里好容易生出一丝暖意,却迅速冷了下去,而后快步上前作揖:“还请家主出第二局。”

  晏垂虹敛去笑容:“你该知道,方才不过投石问路,试你棋力,接下来可不定简单。”

  晁晨想了想,道:“若我侥幸胜之,家主可会食言?”

  “不会。”

  再得许诺,晁晨放下心来,更为坚定。晏垂虹便不再多话,指着方才四子,让他选一位,对下第二局的盲棋。

  晁晨谨慎,先看了看中盘投子的两位,这两人输得早,见势头不妙便弃之,看不出太多东西,难说有无后手,他便避了过去;倒是后两位,缺陷明显,似乎更为有利,他犹豫片刻后,从当中点了一位。

  孟婉之亲自取来黑布,替晁晨蒙眼,确定见不得光才退回来。两人在桌前对坐,没被选中的另一少年,便跪坐在晁晨身侧,替他摆子。

  公羊月正喝着茶,听见落子声,心头冷不丁冒出个想法,猛地抬头看向那依旧坐如春风的晏垂虹,手中茶汤漾了两滴,飞溅虎口。晏垂虹展开五指,无声招摇,那含笑的目光已经代替嘴巴,道出了答案。

  头一次,公羊月觉得如坐针毡。

  约莫四十手后,晁晨冷汗直下,甚至蒙眼的黑布边角,也浸出了纹渍。这会子,换公羊月不敢开口,生怕惊扰了他记棋。

  只有晏垂虹随口小声道:“看人,不能仅用眼睛。”

  “家主,你在说什么?”晏弈摸不着头脑,看了眼自家夫人,后者也是无声摇头,再观棋盘局势,还以为老爷子玩阴的,在报刚才公羊月扰人之仇,顿时心头痛快不已。孟婉之在旁,看丈夫有些得意忘形,便拽了袖子一把,将他那喜色瞪了回去。

  晏垂虹毫无架子,提起茶壶,亲自给公羊月添了一杯:“因为人,是会变的。”

  受了提点的侍棋少年,只要虚心接受,即便棋力不会突飞猛进,也不会再在同一处失手太多。明眼下棋,晁晨固然能轻松再胜,但盲眼之下€€€€

  他会慌。

  当发现对手补上了曾经的缺漏,甚至痛则思变,大刀阔斧改换棋路,作为挑战者的他最怕晏家人藏着杀手锏,越是担忧,越是不安,越不安,就越劣势。

  公羊月看向晁晨持子的手,发现不知何时,竟微微抖动起来。他不禁想起昨日晁晨在竹楼里说的故事,对于一个十四岁才学棋的少年,废寝忘食固然表明了他心志坚韧,一门心思永不回头,但也侧面显示,他的好强。

  花几年而胜十几年之功,那种野心,好强和一往无前一旦落空,便会是致命的打击。

  胜负之争,往往不是输给对手,而是输给自己。

  棋子“叮咚€€€€”落下,晁晨摘下黑布,拱手认输,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输了。

  “高明。”公羊月憋出两个字。

  晏垂虹轻叩桌面,令他看着自己,将方才的话一字一句重述一遍:“年轻人,你可听懂我的话€€€€人,是会变的。”

  人是会变的,邪心堕魔道,浪子可回头。

  凡事不过一念间。

  “人生就如下棋。”

  公羊月先是低笑,而后朗声大笑,随后起身,对着晏垂虹郑重抱拳:“晏家主,在下受教!”这突来的动作,把晏弈和晁晨都吓了一跳,前者是猜忌他搞鬼,后者却是单纯震撼,毕竟能让这家伙低头的人,当世已不多,便是帝师阁阁主,他都未必放在眼里。

  晏垂虹推开小几,招呼孟婉之备饭,自己竟是要下地走动。晏弈看直了眼,等回过头来,人已经走出房门,他又是拿冬衣,又是提手炉,匆匆忙忙扔下屋子里两人,赶了上去,却在门槛前呆住。

  阳光下,病中无血色的老人重振精神,两手拿环,挥动拳脚,一口气练了好几个把式。

  “这样子,今儿得给公公加两道菜。”孟婉之也随之一道喜笑颜开。

  晏弈脸色缓了许多,便是晁晨和公羊月打身边过,也没了针锋相对,只是为过去的面子,仍有些冷硬:“两位一同吃吧。”

  一胜一负,晁晨心中懊丧,没什么胃口,饭菜几乎没动,倒是公羊月兴致好,当着他的面吃了两大碗,还很看得开。

  小一阵午睡后,未正,第三局开。

  这一局,正是双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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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求抱抱( ̄€€ ̄*))

第054章

  双人局, 晏家出战的自是晏弈夫妇俩,孟婉之会两手棋,却不好此道, 棋力较弱, 但晏弈自幼长在本家, 乃晏垂虹亲自教导,下棋的火候功夫可不比他的武功差。

  这一强带一弱, 倒是和晁晨与公羊月相对, 只是细究下来,却又天差地别。

  都说夫妻一体, 同心同力, 晏弈性格本就保守,下起棋来更是四平八稳, 不盲目求捷, 只一心围子, 是个实地派。而孟婉之对这脾性显然了如指掌,也不需出奇巧, 只需挑挑拣拣, 帮他补漏, 立时二人的棋便如铁桶一圈, 滴水不漏。

  晁晨知道,这棋不能拖, 越拖胜算越小, 中盘需得杀伐,最好能打入破空, 搅乱对方的布局,但这样的棋路非常凶险, 守的一方可以不变应万变,而攻的一方,则需时时变通,若有一人起子,还能如此,两人无法言说,最怕出臭棋。

  怎样才能告诉公羊月?

  作弊?

  不,若说临出门前,他抱着胜意,还有这般想法,可刚才那一局棋落败,将好打在他七寸上,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却不想再以这样龌龊的方式去讨回颜面,那样反而丢尽颜面,至少在自己的心里如是。

  他看了一眼公羊月,硬着头皮下了一手。

  公羊月眼前一亮,转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这一笑,笑得晁晨心惊肉跳,好在接连几手都中规中矩,对局势来说虽差强人意,但好歹没有坏棋拖后腿,晁晨还是有信心能救回来,直到€€€€

  第六十一手后,晁晨在前顶得有些艰难,过去的不犯错到眼下的境地,便成了错。

  汗水顺着侧脸,一路滚到下颔,最后滴落在棋盘上,跌成八瓣晶莹花,他伸出手探向棋盘右上,深吸两口气,匆匆落下。孟婉之再接一手,不知是意会了晏弈的意图,还是神来一笔,对杀顿时被推向高|潮。

  可以说,关键便在公羊月手中。

  晁晨觉得心脏被一双手狠狠攫住,连带呼吸骤止,眼睛更是恨不得贴到棋盘上,偏偏公羊月握着棋子把玩,迟迟不肯落。在外人看来不过长考,但晁晨知道,实际不定是在琢磨个什么。

  顺着目光望去,回到失陷的右角,晁晨定睛一瞧,心中不啻于波涛惊澜。

  这局面……

  这局面他曾经遇上过,在他年少之时。那会心气盛,血气刚,横冲直撞,未想过回头二字,展露在棋盘上,曾因此失去半壁江山。和过去唯一不同的是,那时他执子为黑,而眼下却是执白。

  执白!那便是还有机会!

  方才孟婉之那一手走的是€€€€是点!也就是说,只要公羊月贴着已有的白子再长一手,便能活出一口气,但他未必会想得到。过去未看透的棋,在今日却被瞧了个彻悟,晁晨紧攥双拳,甚至忍不住想要通暗示,但他太紧张了,以至于脑中乍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讲好的暗号。

  公羊月抬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指尖,连晏垂虹头都偏头探看。

  “啪嗒€€€€”

  白子落盘,往斜右上点在小尖位,晁晨倒抽冷气,喉间当即是热辣辣的疼,可就在他一口唾沫还没咽下时,那夹着棋子未放开的手,向下一拖,落在了他期望的位置上。一刹那间,他仿佛听见胸腔里的一颗心骤然静止。

  晏垂虹双手合掌,赞叹道:“好,好一个六€€退飞,逆转局势。”

  “活……活了?”晁晨难以置信,在团垫上仿若石化成像,连转动脖子去看公羊月的力气也没有。

  这副嗔怪的表情公羊月很是受用,他在晁晨右肩上按了按,难得收敛不正经,很是认真道:“你的棋下得很好,你过去一定真的真的非常努力,你的努力会有被看到的一天。”

  他为何这样说,难道真的懂?

  这话落在晁晨耳中,不啻于晴天滚雷,以至于伸手探在棋篓里,却摸的是空气。那一刻,他心里不由地想,公羊月就像疯子里的清醒者,也许自己可以坐下来和他好好谈谈过去的恩怨,这未尝不是出路。

  孟婉之后知后觉,失子惊叫一声,而后伏在晏弈怀中痛哭。棋是下不下去,晏弈圈着人安慰,连晏垂虹也开了口:“莫哭,给他们便是,就当成人之美。何况,晁晨不是说,尚有两全法,我今日觉得精神头好了不少,没这药,保不准也能再活几年!”

  “多谢,多谢!”晁晨转过身子,拉上公羊月俯首谢礼,毕竟先来后到,人肯相帮,已是情分。

  见他如此知礼,晏垂虹不由多看了两眼,轻声道:“从前有个年轻人,不畏天高地厚,做了盘棋局派人来给我看,当中便有这一手,被我批得一文不值,只说他速进讨巧,完全不懂棋道,还忧心棋坛往后堪忧。”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前一青一红的两人,露出轻松的笑意,“但这一局后,我终是放心了。”

  晁晨双目一睁,迎风流泪€€€€

  那是他没跟公羊月讲完的故事。

  那一年他学棋后,身边多有褒扬之声,无非是说他天资聪慧,而后自己苦练整年,又多了些勤奋刻苦之说,他便有些自满,同时也觉得,光是不懂棋的人现身说话还不够,他要得到更大的认可。

  于是匿去姓名,给整个武林最会下棋的人去了一谱,回来的却是通篇痛骂,虽未面对面对局,但光是指出的二三,便足够杀得他丢盔弃甲。他不仅没得到赞赏,反而差点为此一蹶不振。

  这事儿若落在公羊月身上,屁都不是,不说不在乎,是压根儿不会有这么一遭事儿,但是对晁晨来说,却像一个疙瘩。

  虽然如今不起眼,但不代表不存在。

  公羊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手巾,递到他眼睛下,打趣道:“晁晨,不是吧,我不用死了,你不用这么难过吧?”

  晁晨盯了一眼,一把揪过巾子,背过身去,过了会才闷声说:“到眼下我才真的觉得,这一次帮你,很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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