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是个死鸭子嘴硬的人,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是万不会献宝似的表演,再加上之后未有突破,也怕被笑话创剑法只有一招。
然而世事弄人。
他终于体悟了第二招,但再没有机会舞给想要的人看。
“公羊,公羊……”
苗定武上下唇磕碰,死到临头手脚发软,心知不能敌,为了活命,便想将无辜人卷进来,于是拼命往院子屋顶扔石头。
犬吠渐起,不明所以的村民听闻动静,次第披衣起身。
高举火把和打着灯笼的人围拢过来时,就看见一个少年眼尾红如血,一身衣如赤,杀气外露,出剑要将身前的人一分为二。
“杀他的人是那个婆娘,如果不是她捅了一刀,你师兄那么好的武功,我又如何打得过?”苗定武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趁公羊月分神时,堪堪躲开一击。
可这小子软硬不吃,毫不留情。
苗定武发狠,噗通一声跪下,硬吃了公羊月一剑,捂着手臂陡然拔高音量,装模做样哭喊道:“公羊公子,公羊少侠,不要杀我,求你不要杀我……”等时机差不多,转头对那些村民大喊,“救我,救我!我们东家十五口,死得好惨,是他,是这个叫公羊月的,拦路抢劫,杀人放火!”
为掩人耳目,他还穿着只有长工才会穿的衫子,对比之下,公羊月一身血衣,更像是穷凶极恶之人。
“不是我!”
苗定武露出阴笑,为了保命,把身上最后值钱的东西都洒了出来:“乡亲们,若能为我东家报仇,这些都是你们的,”说着他还磕了两个头,第三个没磕下去,是因为看热闹的人操着农具家伙,拿着石头砸过来。
公羊月虽然不惧,但也不会站着当桩子,他稍一避开,苗定武瞅准机会,立刻开溜。人要走,公羊月哪肯放过,又提剑追去。巴蜀人杰地灵,生的人也孕出一副热心肠和侠肝胆,村民见状,一窝蜂涌上来,围个水泄不通。
“是与不是,去衙门一辨即知,我们也不冤谁!”
“对!绵竹县丞最是明察秋毫!”
€€€€“有本事把他们都杀了。”
算定剑谷的人心善,所谓人善被人欺,苗定武用唇语挑衅道:“有本事把他们都杀了。”最后留下一个耀武扬威的笑容,头也不回而去。
公羊月红着眼举剑威胁:“滚!都给我滚!明明他才是劫匪,非要偏听偏信,你们这些耳背目盲的混蛋,死了也活该!”
当先的被吓懵,后方推搡的不知哪个发声吼了一嗓子:“那个人说得没错,这小子才不像个好人!”
“刚才他喊的公羊少侠,他姓公羊!姓公羊的都不是个好东西!”
一张张脸在目光中扭曲,仿佛回到了那一天,落日余晖下的绵竹,老妪妇孺全指着他鼻子辱骂时的模样。
公羊月怒极失控,提剑就要往那个嘴巴最碎的扎去。
€€€€“阿月,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失去自己的剑心。”
那个苗定武留那么句话,就是要激他动手,一旦动手,就算他不是恶人也会变成恶人,可是不动手,他就没办法报仇。
但他不想成为恶人,他从来也没有想要成为叫人闻风丧胆的恶魔。
“夏侯真,我究竟应该怎样做?”
公羊月痛苦地呢喃,垂下手,拉扯的动作一止。天空闪过紫电,随之而来雷声如鼓,停歇的雨水又倾盆覆下。内力丹田起,随他摆袖,将身侧一圈的人都震了开去,一时间满是摔了个实在的呜呼哀哉。
一个梳着小辫的丫头哭着从院里跑出来,嘴里头喊着:“阿爹,阿娘,刚才有个叔叔冲进来,把我们家的马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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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入山,又连夜大雨,耽搁片刻已是再难寻人,而后山体冲垮,足迹磨灭,不知生亦不知死。
公羊月没有捉到苗定武,就地发誓,总有一日定要将其挫骨扬灰。
走回绵竹时,子时往后,本该是静夜,但哀声起伏,救场的人往来奔走,注定无眠。漆黑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不自觉便走到那座烧塌的院子前,低头看着坑洼里跳跃飞溅的泥水。
血迹已被冲洗,但公羊月知道,夏侯真就是打这里开始遭难。
忽然,院中大起喧哗,随即而来的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女人的尖叫与恸哭€€€€
“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蓬头垢面还沾着一身黑炭灰的妇人跌跌撞撞扑过来,逢人就哭,见人就喊,那些赶来帮忙的左右邻里都悄然避开,只有公羊月直愣愣挡在中间,被撞了个实在。妇人显然推不动她,反使自己摔坐在泥泞里,看着那身血衣,顿时噤声。
公羊月眯着眼,微微躬身细看。
他认出这个女人,先前寻人时就在附近撞见,后来被几个青壮年给拉拽回去,说是遭难的其中一户的当家主母,醒来发现孩子惨死,迷了心窍得了失心疯。
“我不是有意的,不,不是有意,是他,是他挟持了我的孩子……”女人不敢看人,抱头惊恐避开,痛苦呻|吟。
公羊月闻言,蓦然想起苗定武的话。
€€€€“杀他的人是那个婆娘,如果不是她捅了一刀,你师兄那么好的武功,我又如何打得过?”
“是你?”公羊月一把揪着她衣襟,将人提起,迫使其与自己对视,“是你捅了他一刀?”剑谷弟子衣裳历来形制相同,颜色相近,雨夜里目视不清,很容易将两人混作一人,妇人空洞无神的双目吃力地眨了眨,浑身抖如筛糠。
恰好此时,有拿着火把的亲戚出来追寻,妇人低头看着他手里剑,怪叫一声,猛地挣脱,手脚并用向外跑,一路跑一路狂笑,疯癫得更厉害:“杀了我,杀了我,我不想活了……”煎熬之中,记忆已是错乱,“还我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只听“扑通€€€€”一声,人向前摔在青石板上,将她绊倒的是缝隙里插着的一把锃亮匕首,是她醒来时一直握在手中不放,到此被捉住后偶然掉落的。
一切都是命。
她尖叫一声松手,把匕首扔了出去,寒光一闪,正滚在剑客脚边。
公羊月蹲身拾来,脸上极尽嘲弄:“还你孩子,那谁又来还我师兄?告诉我,这把匕首是你的吗?”
“不是我,不是我!”
妇人调头就跑,长街上回荡着她的哭号和癫笑,公羊月闭上眼睛,眼眶湿热,冷冷道:“你居然帮着劫匪害了唯一能救你的人,可笑,他凭什么得死?你凭什么能活?”说完,飞刀一闪,扎在女人背心。
“公羊月!”
斜地里飞来一道女声,刺穿雨幕,想要喝止,却迟来一步。
公羊月走上前,居高临下看着垂死的女人,落下眼泪:“你这么痛苦,即便回去,也浑如噩梦,不如早早了结。”
女人呕血,抓着他的衣服,嘴唇一张一合,好像恢复了一丝清明神智。
“你说什么?”
公羊月凑近,发现她说的,乃是“对不起”。
方婧和其他见到讯烟的剑谷弟子赶来,上前喝斥:“公羊月!方才叫你,你为何不收手!你知不知道,你这是残害……”
公羊月绕开尸体,头也不回向前走。
“你站住!”方婧跺脚。
打着灯笼的婆子和追赶女人的四邻亲戚赶来,瞧见惨祸,多嘴一句:“天可怜见的,丈夫给烧死,儿子又被剁成泥,就剩这么个疯婆娘,还要被……哎哟,你们说说,这是造的什么孽哦!”
“这个人我见过,记得好像是个剑谷弟子。”
方婧脸上挂不住,顶着臊热,追喊道:“公羊月,你给我站住,你说清楚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有你,夏侯师兄呢?”
“他死了。”
“啊?你说什么?”
“我说他死了!”公羊月猝然回头,脸上青筋暴跳,惨无血色。
方婧顿时像被抽走三魂七魄,打了个摆子,全靠几个师哥师姐扶着:“不,夏侯师兄武功那么好,怎么会死?他那么好一个人,谁会与他结仇……”再看向公羊月时,她猛地跳起来,伸手一指,急火攻心,口不择言大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死了他!”
他?
这是什么天理,为什么又是他公羊月?为什么一有不好的事发生,就要算到他头上!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公羊月狂笑,笑得眼泪直掉,把长剑一横,恨恨说道:“你再跟来,我连你一块儿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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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捂着小心脏。
第095章
在齐声缄默的目送中, 公羊月独自走在大雨里,不避不遮,那把送去的伞, 早在混战中不知所踪, 他只能任由雨水顺颊而落。
他去客栈中取来新衣, 待雨停,给夏侯真换上, 背着尸首趟过河, 挖了个坑,埋在木棉花树下, 以剑刻碑, 久坐不走。
他时而会想,那些人骂他是灾星, 确实有理有据, 时而又会想, 方婧说得没错,是自己杀了夏侯, 自己明明知道他可能会出事, 却还斗气想着让他吃亏长记性, 没有及时施救, 作为一个大男人心眼这么小,他才是杀人凶手。
这一坐就坐了三天, 水米不进, 梁昆玉来劝,谷雪来劝, 魏展眉来劝统统没用,直到夏侯锦到来。
二人在墓前相会, 公羊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老人,低下头,一言不发。
还是夏侯锦当先开口,兀自诵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注)……”
“这不是……”
公羊月心中一痛,将那夜雨中遗言悉数道来。
夏侯锦未接话,而是先将自己与夏侯真当年所言一并告知后,才续道:“真儿既言不悔,说明他并不怪你。”
“不责怪难道就不会痛苦?”公羊月反问。
夏侯锦目光一颤,轻声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有人注定一辈子善良至死,有人也可能会因为一句话一件事堕落成魔,这世间不可能永善,也不可能永恶,善存一日,恶生一天,善恶一念,一念善恶。甲之善,或成乙之恶,就如同你觉得是为他好,却造就阴差阳错,反之亦然,因而大道往复,循环不止,何必挂怀。”
“对不起。”
“老幺已将事情经过查清,劫掠之事,不会再有人诬你,另外,剑谷也会向江湖传信,南武林齐心,必会将那姓苗的贼子捉拿。”夏侯锦说着,顿了顿,摇头叹息:“至于那个妇人,我亦不知是对是错,对错只有你自己知道。”
公羊月默然良久,夏侯锦话毕,利落起身。
“等等!”
老人回过头来,比方才所见,还要沧桑,公羊月这才切身感觉到他人之痛苦。夏侯锦不难过吗?当然不,只是身为七老,却不能像个少年一样痛哭流涕,也不能张口咒骂,更不可能动不动绝食以对。
没人比他好受,但任性的只有他公羊月一个。
公羊月厚着脸皮,艰难开口:“能不能让他……”
“我本就只是来带走他的佩剑,”夏侯锦拿起坟前残破的长剑,飘然而去,“剑谷之人,青山处处皆可埋骨。”
夏侯锦走后,公羊月痴坐七天,方才自行离去。
那妇人临死前一句“对不起”让他忽然明白,世间的善恶,并非只是简单两个字,这期间,他后悔过,亦动摇过,他一直试图寻找答案,但并没有人能告诉他,他还能不能回头,能不能手握刀剑,能不能继续坚持曾经的道路。
这一次,没有人再能拯救他。
满心满眼里只剩下那块红石,公羊月本想去海螺沟,但迷惘中却错走方向,一直走到西蜀的雀儿山。淋雨后未休整,风邪入体,饥饿交加,即便钢筋铁骨也受不住,更何况肉体凡胎,第三日,他终是撑不住,倒在了一间山神庙中。
庙宇是有“主人”的,霸占它的是个小不点,年龄不足十,裹着破破烂烂的兽皮麻布。
她是附近有名的野孩子,没爹没娘,附近村落的人朴实无华,每人每户每日轮流给她一顿饭,长这么大倒是没饿着。以山为家,小不点和野兽一般有着极强的领地意识,瞧自家来了个不速之客,立刻跟炸毛的狸猫一般,连推带搡,要将人给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