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17章

  怦然心动。

  只要一闭上眼,那道张扬的红影便浮现在眼前。晁晨慢慢扯出一抹微笑,抱着双臂,蜷缩在卧榻上沉沉睡去。

  子时夜半,风把未掩紧的窗户吹开。

  魁梧的黑影甫入,落地一滚,竟如猫儿般轻巧卸力,不曾发出一丝半点的声响,而后,他蹑手蹑脚走到榻前,将手头两把菜刀往裤腰带一插,左右觑看,目光落在夹板下的包袱上,探手取来。

  钩子底部接了个榫卯,连着墙埋了根细线,只要用力一推,板子就成了活页。

  机窍被故意撞开,夹板摆动,发出响板似的哗啦声。晁晨惊醒,猛然睁眼,下意识摸向包袱,可卧榻后已是空空如也。

  “不见了?”

  他翻身下榻,只见窗户大开,外头没膝的长草风中摇曳,树影深深,如鬼影幢幢,骇人不已。

  同一时间,隔壁屋中发出一声细长的尖叫,紧随其后的是两道开门声。

  “我的钥匙!”

  双鲤最先奔出来,这些年她积累的财富惊人,曾特意向公输府的人重金购得图纸,在雀儿山里修了一座小金库,落的是七星天工锁,而开锁的钥匙向来随身携带,即使沐浴也不曾摘下,甚至怕被人认出是锁钥,而后又重新改造成长命锁的模样。

  但现下,东西不翼而飞。

  紧跟其后的是崔叹凤,只说随身的印鉴被盗走,印鉴本身无大用,也值不了几个钱,但毕竟是洞庭无药医庐之物,流落在外,恐引祸患。

  公羊月披着单衣,最后将目光落在晁晨脸上,瞧他那惨白的双颊,不用开口解释也知道,丢得多半是孙氏交付的那卷“名册”。这人顺手牵羊的顺序便是三人出门的顺序,最先对双鲤动手,是因为她武功最差,反应最迟钝,而只有他公羊月安然,且能避过耳目,是因为来人对此地异常熟悉,且知道只要动手,必定会打草惊蛇。

  “我去追,你们待在原地切勿走动,尤其不要上山,任何人来都不要信,等我回来。”公羊月撂下话,寻着夜色追出去,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盗物的人,已经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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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来燕赵多慷慨,柴笑是个地道的冀北人,屠狗辈出身,打小混在市井里,没读过书,连白字先生都比不上,但好在生得五大三粗,悍勇威猛,靠卖力气也能过活。哪晓得北方没几年安生日子,秦国打完燕国,燕国又覆灭秦国,燕国一分为二,燕国又打燕国,总之没个消停,饭都没得吃,哪还管狗。

  眼看要喝西北风,便去混了个火头兵当当,结果入伍没两日,碰上刺杀,差点一命呜呼,好容易小命保住了,他这个二愣子,又阴差阳错给混进辎重粮草营的杀手搭了把手,这下可好,哪儿都容不得,丢盔卸甲一顿逃,是跑得只剩屎尿屁。

  杀手看他可怜,就给捡了去,一双脚跨进千秋殿,也算成了半个江湖人。带他的老手叫冬瓜,让他也取个诨名,但没文化也就没墨水,思前想后,左右都听起来瓜兮兮,干脆拍板,直接上本名。

  也该是他这辈子气运不绝,冬瓜没混出头,反倒成全了他。

  只说那兰苑的杀手有两大特色,一是捡人,而是丢人,柴笑前头还有个“师兄”,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去,紧接着便是他,而后,他也秉承一门特色,捡到了吃不上饭的公羊月。

  但许是老天也看不下去,这特色,就要断在这一代上。

  公羊月剑挑江南成名后,他也一路“升迁拔擢”,紧逼第十二殿一把手之位,混饭是继续混饭,只是捡人却是没有。

  所以,当他听说公羊月带了三人进入凤凰台后,很是吃了一惊,放在平时也要来客套一番,可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要完成杀手生涯中的,最后一个任务。

  夜里山头有孤灯,多是穿着黑袍巡夜的掌灯者,这些人不定都是隶属于殿主,各殿皆有出人,大多是退下来又无处去的老杀手,没有接近核心,但对千秋殿内部又甚为了解,刀口舔血的活干不下去,有吃有喝便留了下来,防外人更防内贼,几乎都忠于共同利益。

  按理说,晓得规矩,那就避开行灯,往山里头最暗的地方躲便行,总不至于见鬼,但对殿里的老油子来说,那不是见鬼,是直接下地狱。

  所以,当公羊月追着人没入无灯之地时,也觉得诧异。

  “柴笑!”公羊月趁盲区截住人,与那大个子隔草而望。

  柴笑拍了拍包袱,示意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而后指了指山上:“不这样,你怎么会来帮忙?”山上是座洞窟,明为“灵犀”,贮藏着大量的卷宗,尤其是一些重要任务,只属于殿主的蜃影组一年四季在外守着,而里头,保不准还有机关暗器,他一个人吃不下,才会想出这等损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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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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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若放他去, 一旦失手被擒,东西多半会转交殿主,更为麻烦;若随他一道, 这灵犀洞可不是好闯, 要知道杀手最懂杀手, 刺客自然也知道如何防备最精悍的刺客。

  “你有计划?”

  “放心,要死也是我先, 绝不能把兄弟的命赔进去。”

  公羊月冷笑:“有你这么当兄弟的?”

  柴笑则打趣他:“兄弟不就是用来两肋插刀?”

  没有永远安全的盲区, 巡守的人很快朝这方游荡,公羊月招手, 两人默契地攀着树枝下落, 贴在山壁上,等人离开后, 这才一致上跃, 沿着壁涧往半山腰上的洞口攀。

  “什么任务, 需要去灵犀洞?”

  柴笑老实交代:“有人花重金买灵犀洞中的一份卷宗。”

  千秋殿再是尾大不掉,管辖不得力, 也还不至于给自己找麻烦, 这种任务多半是过不得“青鸟组”, 能送到柴笑手中, 想来走的不是寻常路子,这鱼塘里混久了, 谁都不干净, 公羊月只是想不通,帮着外人和整个杀手组织为敌, 得多少金子才能见钱眼开。

  “这些年攒的钱还不够你挥霍?”公羊月纳罕。

  柴笑老实交代:“没钱!你还记得俺跟你说过的那个领俺入行的冬瓜么?他救俺的时候让俺立毒誓,说俺有饭吃的一天, 就要替他办件事。仔细一想,救人一命也算再生父母,俺这么个大老爷们儿,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像个什么话,所以该干还是干!”

  “办什么事?”

  “想不到臭冬瓜这个人无妻无子,竟然收养了不少战地孤儿,都养在冀州几个鳏寡村里,你看北方这个仗几时有个消停,没钱怎么成,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逃难还得吃喝拉撒呢!他把自己的钱填进去,又诓俺的!”

  公羊月反问:“你还在乎这个?”

  “俺他娘的心甘情愿被诓行不行!”柴笑一个大男人,嘴上骂得狠,心里却又甘之如饴,“谁还没个英雄梦?能当大侠做个狗娘的杀手,俺还想被人高香供奉呢,万一那些小崽子里出个像庾麟州那样的救世高人,俺他娘的就是高人的祖宗!”

  祖宗不祖宗,死了还能计较?也就柴笑这样嘴上没个阀的粗人,说话好面子,才会向得瑟里说。

  公羊月看破不说破,就当他当真贪图名利。

  柴笑工具带得足,通路不走,直接上飞鹰爪,从笔直陡峭一面切入。但狡兔尚有三窟,千秋殿再蠢,也晓得造几个假货哄人,两人探了两处,都扑了空,赶忙往第三处赶。

  欲速则不达,对山头难保没有€€望台巡守,以两人功夫,足花了小半炷香的时辰,才越过去,折往一方平头崖。

  崖头向外横支,背离第三座石窟很有一定距离,且因着四方无路,只孤零零一座悬在山间,并没有人在此据守。

  柴笑掐算时间,趁换防领着公羊月落脚,瞧那一气呵成的功夫,不知踩点演练过多少次,才可保如今的万无一失。公羊月瞧着,心中疑问更深,趁人抖包袱就地拼装公输府的千斤锥,他顺口问道:“没个一两年,能如此顺当?”

  “就知道瞒不过你,说实话,没这任务,俺也要来一趟,赚钱只是顺当。”柴笑倒是没瞒他。

  公羊月很快理清他言下之意:“你想要离开千秋殿?”

  “把想字去掉,给俺换成一定!”柴笑瞥去一眼,重重呵出胸中憋着的气,手不停,继续组装。

  千秋殿的体制,直接导致底层的杀手接不到多金的任务,想出头,就得往上爬,但那不啻于饮鸩止渴,如公羊月这般的,在下头随便混混,知道得少,想脱身时自由来去无人干预,纵使千秋殿的人心有嫌隙,但就冲那挂在江湖的名声和那手功夫,也犯不着花大力气。但柴笑却截然不同,他仅次于殿首,知道的机密多,武功又没好到叫天下闻风丧胆,说白了并无靠山,想走,除非横着出去。

  但眼下不一样,若是往那灵犀洞顺走些秘密卷宗,保不准还能反过来掣肘殿主,他所求不过一方安定,条件谈妥,也没什么不可,大家都是亡命之徒,光脚不怕穿鞋。

  “好兄弟,你帮我这一回,算我欠你命,想杀谁直说,绝不二话!”柴笑拿起千斤锥,等着山间丧钟声起,一锥子凿开脚底风干的岩石,豁出条一人宽的口子。“来!”他向公羊月招手,自己率先缩进去,“等此间事了,带你见见嫂子。”

  公羊月万万没想到,千年的老光棍,竟也能遇着春天:“你成亲了?”

  “不只成亲,还要当爹喽!”

  柴笑的准备,足做了两年,将山体的情况大致摸查一遍后,没画图,全凭口授,分批找了几个堪舆师傅研究,最后想出这么个凿壁的方法,直接打通内部,即便留下线索也无妨,反正都是要坐下来讲条件的,只要得手后能跑出,就足够。

  至于叫上公羊月,是他武功不行,留的后手。

  断层和风化致使山体内部极为松垮,两人一点一点下放,凿通内道后没有即刻落地,而是以飞鹰爪嵌入四个顶角,拉出滑绳,两人踩着绳子,贴着壁顶而动。

  柴笑没有吹燃火折子,而是拿出一颗夜光宝珠,珠子的光照细腻柔和,按在手心里或是掖在袖中,既能保证照清眼前方寸,又能遮挡部分,不至于过分惹眼。

  灵犀洞他来过一次,三年前晋升时,有幸得到殿主的恩赐,能入洞中一窥收藏的武功秘典,除了地砖上的陷阱记忆尤深外,便是满石窟的书架。书架分门别类,多按年份储存,以便管理,一般以一代为限,过时,不重要的卷宗便会销毁。

  柴笑冲公羊月打了个手势:“这边。”

  “你要盗什么?”

  “四五十年前的一桩买卖,六十一甲子,希望还能找到。”柴笑以气声如实告知,任务给予的线索其实很少,他接受的时候也钻了钱眼,并未深思,“肯花这么多钱,被杀的人想必十分重要,我猜八成是个朱漆任务。”

  公羊月问:“接手人是谁?”

  柴笑答道:“叫单雨,名字倒像个女人,我在千秋殿这么些年,可没听过这号人物,即便年生久,也该有个诨号名头,譬如第一殿殿首楼括,成名技‘千叶影木’,譬如九殿那个美人,江湖号曰‘绕指柔’,所以我估摸在当时,这个单雨也不是个顶厉害的人物。”

  “借你吉言。”

  江湖从来如浪,后浪推前浪,有本事又还活着的老怪物不是没有,招惹上就如同蜱虫,不仅难受还甩不脱,而那些销声匿迹的,估计早死了八百回,除非从坟堆子里跳出来,不然是无从干预。

  公羊月巴望是后者,麻烦能省就省,至少谁也不敢说偌大的千秋殿,人人都认得全。

  不过,柴笑就像自带霉运一样,一说借吉,反倒更糟,两人攀到老架子顶头,如猴子捞月般倒挂下去,可找来找去就是没想要的东西,更早的卷本倒是瞧着好些,也不像是已被毁掉。

  “糟糕!”

  柴笑一拍脑袋,引着公羊月往尽头去,一座绘着古兽通天犀的石墙伫立眼前。

  公羊月用劲推了一把,边沿的缝隙里溅出灰尘,在夜明珠的微光中,散如云烟,可见,这是一道或推或拉的门。

  “怎么办?”柴笑掐着时辰,难保蜃影组的人天明不会进来。

  公羊月落地,以手寸寸抚摸过壁画:“赌一把。”灵犀洞外布防滴水不漏,也许心存侥幸之下,内里的机关反而不那么复杂,要知道陈列卷宗的地方,定期会有人搬运新册,焚毁旧册,如果过于麻烦,很难不出纰漏。

  传说通天犀的白纹能够通灵,既然此地为灵犀洞,或许玄机便藏于此。公羊月腾身而起,手掌贴着角上白纹,用力往里一推,石门赫然洞开。

  机窍带动滚珠滑落,倾倒火折子,次第点燃壁挂明灯。

  正中的凤凰石台上锁着一个长发遮脸的人,年岁不明,容貌难辨,两道大锁穿其琵琶骨,但仍有股子令人不敢靠近的威严,而他身后,则是一层层放着金色卷宗的多宝塔架。

  柴笑和公羊月交换眼神。

  公羊月拔剑奋起,柴笑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八道铁索,向架子后飞去,石台上的男子伸出右手向前一攫,“玉城雪岭”不得往前,同时他余光瞥去,摇动链子将柴笑撞飞回来,内力实在霸道非凡。

  柴老大落地,打了个滚,抽出菜刀狂砍,但那铁索乃玄铁铸造,坚硬无比,以他的功力,还不足以断开,气得是直跺脚:“难怪来得轻易,原是搁这儿等着?”

  “死!”

  男人嘴唇翕张,却没有发出声音,公羊月读出含义,脸色一僵,撤剑的同时拉上柴笑想冲出石门:“退!”

  可惜,晚了一步。

  石门阖上,阻断里外,男人趺坐着旋身而起,长袖下摆出数把银光熠熠的飞镖,公羊月横剑,次第相接,但那人功夫已臻化境,竟能以内力,在逼仄的内室中控制住飞镖的走向。柴笑试图偷袭,但仍旧不行。

  “死!”

  男人复述一遍,这一次,似乎打算逐个击破,攻势全冲着柴笑去,柴笑拿出菜刀,大喝一声:“来啊!”

  然而,银光飞至,他并非以刀挡镖,反倒将武器朝台上的人掷出。

  男人冷笑着挥袖:“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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