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53章

  院子里静悄悄,打更人屏息,跳进草甸中摸寻,正要抓回自己的物什,一只脚踩了过来。他没看清人,更不知对方如何出招,死前只依稀记得,满目的红梅。

  侧门“哗啦”一声锁上,一道纤细的影子,抱持梅花,慢慢走过铎铃飘摇的檐下。

  屋子里点了数十盏灯,比阴天还凉。一个身穿皮草胡服的年轻男子跪坐在案前,用香匙把磨碎的杜衡、安息和着伽南香粉一道装入香篆中轻轻按压,而后脱去模具,凝出一朵凌寒傲梅。

  这时,木门被拉开,持花人立在檐铃下,幽幽瞥去一眼,以一种阴阳怪气的口吻道:“没想到段大人还有如此雅兴,在下一路行来,触目所见,皆是衣被兽皮,还以为燕国人人最爱不过茹毛饮血呢。”

  “雅兴谈不上,在下礼佛,你们汉人的把戏,也就这焚香能入得了眼,”段赞将制成的香小心搁进铜炉点燃,用汉话不动声色还他软钉子,“这是为阁下准备的。”

  口舌上谁也没讨得好,两人姑且算平,如变脸一般,和气相待。

  持花人在锦团垫上坐下,将手中的寒梅递了过去:“登门造访,匆促间未备厚礼,不才在下酷爱莳花,便采了今冬最好的几支。”

  “阁下擅植花,但更擅杀人吧?”段赞拂去花瓣上沾着的血渍,伸手一挥,花枝准确无误落在书架旁的青瓷瓶中,连朵花瓣也没掉。话至此,他眼中涌出不悦,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片肌肤,都写着高高在上,“你的人最近频繁出入巨鹿,是不是太猖狂了些?”

  持花人拱手,阴恻恻道:“我猖狂?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若不是我的人盯着,只怕你段赞的童子门现已杀入晋国国境了!还想过江陵下夔州,你疯了,你当师昂是吃素的?”

  “哦,兴师问罪来了,”段赞笑眯着眼,“入了你的地盘,倒是我的不是?”

  持花人问:“你要杀谁?”

  “公羊月。”

  “杀他做甚?怎么,你得罪他了?”持花人不屑笑笑,就公羊月那个名声,实在想不出段赞跟他能有什么仇怨。

  段赞沉声道:“如果我说和‘开阳’有关呢?”

  听他提到“开阳”,持花人不吭声了,手指轻叩桌面,心里头打着算盘,随后扔出一枚私印给他:“若是如此,绝不能轻易放过。倘若人真是在南边,我会寻机会帮你动手,至于其他,奉劝你一句,别瞎掺和。”

  段赞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也交付了自个儿的信物,推了过去,拱手笑道:“那便有劳。如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有你我坐镇南北,想来必是手到擒来。”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燕晋之外,尚还有秦、代、凉三国,你的手怕也伸不了那么长。”持花人被他算计,心中颇有些不爽利,但想到《开阳纪略》的重要性,也只能暂且憋下,就是嘴巴上火气不小。

  段赞哈哈大笑:“你可知我是如何联络上你的?”

  说着,他伸手往墙上取下一支利箭,在箭尾一扭,拆开取出填塞的信纸。持花人抢来一看,眼中渐渐由疑惑转为惊慌,忙问道:“难怪……这东西哪儿来的?”

  那上头没头没尾一句,却是联络的暗语,包含了地点和方法。

  “箭就射在我府门前,着人查了,是个代国的弓手。起初亲信来报时,我还没放在心上,等发现上头留的暗语乃当年会盟所用,便来了几分兴趣试了试,没想到阁下当真来赴约。箭是谁射的,想必你该更清楚才是。”

  持花人沉吟片刻,拍掌道:“是他,他还活着!”

  “看来我猜得没错,”段赞嘟囔一声,脸上心中都涌现巨大的喜色,他本就在寻此人,若真是得之回应,也算功成一半,忙跟声确认,“你说的人可是曾经会盟的领袖,江木奴?”

  “不错,”持花人道,“当年我父与他联络,走单线,依靠的便是一个由晋入代的丁姓汉人,听你的说法,倒是相符合。家父逝世多年,这条线再未被启用,所以你着人来信时,我根本没做此猜想。”

  段赞促声追问:“你确定?”

  见他不信自己,持花人不由讥诮:“段大人难道不知,从来都是江木奴联络别人,少有人能联络他吗?”不止语气不善,便是那副表情,也仿佛在说:装什么清白,当年燕国亦有人参加会盟,共同阻击‘开阳’,没准儿就有你爹,别演戏,演技太拙劣。

  段赞知自己失态,不由讪笑:“你都说了是单线,总要再三确认才是,毕竟兹事体大,保不准有人作假呢?别怪我多疑,以你我的身份,便是身边人也要定期排查。”说着,他拿上些冬茶亲自冲泡,算是赔礼,又道,“若是真的,自是大好消息,别忘了,当初‘开阳’如日中天,不也全栽在他一手创立的‘破军’手里?”

  “那倒是……”持花人接过茶碗,低头看茶。

  段赞生长在北方,又是鲜卑人,吃茶消遣和江左比起来,实乃天壤之别,这茶汤泡得那叫一个拙劣,但是人都愿意给捧着,尤其是进门时还想撂下马威的对手,这对持花人来说甚是受用。于是,他不动神色,在一口饮尽冬茶后,假笑着续上方才的话:“段贤弟言重。家父提过,说江木奴此人,通晓人心,极富魅力,如你我这般豢养死士,多少需得动些脑筋,但对他而言,毒药、恐吓威胁、阴谋手段一概不用,所有追随他的人,都像着了魔一般,死心塌地。据传当年,各国竞相招揽,他的暗探门徒遍布四方,就如今€€云台那个号称门客千人的东武君,连他一半也及不上。”

  生得讨喜之人,段赞不是没见过,无外乎逢迎嘴甜,但却也不是惹得人人怜爱,听眼前人吹擂,他打心眼儿里生出几分讨教之意:“这驭人之道,学问确实大。”

  持花人睨了一眼,又道:“有人说江木奴是天生悦人,也有人说是后天习得,真假不知,不过倒是有一个说法,说他当初能有如此成就,乃是继承了号曰‘算无遗策’的石赵大执法张宾所留下的密谱和人马。后来……好像出了大事,‘破军’因此瓦解,传出他死讯时,我还不曾及冠,对此所知了了。”

  夜至三更,说完,他起身拱手,向段赞告别:“若真是他牵线,我自当全力相帮。不过,”他顿了顿,笑道,“你可不要一家买卖两家做。”

  段赞心头一跳,脸色却没变,只还礼道:“自然。”

  “我说错了,焚香其实也不适合你,下次再来,换淡些,这味儿实在太€€人。”持花人足下一掠,翻出外墙。

  段赞装模作样送到庭院中,人走远后,还不忘高呼:“那我斗胆,再讨一些时花。”

  片刻后,他敛起笑容,走回屋子里坐下,挥手将那只香炉砸了个粉碎。耳房里的小厮听见响动,门前伏地,自觉膝行进来洒扫,不想却教段赞更为心烦,当即连捣香的杵子和压香的匙子模具也一块砸过去。

  小厮不敢躲,眼见是要头破血流,这时,一只手往他面门前一抓,悉数截下。

  那是个年不过十二三的少年,肤色苍白,两眼空洞,像是个坟冢起尸,又如没有感情的木头,童子门中,若段赞是暗处的主人,他便是明处的门主。

  “走。”

  小厮如释重负,赶紧抱着碎渣,踉跄跑开。

  “阿陆是你的亲兄弟?可惜,没能把尸体要回来。”段赞抬眼看是他,招来坐下,肝火正盛,一拳砸在桌案上。慕容临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跟不要命似地参奏,段家这次可是栽了个大跟头。

  萦怀只是点点头,那双肿泡眼中没有半点波澜:“噢,死就死吧。”

  “你!”段赞噎得讲不出话,若不是培养一个出色的亲信实在困难,他真想将桌案连同柜子,一并拍在他脸上。

  萦怀所怀功法讲究练气,他不察情感,却能通过气息在经脉中的走动,而判别出眼前人的不自然与异样。肝气大动,依稀记得是叫做怒,于是他开口:“是因为莳花和香,还是因为方才那人发现大人将顾在我的消息透露给了秦国的人?”

  段赞张了张嘴,想到就算骂话,眼前人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便放弃自讨没趣,只冷哼一声:“他该是不晓得,不然早就动手。我倒是没想到,他竟然跟秦国还能搭上线,可惜,听说五年前就闹翻了,八成是分赃不均吧。这次是江老亲自牵线,想必还是更看好我们一些。”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他忙不迭提着茶壶就嘴,把凉茶一口灌下消火。

  喝下两口,喷了出来:“这么难喝他都喝了,早晓得老子就给他煮碗屎。”

  “牛屎还是马屎?需要多少?”萦怀面无表情跟声。

  “滚!”段赞一拍桌子。

  后者趿着鞋,噔噔往外走,走到门前,月光正照在碧瓶中的梅枝上,花开正好,他走过去,把瓶子抱走。

  “喂,回来!”段赞叫了一声。

  萦怀一脸无辜。

  段赞摆手:“滚吧滚吧。”

  萦怀走到后院的墙下,默立许久,搬动四周的碎石,垒了一座石塔,双手合十。随后将花枝一抹,梅花簌簌落下,遍地只剩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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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来,给反派露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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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2章

  翌日是个难得的冬日大晴天, 洛阳老张照常支摊卖面。

  “来啦。”

  听见响动,老张打热气里张望,见一角支棚子的竹竿要倒, 顾不得擦去手上的面粉, 匆忙越过锅灶上去顶着, 要是再晚几分,那车轱辘一准要将撑杆给拉塌。坐在四轮车上拨动轮子的江木奴不由讪笑:“还不太习惯, 路上坑洼不平, 转向时稍不留心,便卡在轴里。”

  老张给他推到案几前, 眼下没什么客人, 便两张搭在一起,将好与之前胸齐平:“还是老规矩?这么不便, 上次跟你一道的孩子, 怎没帮手?那小子模样倒是好, 就是拿着刀子脾气有些急躁,瞧着怪吓人。”

  “怎么, 说亲呢?”江木奴笑了笑, 抽出一双竹筷, 伸进面锅里烫了烫, “大老粗一个,别是给你闺女相的吧?”

  “哪能啊, 我闺女早许了人家。”老张忙道。

  江木奴探头, 直勾勾盯着他往碗里勾料,那灵活劲和速度, 不啻于叶子刀耍刀。等接过碗时,说了声谢, 随即道:“留意着,看看是哪家的丫头,我来说。不过成不成,还得看孩子们欢不欢喜。”

  老张瞪眼,全没了那晚的畏惧,人多光顾两回面摊,倒是有种久逢故友之感,便也打趣着:“都说父母之约,媒妁之谈,你这做家长的,倒是开明得很。”

  “孩子们过得好,我少操几分心,也乐得自在。”江木奴笑着,吃了两口面,猛然想起一事,在两袖间掏来摸去,又把随身的纸包袋子摆开,终于摸出钱银,拉着老张的手,给他塞去,“还要多谢你给我找的木匠,做了这面具遮疤,四轮车行路。”

  “这不能要,您上回就留了不少。”老张推辞。

  江木奴板起脸:“你老母不是病了吗?那是抓药的。真过意不去,下次多放点肉浇头。”

  老张掂了掂钱,抄怀里,心里头却实在过意不去,只说是与他借的,之后定会归还,且又往锅灶边,舀来一大勺碎肉往他碗中一扣,随后是一边擦桌,一边陪人闲谈。看他翻出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些惊奇:“怎的还随身带着一串菇子?”

  “给隔壁翠娘带的,她家那皮猴子吵着要吃,正好撞见山里人,我看新鲜就买了些。”江木奴吃一口面,答一声,“这孤儿寡母的不容易,自己日子都捂不过去,看我孤身一老头子,烧了肉还给我分一半,说是举手之劳,这不,我也是。”

  老张指着另一个布袋子:“这又是何物?”

  “樗蒲。冠后街看铺子那老大哥就好这个,他儿子不是服兵役吗,一个人怪无趣的,给他弄一副,没事儿一道玩两手。”怕他看不清,江木奴干脆上手,把东西给剥出来,一一摆上,继续说,“我一个人吃喝,只一菜一饭,怪冷清,借他家锅灶二人搭伙,还能再加个荤汤,且不容易铺张。”

  “您倒是会过日子。”老张笑笑。

  吃完面,江木奴把筷子往碗上一搁,收捡好东西,扭着轮子准备离开:“我得走了,还约了人吃甘蔗。”

  “吃甘蔗?”

  “可不是,虎三他舅姥爷,一把岁数,老爱吃冷硬饭,我上回顺嘴提醒注意牙口,嘿,老爷子非斗上气,这不从哪儿搞了点甘蔗,非通知我,我得亲眼看看去,别叫仅剩的几颗牙也全给崩了。”

  老张目送他远去,而后回了摊子收拾。

  四轮车碾过长街,最后在第三个巷子口拐过弯,慢慢驶入阴影中。房顶上下来几个人,把江木奴团团围住,递上叶子刀新进的消息。

  当中一个毛遂自荐:“可要属下去查一查这最后一位文公?”

  “假的,”江木奴几乎没多犹豫,把纸片对撕两半,送回那人手中,“子刀这个孩子毛手毛脚心眼儿实,这不,让人给哄了吧。”

  那人索性又道:“属下这就去信,叫他别回来。”

  江木奴却出声制止:“不,让他跑,不到洛阳不长记性,练练腿脚也好。唔,正好还能说个亲。”

  几个黑衣人正为拿了假消息而焦头烂额,听了他的话,瞬间都惊呆了。

  “怎么,你们也想要?”

  顿时个个摇头跟拨浪鼓似的。

  江木奴笑着,不过说说而已。

  大家都心知肚明,眼下局势不明,成家反而是拖累。然而道理是如此,可对于他们这些战乱中的孤儿来讲,有人关心,总是暖的。

  “来,推车,”江木奴拍着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肩道,”歇一脚,不妨事儿,走走走,吃甘蔗去,你们这年纪生的牙口,总不至于连我都不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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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提郡北部有座老村,为古之焚人所居,盛产井盐,又名盐津,公羊月几人如今正在此地落脚。因为战乱和多山不便,少有客来客往,生意不开张,找了一圈没找见客栈,还是个热心的婶子给腾了三间屋子歇脚。

  正逢上岁除,一院子的人也就热热闹闹,一块儿吃了顿团圆饭。

  饭后,老婶子去游医那儿买了些药材,捣碎成齑粉,和着蜡一块捏成药丸,放在锦囊袋子里,给了五人一人一只,说是元日佩戴这却鬼丸,能驱邪避鬼。江南也有这习俗,五人便笑纳,或随手揣进衣兜中,或置于枕头下,嘻嘻哈哈笑谈着,守岁至深夜。

  早晨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几人多多少少都觉得有些头疼不适,却又未放在心上,只当昨夜守岁吹了风,受了寒气,便撺掇崔叹凤煎了姜茶来喝。

  双鲤揉着鬓角,嘟嘟囔囔:“昨夜三更后,门外老黄狗一直狂吠,要不是冷,我一个翻身起来宰了喝酒吃肉。”

  “我也听到了,大约是给炮仗惊到,后来不还有个男人在屋外吵闹吗?”晁晨接话,帮着端来早饭。

  公羊月忍不住卖弄他的好耳力:“喝多了上头,非说阿婶的炮仗溅到他院里伤了树苗,吵着要赔钱。那人声音我记着呢,邻里倒是邻里,就是隔着半条小溪,炮仗能飞那么远?我当时就飞了根筷子出去,人可不就乖乖走了。”

  说完,引着几人向外看,竹筷子还插在篱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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