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63章

  晁晨心里门清。

  进门时那么拙劣的阻拦,公羊月看不出才有鬼,要算账便算,既然做了就没什么后悔。晁晨不好事,他来时只听了半截,但也能大致摸清状况,如果真动上手,就算房子不给拆,桌案柜子也不见好,但能有大半的整,说明对方没抢先动手。虽然他心疼双鲤平白挨了一下,但没伤筋动骨,方婧实在罪不至死,为这种事就动手杀人,有些过了头,至于方婧对同伴如何是她们内部的事,外人也没理由过分插手。

  内心坦荡,反倒没什么忐忑,晁晨坐正了任他讥诮。

  可公羊月偏就是什么都不说。

  晁晨快饿昏过去,正好,店家重炖的菜出炉,一桌桌呈盘,他忙扬声招呼,先上了这桌,又取了筷子,拿巾帕擦净:“什么脾气,人还得等你吃饭?你不说话,可就动筷喽。”

  “我没说不能吃,好好吃。”

  小二放下一盆猪蹄。

  这怎么拿筷子夹?

  晁晨手往回缩,被公羊月拍了一下,只能丢掉工具上手,可那猪蹄剁得也太大块,拿了一只,左咬右啃都觉得很不斯文。

  气氛越发诡异,本来还在琢磨公羊月与剑谷矛盾那档子事儿的崔、乔等人,全都转头开始看晁晨啃猪蹄。甚至这情绪还蔓延到了围观者中,一个个伸长脖子看那个红衣剑客又在耍什么花样,对于教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本人,人民群众一般更好奇围绕他的谈资。

  什么热气腾腾的饭菜,公羊月一概没兴趣,只单手支着下巴,一眨不眨看他:“你吃,我看着。”

  晁晨很不自在,更下不去嘴。

  “谁点的猪蹄?”公羊月笑着问。

  “啊?”双鲤摇头,“没人点。”

  跑堂的扑哧扑哧跑过来,着急忙慌抢盘子:“哎呀,上错了桌。”

  晁晨听完,一把揪着盘子另一头。想数落两句,奈何嘴里塞着的肉噎住喉咙,愣是没咽下去,急忙抬头那是满嘴油。公羊月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加上这道菜,你给他,他爱吃。”

  “有什么好笑的?”晁晨不服气,顺口说,“若你能不吃一嘴油腻,我就……我就任你差遣一天,绝无异议。”

  €€€€晁哥哥,你忘了,不要和老月打赌,一定会输!

  双鲤拼命给他打眼色,就差挥动手脚。

  公羊月微微一笑,摸向晁晨腰间,借来匕首,将那蹄膀上的肉片了下来,用筷子夹起,蘸着酱汁吃:“如何?”

  “哼。”晁晨别过脸,仔细擦去嘴上污渍。

  “不要谢我。”公羊月并不爱吃这等肥腻之物,只尝了两口,便皱着眉头,强行和晁晨交换碗碟,换给了他。

  晁晨低头看着盘里的食物,表情很是古怪:“你不吃?”

  “是呢,不吃,”公羊月故作忧伤,“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晁哥哥,不要听,不要听!

  双鲤两手交叠在胸前,拼命暗示,奈何晁晨根本无动于衷,甚至看都没看一眼,还傻愣愣等下文。

  公羊月还算道义,顾及其余人,只单单凑上前对动筷的晁晨耳语:“那自然是因为我片过死人。”

  “啪嗒€€€€”竹箸落地,晁晨抚着胃气翻涌的胸口,冲向江边阑干。

  刚有新主顾打外头来,恰好迎面撞上,边走边瞧,挠头觉得好笑:“几个菜啊,喝成这样?不是说蜀中的黄龙酒不醉人么?”一转头,正对上公羊月那张满脸写着“高兴”的脸,不由“嘶”了一声,悻悻道,“在下,就是,有点,好奇。”

  公羊月冷不丁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奇怪,怀上了没见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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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太元十五年(390),现在故事线到了396年

  (背锅的总是公羊月,受欺负的总是晁晨)

  我竟然忘记设置时间,今天晚了三小时orz

第073章

  周碧海和季慈把方婧背回屋, 平放在榻上,转头开始打包袱收拾细软,周青岑则去打了些温水来, 浸湿了巾帕替她冷敷肿起的脸颊。三人怎么说也是练家子, 手上分寸有, 用劲不大,半炷香后, 方婧悠悠转醒。

  她花了好一阵功夫理清了方才发生的事, 挺背坐起,要下榻来。

  青岑虚拦一手, 方婧酒劲散去, 看了眼,将她推开:“放心, 打不过他, 我不会莽撞动手。渴死人, 来杯水。”

  “方师姐,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青岑手指绞弄巾帕, 试探开口, “那个道长不是让我们把信送回剑谷么?”

  方婧想起这么一茬, 忙挤到季慈身边翻包袱,见信件完整, 松了口气, 几次想拆,却都忍了下来, 最后塞到青岑手中:“这样,你受了伤也需静养, 正好一并把信捎回去,我们仨上绵竹去看看,究竟怎么个事儿。”

  这时,外头脚步声起,有人敲门。

  周碧海回头开门,青岑不便推脱,只能将信件贴在里衣里收下。找来的是那几个午间吃饭的九江人,操着一口混杂的方言胡说好一通,大概的意思就是怕她们食言不相送,特意过来确认一遍。

  方婧本避在屋中,这会子听见说话,阔步上前,振振道:“几位放心,明日按时出发。我等剑谷弟子,绝不学无耻之辈,做人言而有信,答应了的事绝不会反口。”

  几人放下心来,又是道谢,又是夸赞,甚而还帮腔把那红衣剑客数落呛骂了一遍,这才转头离开。

  青岑站在门前,很是忧心:“可是师姐你的脸……”

  “敷些药就好,不行给找个面巾斗笠。”说着,她抬眼朝季慈看去,后者正愣神,没听懂她话外音,心里有些窝气,不由迁怒道,“都怪你!”

  季慈本就是个包子性格,不敢驳她,只委委屈屈嘟哝:“其实夏侯师兄的事情,真的不能怪月师兄,听说后来不也报……”

  “不怪他怪谁?”方婧把门重重阖上,情绪上头,嘴脸肌肉抽动,“如果不是他,怎会二人同去一人归?公羊月不回蜀中,找不到人便罢,他既然自己闯进来,我就绝不会让他好过。”说着,她看了一眼身侧三人,“不会带累你们,我惹的事,我自己担着。哼,怕成这样,孬种!”

  €€€€€€€€

  公羊月恶心人,故意把客房写在方婧旁边,崔叹凤担心今晚不得安宁,使了个计,把自己的和他对调。乔岷来中原眼看快有一年,写了封书信,往城中寻找寄送的路子,而双鲤则去打探鬼剑的消息,回来时错过了晚饭。

  午后吃得晚,双鲤还有些积食,便只去后厨摸了两个馒头垫肚,转头往公羊月屋子寻去,路过夹竹桃花廊时,远远瞧着崔叹凤正和那个叫青岑的姑娘说话,她本想非礼勿视,奈何转身幅度太大,差点把身边挂腌菜的整个架子拉垮,只能过去凑了一角。

  “后来没再打起来吧?”双鲤不知如何插话,只摸着鼻子,胡乱开腔。

  青岑噗嗤一笑,摇了摇头,拉着双鲤左看右瞧:“你额头还疼吗?我这儿还有些果脯松子,你拿去,就当赔罪。”

  双鲤当然没那么容易被收买,眯着眼反笑得贼兮兮:“这就不必,若有心,不如说说,老月和你们师姐究竟有什么过节?”

  青岑看着柔怜,口风却严,怎么都不肯说下去。

  双鲤无趣,朝崔叹凤耸了耸肩,扭头走。

  这会子,青岑反上前追了两步,问道:“你也问,崔大夫也问,这对你们来说,真有如此重要?”

  “当然重要,要是剑谷于他有亏,我把话撂这儿了,你们那几个老头子太婆的,叫他们小心着,打架我不行,但姑奶奶身为闻达翁的高足,一准把他们的私密扒得满江湖都晓得!”双鲤竖起拇指,往鼻头上一撇,洋洋得意道。

  这孩子气的狠话,叫崔叹凤无奈失笑。

  青岑却笑不出来,她自幼长在剑谷,公羊月叛出师门时,她虽尚幼,但心智已开,虽不是一脉,却也跟风说过不少闲话,即便不如方婧那般极端,但也不算和善。听到这儿,她不由低头,抵着两鞋尖磋磨,嗫嚅道:“为什么?他……不是魔头吗?与之厮混,岂非声名扫地,值……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得?”双鲤奇道,好似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记得晁哥哥前阵子说过一个故事,倒是与我想说不谋而合。说是有个人,用隋侯之珠去打天上的鸟雀,世上的人都笑话他,因为宝珠贵重而鸟兽轻贱,以大博小,实在得不偿失(注),不过晁哥哥说,生命自有价,草木孰无情,若将鸟兽视作生灵,那宝珠又岂可比命?人们终究只看到了一面而已。”

  青岑微微张口,为此动容,转头去看崔叹凤:“那崔大夫你呢?”

  崔叹凤微微一笑,手指拂过木廊旁的花树,说法却又不尽相同:“夹竹桃虽带毒,但并不妨碍有人喜欢。”

  听过后,青岑脸上表情有些僵硬,正好方婧在屋中唤人,她便抱拳离去,走之前叹息一声:“我如今明白,为何夏侯师兄当初要那样选择了,也许你们都是对的,双鲤姑娘,我明日便要离去,相逢不知何时,还请替我向月师兄道声抱歉。”

  双鲤嗔怪:“那你现下为何不自己去?”

  青岑摇头:“因为我不如你们这般有勇气。”

  等人走后,双鲤把那包果干松子与崔叹凤分吃,笑着说:“老凤凰,想不到你跟我竟是英雄所见略同。”

  崔叹凤抬眸看花:“羡慕至极。”

  “羡慕什么?羡慕有我这般坚定不移的人帮忙说话吗?”双鲤朝他肩膀撞了一把,豪气云干道,“姑奶奶罩着,你们一个都不少,再说了,你不是还有聂大侠吗?”

  想起逝去的聂光明,崔叹凤眼中痛色乍涌,满是伤怀,双鲤自知失言,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呸,是我乱说话,对不住。”

  崔叹凤揉了揉她的头发:“可惜,我不是公羊月,明郎也不是你。”

  双鲤迷糊,忙问:“你是夸我还是贬损我?”

  崔叹凤没往下接,而是另起了个话头问道:“一下午没见着你,去哪儿了?”

  双鲤向来不深思,听他这么问,便将鬼剑的事简要说了说,除此之外,还留了个心眼,不忘扒拉玉骨冰魂斗的线索。她自觉自己办事周全,比老月那正主还上心,因而很是自豪,觉得该夸,一说着就没个嘴停,聊上头,神思又飞向别处,觉得时间尚早,没什么耽误不耽误。

  “我方才远远瞧着晁哥哥抱着个木盆从外边匆匆走过,寻常这个时辰,他不是在读书?孟族长送的册子都看完了?”双鲤很是疑惑。

  崔叹凤朝后厨的方向瞧了一眼:“公羊月可劲儿折腾,他今晚别想歇息。”

  “怎么了?”双鲤一拍脑袋,“对哦,打赌输了。”

  崔叹凤将所见如数道来:“打日入后,公羊月心思是一刻一变,先是要喝玉垒山下的细泉水,后来又要吃蒸米糕,刚才打发人给浣衣裳,兴许再晚些时辰,不赏月也该观昙花喽。”

  这么惨?

  双鲤表情沉痛:“我去解救他。”说完,转头往公羊月屋子去。

  崔叹凤喊住她:“€€,我忘了说€€€€”

  “下次说!”双鲤走得急,摆摆手。

  “我是想说,方才小二烧水,现今人八成是在沐浴。”

  €€€€€€€€

  晁晨往浴桶中倒满热水,单手拎着盆出门去,被公羊月一把捞住。

  纵然门窗紧闭,但正月里天寒地冻,很快热气便腾成水雾,朦胧一片,将两人裹在其中。晁晨辨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硬邦邦地说:“我可不会搓澡。”

  “你脸红什么?我又不会强人所难。”公羊月毫不避讳,一边说,一边解衣,随后往窗下指了指,“你去那边守着,有事我要你随叫随到。”

  晁晨的目光滞留在他的背上,依稀能瞧清陈年结痂的伤疤。

  自打离开晋阳后,单纯找麻烦的过路侠士并不多,偶有认出公羊月的,也只是逞口舌之快,人性本能,不怕死的还是少数。毕竟论单挑,而今能重伤他的人,江湖中不过两手数,以至于晁晨生出错觉,丝毫没有被追打的压迫感。

  但眼下没有,不代表过去也如此太平。

  江湖立威,从来简单粗暴,斗过无数的人,走过无尽的路,才会有今天。

  想得太入神,导致走偏了路,撞倒架子后的围屏,晁晨慌慌乱乱去扶,待公羊月瞥看过来,他又站直身子,两袖一卷,负手后背,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端庄地跪坐下来。

  表面是一潭死水般的平静,可他心里,却生起沧海巨浪,加诸疑团重重,因而百思不得其解€€€€

  断他宝剑那会,也曾默认重铸断剑之前会听凭吩咐,公羊月也确偶尔有捉弄支使,不过多行正事,没有如此频繁,今夜集中爆发,虽说是因为白日打赌一天为期,但总有一种,他着急一次性使唤完,以后再没机会的感觉。

  为什么?

  晁晨悄悄觑了一眼。

  公羊月似有察觉,两手撑在桶沿上向后靠,微微偏头,却没转过来,嘴角隐隐噙着温暖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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