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唯一的一点念想都不给予他!
他不曾苛待世人,可世人却予他苛刻!
“我,死也不会说,”公羊月抿着干裂的唇,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对着裴塞一字一句道,“这把剑,我今日一定要带走!”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抱老月
第098章
裴塞气滞, 连呼了两声“大逆不道”,而后一跺脚,斥道:“此子可恶, 剑谷庙小容不得你, 当即刻驱逐出云深台!”说着, 他手臂肌肉绷起,内力迸发, 公羊月仍不松手, 立时唇齿带血,顺着下巴滴落。
“裴四哥, 你作甚?”
梁昆玉护短, 立刻抢身上前,将两人分开, 谷雪在后, 堪堪将公羊月扶着, 推掌替他散去体内霸道的内劲。
“必须,必须将他逐出剑谷!”见谷、梁二人下场, 裴塞脸色更是铁青, 七老有二亲自护犊, 他这赏善惩恶的长老脸面何在, 往后门内弟子又如何管束,大家只会觉得, 与长老搞好关系, 便如得丹书铁券!
梁昆玉和谷雪对视一眼,后者缓缓摇头。
“小崽子你好好听着, 这种时候不要意气用事,他要剑就给他, 赔个不是,毕竟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若不高兴,我着人给你打个十几二十柄,保证比那破烂好上百倍,个个都出自名家,换着用都成!”梁昆玉砸吧嘴,小声嘀咕,毕竟他这个“玉山神剑”不是白叫的,能以玉作剑,家底不是一般厚。
谷雪收功,也跟着劝:“正所谓打人不打脸,你敬他一尺,有我俩在,往后他亦不敢为难你。眼前不过虚名,有何稀罕!况你师父将你寻回剑谷,是望你修身养性,与人为善,切莫争强斗狠。”
“好一个修身养性,与人为善……”公羊月怒目长天,极力克制般深吸一口气,愤然指着身前谷、梁二人:“你,还有你,望我如此,不过因念旧情,不想辜负祖父所托,”他一边说一边退,眼中漫过一丝哀痛,“有的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不清楚。”
梁昆玉一拍脑袋:“哎哟哟,不是你想的那样……”
听他口气眼神也晓得是因为当初从桃花峰传出去的闲言碎语,当时梁昆玉怕他本身未知,擅自找去解释,反倒知晓,这才始终没有解释,眼下闹出大误会,那平日只知喝茶遛鸟的大爷登时慌了神,狠狠朝看热闹的方婧瞪了一眼。
后者脾气上头,蛮横地撞开旁人,跑了。
“还有你,从我入谷的第一日起便看我不顺眼,明明心眼细如针,就不要装出一副‘我是长辈要克制大度’的模样,实在是虚伪!”公羊月又将矛头调转裴塞,毫无畏惧揭下最后那一片遮羞布,“你不就是希望我不学好吗?那样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所有人包括你敬重的喻老大哥,都觉得我是块璞玉,只有你看出来并坚信我是茅坑里的石头,你说中了,猜对了,很有眼光啊!”
裴塞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掌把身旁的剑架拍成碎片。
“€€,别急着动手,让我说完,我说完他们保不准都信你了,不好吗?”公羊月像个疯子一样,冲他肆意地笑了起来。
夏侯锦摇头晃脑直呼一声他大名:“公羊月!”
“还有你€€€€”
公羊月猝然转身,指着那张老好人的脸。轮廓模样隔代不似,但那双眼睛,却与夏侯真神韵一致,公羊月慢慢放下手臂,别过头去惨然一笑,终是没有当众把话说出口。
他人之希望,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不论梁昆玉、谷雪还是裴塞,在他们心里,早就对他这么个人做好设定,若说是老一辈的通病,他作为晚辈无可指摘,可夏侯真呢?夏侯真对他好,究竟是因为他是公羊月,还是因为他是师弟,是同门,是一视同仁的对象之一?说到底,夏侯真也和其他人一样。
€€€€“我不是同情,我只是像相信人性本善一样相信,你也可以像我这样,活在温暖与阳光之中。”
为什么像他一样,就一定是好的呢?
有时候公羊月也会思考,难道文雅安静就一定输给活泼开朗,难道喜欢独处就一定输给三五成群?说到底,夏侯真和旁人一样,也只是希望他改变,希望他融入,在无形中以自己做标杆,因为他觉得那样的生活对他来说快乐,因此对别人来说也应该是快乐!
可惜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教他接受自己,接受自己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接受自己习惯和舒适的生活方式,而这些人从来没有在意过,他公羊月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痛苦啊,痛苦却还不能恨,因为他们手中握着最尖锐的利器,叫作:“为你好”。
那些曾难以启齿的话,而今于嘴上,于心里,都痛痛快快说了一遍,公羊月环顾四周,心中释然,再无眷恋,遂拱手,先对着谷雪和梁昆玉一拜,谢他们护庇之恩,而后转身,又对夏侯锦两拜,谢他善意相待,也谢夏侯真多年来的照拂。
最后,他拔出长剑,割袍断义,朗声道€€€€
“我无意于成为任何人眼中的谁,我只想做我自己,即日起我公羊月自逐剑谷,从今往后,生死无干!”
€€€€€€€€
“自逐剑谷,生死无干?”
晁晨呢喃着,不自觉起身,走到门前,燕雀从长天飞过,他仿佛于云间,看到那个桀骜不驯的青年,拔剑立誓的模样。
江湖魔头的说法自叛出南剑谷始,有人说是杀人畏罪而奔,也有人说是天生反骨离经叛道,但真相却大相径庭,竟是公羊月自己将自己放逐。魏展眉跟来,晁晨不由地喟叹:“公羊月就这样离开了天纲经楼,离开剑谷?”
魏展眉一个大喘气:“当然……没有!连多年不露面的喻灵子都惊动了,亲自动手将人留住,好在,公羊月那个挂名师父及时赶到,接下了那一剑。”说得手痒,他耐不住,霍霍耍弄两个把式,“咿呀嚯哟”喊着,“你是没瞧见那阵仗€€€€喻灵子以气成剑,剑出无影,火石电光间,天降碧竹叶,李舟阳踏云而来,拔出龙骨伞中剑‘竹叶青’,将剑气悉数斩落,带着公羊月退到青云阶外……”
眨眼间,姓魏的还唱上戏,以手佯装抚美髯,学着喻灵子腔调道:“不错,有乃师之风,前途无限。不过,李舟阳,你徒弟不能离开此间,他留在剑谷修习,是最好的选择。”
“以前是,现在未必,”魏展眉往前一跃,左手挽了个剑花,又拟作李舟阳的清冷语气,“今日授剑典,我是他师父,我许他出师,按照剑谷规矩,去留随意,无需多言。当年我将人送至剑谷,是怕有人对其不利,如今他已能自保,要走怎样的道,何须你我插手?”
“李舟阳,你怎敢如此对喻老说话!”魏展眉又扮起裴塞,横眉竖目,“果真有其师必有其弟子,别忘了,当年剑谷也是出过杀令的……”
魏展眉将手中剑一扬,插在正中的匾额上,晃了三晃,学李舟阳不屑一笑:“那你不如,再出一次!”而后,他脸上终于露出属于老魏的奸笑,又自来熟勾肩搭背上,同晁晨道:“当然,杀令是没有下的,后来他们就走了,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差点把裴塞气得中风,不过喻老前辈心中自有一杆秤,最后没有拦,想来也是默许,他起先出手,未必不是为公羊月好,毕竟世人的敌意会有多大,谁都不清楚,剑谷再不好,至少不会要他的命。”
晁晨略一扬眉,没想到魏展眉还有如此胸襟,能公正地帮腔,而不是自诩朋友,无差别攻击一通泄愤,实在难得:“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大小剑山?”
“当然。”
“那梁昆玉前辈解释过么?”晁晨毕竟心软,一场误会,在他看来谷雪和梁昆玉根本无错之有,这般迁怒着实有些小家子气。
魏展眉却叹了口气:“当然解释过,不过你觉得公羊月是那种会轻易低下头和解的人吗?他不跟自己作对都是好的喽!”他一边说,一边飞身摘下插在墙上的剑收回鞘中,给了晁晨一个眼神,让他不必自扰,“别想那么多,他们心里各自有数!话说回来,我刚才演得像不像那么回事,要我说,万一哪天我吃不起饭,干脆去唱戏,悄悄告诉你,我演戏可是一绝,只不过无人能欣赏……”
他说到这儿还有些莫名的落寞,嘘声道:“……晁先生你是第一个观众,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你说什么?”
“我说我该去看场子喽,那些个宗族耆老虽然哄了来,但无人出面就这么干巴巴扔城外,且不说放不放得下心,就这一把年纪硬熬着陪你看戏,也实在太难为人,我不得去作陪嘛,这是起码的人情世故……”魏展眉说个没停,“噢,还得去接丁桂,顺道再看看双鲤那丫头,别瞎整些违禁的暗器兵刃,小心人没埋伏到,自己先给府衙的逮了去……晁先生,你就在此静候佳音吧!”
晁晨追了出去:“为什么要告诉我?”
“什么为什么?”魏展眉脚步一顿。
“公羊月的过去。”晁晨欲言又止。
起初是因为那把断剑,他混不自觉,但那个小胡子事无巨细就差把几人当年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水,穿的什么样的衣服都扒拉一遍,显然不像是单纯的解惑,晁晨心思敏锐,也渐渐体悟过来。
魏展眉把斗笠往头顶上一罩,门前回头,呵呵一笑:“我啊,我也想自私一回。”他把声音沉了沉,眼中恳切与期盼交加,“公羊月这人吧,过命的交情不少,但能陪在身边的人却是了了。我希望你不要讨厌他。”
晁晨摇头失笑。
魏展眉很快变脸,抬手拟作酒樽状,大声道:“祝马到功成!”随后,大步离开,他想,等过了今夜,晁晨定会明白,他这番话的用意。
--------------------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最重要的剧情要开始啦
第099章
日沉西山后, 院子里静得一阵风来亦有声。
晁晨坐在灯下,支着下巴反复抚摸那柄断剑,魏展眉走后, 他仍沉浸在那个故事里。剑泛起冷光, 将好照在眉眼, 晁晨垂眸看着自己的影子,心中越发难安。
那些根深蒂固的印象, 真的能仅凭一件事, 几句话,就被颠覆?如果能, 那么公羊月一开始行侠仗义时, 为什么还会被那老妪骂?为什么只要苗定武跪下来装可怜,村寨里的人不信公羊月反信他?
他们今夜真的能事与愿同么?
鬼剑是怎么在没打斗的情况下, 杀死武功高强的玄之道长?那只不见的包袱里, 装的是什么?他们要交换的, 真的只是那封信吗?或者说,那封信真的是骚扰绵竹几个月的恶徒真正的目的?
太多的疑问解释不清, 晁晨觉得, 不是公羊月在调查中有所隐瞒, 便是他们全都想错了, 也许在自以为安排妥当的情况下,早已踏入敌人的陷阱而不自知。
不行, 不能继续下去!
这时, 门外喧哗由远及近,乔岷和双鲤归来, 又渴又饿直扑到桌上,一个猛往嘴里塞吃食, 一个猛喝水。双鲤鼓着腮帮说了句话,晁晨没听进去,反倒走上前抓着人肩膀,叫停晚间的行动:“……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双鲤差点把嘴里的糕点喷出来,“为什么?晁哥哥,不是你说要替老月的家人洗去冤屈的吗?”
晁晨眼皮直跳,在这闹哄哄的环境下,他甚至觉得魏展眉讲的故事也别有用心。那些事,会不会他们的敌人也已摸清,否则又怎么懂得选夏侯真的墓作为碰头地点?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还是说,也许谋划的人本身就是参与者?
他要知道细节,更多的细节,然后比对过去与眼下,找出疑点,公羊月跟他们隐瞒不开口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到,也许这中间参杂着他不愿回首的往昔!若真是如此,只怕便如魏展眉所言,他会发疯,会失控,说不定还会……
重蹈覆辙。
“魏坊主呢?魏坊主有没有找你们?他现在在哪里?”
“谁知道,怕不是去接丁桂了吧?”双鲤哭丧着一张脸,两手僵在半空虚握了一半,心里不上不下,“晁哥哥,你脸色好白,你可不要吓人!”
乔岷看了一眼雕花刻漏:“现在戌正。”
晁晨不顾风姿,把两人往外推:“只能靠我们了。来不及召回,只能现在赶过去,趁人还没到,半路截回,至于公羊月那边,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定不会走,不过以他的武功,结果应该不会太糟。”说着,他又向乔岷拜托:“十七,只有你见过人,丁桂那边烦请跑一趟,不要让他离开山坳,我总觉得……”
“是不是有阴谋?”
“不怕阴谋,就怕阳谋。”晁晨干笑一声,六年了,他们绝对不能再做第二个独守客栈的公羊月,而公羊月绝不能再在绵竹栽第三次!
€€€€€€€€
亥正。
“就是这里,我们东家说,一会请勋旧耆老过来公断,届时还请大哥如实道来。有道是往者不可谏,故园不复,斯人已逝,各为其主并无追究的必要,他们只是想为死去的人讨要一分清白身前名而已。”当先的引路人把灯笼交到丁桂手中,准备离开。
这文绉绉的话像是晁晨那个书生会道的说辞,丁桂没放在心上,只当他们口中的东家便是他,因而摆手:“晓得了,不过他本人怎么还没来?”
“应该已经出门,不过腿脚慢,还没到。”
丁桂哼了一声,把人打发走,自言自语道:“书呆子就是慢吞吞。”转念一想,来的应该不只姓晁的书生,那些七老八十的大儒,八成没那么好请,软磨硬泡兼施手段,是会有些耽搁,反正该急的人不是他,慢慢候着便是。
丁桂抬脚踢飞一颗石子儿,继续嘟囔:“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地方。”
昏惑中,石子儿打在碑之上,听见那道脆音,不像是磕在树根树皮上,丁桂顿时面露疑色,上前查看。拨开厚重的夜雾,身前渐渐显出一块死人碑来,碑阳刻着名,说下头埋着的人叫夏侯真。
夏侯真?
闹了半天走到坟堆子上,丁桂赶紧两步后退,舔了舔唇,预备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蹲着,这里环山傍水,有风有木,就怕闹鬼。
刚这么在心底里起了个念头,背后当真就传来足音。
丁桂猝然回头,只见一个飘摇的红影打后方走来,一直走到墓前,双臂抱胸,冷冷打量着他。公羊月亦觉得惊奇,这破落堪比乞儿的,莫不就是那深藏不露的鬼剑?
公羊月开口:“我来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这又是哪位?
丁桂一头雾水。可既已答应晁晨,便不能不守约,于是,他迎着那道不善的目光,硬着头皮道:“我,我来讲一个故事。”
“故事?”
公羊月觉得很是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