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风姊姊呢?”
“她就拜托你了。”
公羊启吃准她的心思,轻易地哄骗她离开。事实确如风如练推测那般,拓跋香很听他的话,只要好好同她讲,她甚至没有一丝迟疑,转头就走。
“你看,天上的月亮。”公羊启拔剑,朝天一指。
拓跋香猝然停步。
“明月照处,即是故乡,”公羊启微微一笑,他是个凡夫俗子,觉悟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在至亲生死面前,他不再理智,可以轻易抛弃理想和信念,心中已做好同归于尽的打算,“这就是我给孩子取的名字,不论男女。”
远处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寂静长夜,拓跋香快速奔去,望见倒在血泊中的风如练,慌了手脚。那孩子被抱在怀中,还连着脐带,但大人已经不知死活。
“醒醒!风姊姊!醒来呀!”
杀手也不傻,知道声东击西,知道调虎离山,更知道面对一个心生死志的剑客,硬战所会带来的后果,于是他们想尽办法突围,想尽法子召集更多的人手。
杀气正浓,似是要将人溺死在无尽长夜中。
风如练惊醒,一个手刀打在拓跋香的胳膊上,将人推开,自己横练一卷,唤来佩剑挡开飞刃。她低头留恋而不舍地看了一眼孩子,心如冷冰,夺过拓跋香的弯刀,亲自斩断脐带,而后撕下衣服将婴孩一裹,托付到拓跋香手中。
“你做什么!你不要孩子了吗?”吓得拓跋香把弯刀夺回,紧紧抓着她的胳膊,生怕她做傻事。
风如练按住她的手,摇头:“我明白,我不介意,我只是羡慕。”
“要走一起走!”
“无论怎样,我都走不了,结果不过是我死,还是带上他,和他父亲一起死。”风如练冷笑一声,“只要你带着孩子走,启哥一定会突围去追你。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自己走,你是代王的公主,只要能撑到下一座大城,你就有活命的机会。”
风如练将孩子放在地上,她不想逼迫,可又不得不这么做,为了一点私心,她只能再下最后一剂猛药。
“哇,哇€€€€”
刚出生的婴儿沾着血,肌肤也皱缩成一团,看着并不怎么美丽,但就是那挥舞的小手,拼命去抓,拼命去捉,让人感觉到不止的希望。
拓跋香心中一动,怀着极度复杂的心情,伸出手。
“把剑给我!”
那柄泛着银光的长剑和着方才的飞刃,就插在拓跋香身后。
风如练低声重复一遍:“把我的剑给我!”
第二批杀手已至,拓跋香听见喊话,在抱起孩子的一刹那,转身一个后踢,就着剑柄把剑踢回风如练的手中。
“走!”后者趁势狠推了拓跋香一手,将一枚金水菩提扔进襁褓中,最后硬撑起身子,挡在前面,扬声道:“剑谷的人,剑在人在,人若要亡,先问剑断不断!”
“永别了。”
摆渡的汉子伏在死人堆里,用手抓在口腔中,不敢发出丁点声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个持剑的白衣女子,一点点战至死亡。
拓跋香一边哭一边撕下外衣,将孩子紧紧裹在胸前,与自己的身子缠住,有人追来就麻木地杀人,无人时就跑,她不敢停,就这么拔足横穿荒野,即便心中疲累地升起无数放弃的念头,但双腿就是不听使唤。
她就向着月亮,不知公羊启生死,更不知黎明在何处。
“我可是公主!”
她一抹泪,在心里告诉自己,绝不能就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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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呜
第115章
不知不觉间, 东方既白。
燕才一夜无眠,早早下船去河边埋好风铎,摆渡人站在荒原上, 伸手指点故事里那个拿弯刀背着孩子的女人离开的方向, 公羊月负手, 不自觉走到那高岗上,向着日初和无定河边的长风拜了三拜。
晁晨过来唤他。
公羊月盯了他一眼, 二话没说伸手拉到自己身边, 直接强按头一起拜。
晁晨挣扎跳开,一头雾水:“作甚?”刚说完, 转眼又见坡下的燕才, 竟也规规矩矩向着长风作揖,一时间更是摸不着头脑, 只能试探地问:“难道曾有什么重要的人在此间埋骨么?不过我读过的志异经典上好像没有记载……”
“也许吧。”公羊月轻声道, 转身要走, 不再理人。
晁晨偷偷看去,见他眸中满是怅惘, 心中一软, 于是笑着拉过他:“什么叫也许!”他将两手于胸前一拢, 从容端立, 行了个标准的揖礼,朗声道:“那就敬山川草木, 日月星辰, 愿故人如风,能魂归故里!”
“故里?故里!晁晨, 你说,何处才是吾乡?”公羊月回头, 定定地望着他,不由自主伸出手。
晁晨轻轻道:“坐分两地,明月同天,大概月之所照,即是吾乡。”
“嘿!你们俩还在说什么呢?该出发喽!”双鲤在下头使劲儿招手,“老月,老月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们接下来往哪里去?去哪里呀?”眼见被两人视若无睹,她只能狠狠对着草地跺脚。这一跺,差点踹到马蹄,马儿避走两步,晁晨随手挂在鞍上的包袱抖落,正上方将好放着绘制占风铎花纹的皮卷。
“这是地图么?”
前两幅小图€€€€贺兰山与无定河,皆已被勾画过,最后两处倒是无甚标记,双鲤捡起来,在手中横来倒去,就是没看出个所以然。
恰好燕才打她身后走过,不经意瞥见图纸,指着第三幅小图诧异道:“这,这不是昭君冢么?”
“你知道?”
“就在云中郡附近。”燕才颔首,抬眸朝公羊月望去。
€€€€€€€€
沿着云中川往东行,入夏后,水草丰茂,澄湖如镜,时常能见成群的飞鸟涉水嬉戏,兔鹿在岸边洼地上尽情奔逐。城镇倒是不若南边多见,原野过于广袤,对路途不熟的行客来说,若是走错方向,十天半个月找不见市集也是常事。
好在,还有燕才和常达观作为向导,而昭君墓恰好就在去云中盛乐城的路上,倒是又可同行。
未见大城,夜里露宿很容易撞上狼群,因而几人走走停停算好日子,尽量找牧民聚居地落脚。
六月,中山城传出消息,燕帝慕容垂病逝,终年七十。
燕境发丧,朝中动荡,攻打代国的燕军只能被迫撤出参合陂,太子慕容宝登位,举国权柄血洗更迭,代国之危立解。
“公羊月呢?”
“我方才在河滩子后头瞧见他,约莫在跟牧人闲谈。”这些日子,公羊月时常离群独行,晁晨每日都会找他个三五遍,双鲤已见怪不怪,但凡觑着点红影,都会替他留意。
从前也没见公羊月那么爱闲话唠家常,可最近不知怎的,只要停下歇脚,他就会做出这等反常举动,双鲤有些不放心,又道:“老月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怕我们担心,所以一个人把担子担着?”
“我不知道。”晁晨亦困惑不解。
双鲤惊诧,以酸溜溜地口吻揶揄道:“你怎会不知?你俩现在好得就跟穿一条连裆裤一样。”
“小鲤儿,注意措辞。”晁晨肃容,清了清嗓子。
“看吧!”哪知,双鲤反倒惊叫起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咋舌道,“连说话的语气都像,这话我寻思着从前老月也说过!”她冲着晁晨腰板推了把,敦促道,“哎呀,你去看看嘛,别忘了顺嘴关心一下,我就在这儿等着,一会有鲜奶喝!”
晁晨心里吃味,却仍旧照做,抄着袖子绕到河滩子后方的低谷,发现几个老牧民正在草坡上晒太阳,公羊月就靠着一棵矮树,跟人用鲜卑话闲谈。
实在是失策,听墙角也要听得懂才行!
正当晁晨准备现身时,一只小手拉拽了一把他的裤子,奶声奶气问:“哥哥,你在这里看什么?你在看那个穿红衣服的大哥哥么?”
他认得这个孩子,是这户牧民二儿子家的胖小子,他老爹在附近城镇的驿亭做活,身为驿使,几国的言语多少晓得些,孩子耳濡目染,也是能说会道。晁晨心念一转,把人捞回身边,搂在怀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问道:“你可晓得他们在说什么?”
“阿妈说,好孩子不能偷听。”
晁晨略有些窘迫,未曾想有一日自己还会被个半大的小子教育做人,这坏事少干,临时借口都拟不出来,愣是搜肠刮肚好半天才道:“不是偷听,哥哥呢就是怕他们在说要事,贸然上前会有所惊扰。”
小孩想了想,嘟着嘴:“应该不是大事,”他回头指着公羊月,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眉开眼笑,“那个大哥哥,他在打听一个……一个姊姊。”
大人讲话,直言女人,对个小屁孩来说,可不就是大姐姐。
“姊姊?”
“是啊,好像还带着个孩子?”小孩挠挠头,看晁晨如被雷劈的表情,心肠瞬间扭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安慰,“哥哥,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为何要伤心……”晁晨拍了男孩一把,“快回去吧。”
小孩提着铁桶要走,畏畏缩缩很不放心,回头多看了一眼,又跑回来展臂拥抱晁晨,奶声奶气地劝慰:“阿妈说,伤心时就好好哭一场,不过男孩子哭鼻子会给人笑话,你要偷偷躲起来。”
晁晨被逗得哭笑不得。
“躲什么?”公羊月朝树干踢了一脚,落叶簌簌挂满晁晨的帻帽。
“晁哥哥听说大哥哥你有喜欢的女孩子,所以很难过,”那胖小子嘴巴不带闸的,晁晨没料到他人小鬼机灵,竟抢着胡说八道,公羊月脸登时黑得跟个锅巴底一般。那小孩还算有眼力劲,瞧着那脸色,撒丫子就跑。
跑是跑不过,两步就给逮回来。
公羊月抱臂而立,不动声色看着那一大一小。小的遭不住他的气场,小嘴一瘪,委屈哭号:“不是我说的,是阿妈和阿爹说的,上一回贺川阿舅的媳妇儿跑了,他也是这个模样,”胖小子吸鼻子,泪汪汪去摸公羊月的衣角,“大哥哥,你刚才打听的姊姊是你的心上人吗?”
“不是,”公羊月不耐烦解释,挥起拳头恐吓,“你再哭。”
胖小子果真闭嘴,那喜怒哀乐来去就如同海上的飓风:“那是谁?”
“……是个,我不知道该对她好,还是该对她坏的人。”公羊月揉了揉小孩的头发,目光远去苍穹,好似能随流云一道,去向心中所想之地,见到令其纠结无奈之人。
那小孩显然没和他接在同一茬上,回头瞟了晁晨一眼,忙摆手解释:“我不是问那个姊姊,我是问大哥哥你的心上人……”
公羊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榆木疙瘩,没什么好问,亦没什么好说,小孩子家家不要管那么多。”
“榆木,是什么木?”胖小子两只豆子眼瞪得老大,四处觑看,正好看到晁晨背后的树,欢喜道,“啊,我知道咯,是那个€€€€”他将肉乎乎的手指向前一点,“是不是?”
晁晨抬眸来,一脸无辜。
公羊月愕然,竟不知手指所向是人还是树,只呆呆与他四目相对,良久后才一挑唇角,懒洋洋地点头。
“哇,大哥哥你喜欢的和旁人好不一样。”
晁晨抄着手,疑惑更深,立即义正词严地警告身边人:“你跟他说甚么呢?公羊月,不要教坏小孩子。”
公羊月笑笑,缄默着松开手,胖小子立时提上铁桶,往草坡上追赶赶羊入圈的亲娘。
那身影小小一道,不识愁苦,未见别离,明媚而飞扬,搬拿同他一般高矮的铁桶也不嫌吃力,反倒越跑越得劲儿,远观去似一道旋风。
“阿妈,阿妈€€€€”
赶羊的妇人没听见,急着走,他便扯着嗓子不停喊。风来时将他的袖子高高吹起,猎猎作响如鼓动的风帆。
挤奶的婆子端上家伙走来,在与公羊月错身时,低声叹息:“在草原上,家里没有男人,一个独身女人带着孩子,是要遭人白眼的!”
公羊月身子一僵,在“阿妈,阿妈”的呼唤声中,垂下双睫€€€€
那奔跑的背影似在刹那与幼时的自己重合,只是欢声笑语飞过之处,并非空荡辽阔的原野,只是一方被层楼拘束的宅院。
……
王庭下过整夜雪,厚厚积压,一落脚便没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