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如……”那个“厕”字还没出口,丁二便给盯了个浑身不自在,加诸路上游客碎嘴叨念,说起长干里附近的乱斗,他心一下便悬到喉咙口,忐忑不定,就怕那俩人傻钱多的追上去,当真着了道。
刘裕往他肩上按了按:“说吧。”
丁二耷拉着脑袋,一五一十交代,而后又忙把玉牌托呈出。刘裕闻言,心知不妙,这两男人显然是踢到铁板,本着江湖义气去救人,他便是一眼没扫那东西,在小个子衿口拽扯一把,唤人跟上自己。
扫了眼那步入昏惑小巷的挺拔背影,丁二一缩下巴,扮了个鬼脸,将牌子收好前,又平放在掌心,对光去看那不显字的阴刻。
“磨蹭什么!”刘裕不见人,倒回头,语带愠怒。
丁二手忙脚乱不敢再看,即便再看,上头的鲜卑文却也读不懂,只当作是某种花刻,他想着,刘裕见多识广或许知道些,可现今人敦促,他可不敢再往火头上撞。
老天都要撮那巧合,刘裕听着丁二的描述,计算路径和时辰,果真在青溪附近听得动静,等他抄家伙动手时,正好撞见背刺,帮忙挑拦下来。
拓跋€€笑说:“没想到下次这么快便兑现。”
刘裕大棒一舞,与他背身而立,呵处一口冷气:“我可不是来找你赌钱的,来呀,换个法子比比,如何?”
丁二将崔浩带开,机灵地拦了一手,给护在墙下不去添乱,转头只见那俩昂藏男儿配合有素,立时将杀手清了个七七八八。
拓跋€€赞了一声“武功不赖”,刘裕则扔下烂棒子,拱手回了声“彼此彼此”,两人对视,皆哈哈大笑。
“怎么还笑上了?”丁二摸不着头脑,嘟囔一声。
刘裕耳尖,听了去,提着脖子后头的衣衿把人给抓过来,当面臭骂一顿,又叫物归原主。丁二不肯认错,含含糊糊辩解,只咬死不是故意为之,脑门上挨了好几手捶打,委屈得泪眼汪汪。
拓跋€€大度时是真大度,如今无事,那俩人又没瞧出端倪,现下还有并肩而战的机遇,也便懒得跟小孩计较:“此事不必再提!”
但刘裕却很固执,非要丁二低头,不肯欠人情。
这般不贪便宜,骨气铮铮又原则分明,拓跋€€瞧在眼里,很是佩服,想到他们先前的拮据,便有心顺水推舟,叫崔浩拿钱,当作相帮之礼。
哪知,刘裕再度义正词严拒绝。
拓跋€€以为他是排斥施舍,便解释一点心意,可无论怎么劝说,他就是不肯接来,最后他只能作罢,将财物收回,双手合十一祝:“兄台行直端正,为人豪宕仗义,慈航普渡众生,诸天神佛皆会为君护佑。”
刘裕不信神,闻言失笑,摆手道:“王室年年祭祀,广修伽蓝,可江山依旧破碎;百姓年年祈祷,可依旧度日艰难,可见求神拜佛不如靠自己。”
晋国孝武皇帝司马曜在世时公开信奉东传佛教,大兴修建佛寺,一度宠信僧尼,受皇室影响,佛学在江南兴盛,信徒激增,更出了不少诸如支公一般的高僧。
在此情景之下,刘裕却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着实叫拓跋€€讶然,更何况他还不是个家底殷实,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公子,只是个贫农。按理说,遭过难的人会格外笃信命运神力,这般与众不同,拓跋€€当下更高看一眼,觉着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公羊月和晁晨随后而来,刘裕瞥去一眼,叫上丁二,干干脆脆离开,拓跋€€站在原地,朗声追问:“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寄奴!”
他又不图人报答,多说一个字刘裕都嫌费口舌。
丁二愣怔,往那剑客手里的银剑觑看两眼,嘀咕一声“像在哪儿听过这打扮”,回头见人已走远,立时拔腿在后头追,拍着脑袋喊“刘哥”。
拓跋€€不由呢喃:“姓刘?”
……刘寄奴?
“嘿,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等他反应过来高呼时,那飞声已追不上远去的背影。拓跋€€觉得有些可惜,但又隐隐觉着,日后还有相见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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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这一出突袭,显然他们当中有人暴露,不是公羊月沾惹的杀机,便是冲着拓跋€€而来的行刺,几人合计不出,各有所思€€€€
公羊月自是猜测乃“破军”的后手,毕竟叶子刀已经许久未曾现身,或许晋国国都为最后的无尘之地,还不曾被他们沾染渗透,当然亦可能不便行动,那么接手的自然是他们在南方的盟友。
晁晨亦心上悬石难落,兀自摆头,教公羊月莫在那位代王的面前露出马脚。
至于拓跋€€,他虽不知江湖,不晓“开阳”与“破军”,更未察觉他们盘算的小九九,但他心里自有谋算€€€€往南来,除了玉全多年夙愿,给自己一个一统天下的激励外,还有个不为外人道的计划,便是趁此肃清国内势力。
出征前,拓跋€€已登皇帝位,此战大捷,已近收尾,归国之日他便会另立国号。
既成国,自然不可能再如往昔一般,几个部落同盟,搭得个草台班子,那必得讲究君君臣臣,从前依赖各部,是他羽翼未丰,而今已有破国之力,一统华北之能,自然不甘再受牵制。
如此一来,朝中权柄更迭起起落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在抢扶余玉时,他便瞧出些端倪,如此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正好可以党同伐异,排除不轨之人。
在座唯一能摸清他心思的人只有崔浩,但他已折扇掩口,假意观花,不便多说。
六个人,四个心里“有鬼”,还剩俩操劳命。
双鲤和崔叹凤商量往哪儿落脚,客栈眼瞅着不安全,久居更为打眼,最好是能找着民居借宿,往长干里那一排排宅院里头落脚,好浑水摸鱼。琢磨来去,最后这事还是靠神医崔郎的好人缘给敲定。
屋子坐北朝南,略显旧,但该有的要物是一件不少,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是久未人住,梅雨季一过,便有些潮霉味,得开窗敞风透气。
几人就近推门窗。
双鲤人机灵,早早逛完一圈进屋,爬上书案两掌一拍。这动静大,袖风带动台上的陶瓶晃荡,她忙两手去扶,乍一瞧里头干花枯草都缩皱成一团,顺手拔出往外一扔,蹬着小靴脚步轻快去大门前抱来自己偷采的花,好替换。
崔叹凤分完房间,走过窗下,移开鞋履让了一步,垂眸俯身,将方才弃置的干花一支一支捡来,放在掌心展平,最后仔细收进袖中。
抱着花簇一个猛子往院里扎的小丫头蓦地止步,踮起脚尖探看,“咦”了一声。
崔叹凤回头,掀起幕离,微微一笑,双鲤反倒不好意思,搓着手局促地问:“是什么好东西?我以为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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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往昔明郎打河间来, 都会在这儿小住,他死后,地契宅契都转到我手中, 我不常在建康, 又因斯人故去, 便转手出卖……”崔叹凤双手拢着宽袖,一边说, 一边与双鲤并肩, 施施然于庭中漫步。
双鲤打断他的话,当即打起小算盘:“我以为钱货两讫后便是两不相干, 老凤凰, 没想到你跟买主关系也这般好,还是说, 那买主是哪位熟人……”小姑娘顿了顿, 细声尖叫, “呀!这么好的房子,你怎不卖与我?”
这附近离商市近, 不管自居, 客居, 还是改做生意, 都是块财源广进的宝地,搅弄得双鲤眼馋心痒痒, 半开玩笑地追着崔叹凤挖苦:“你说, 你好好说说,究竟是谁, 比我面子还要大!”
崔叹凤错愕不已,那时忧心伤身, 愁思满肠瘦脱了相,哪里还想得这般周全,只干瘪瘪挤出几个字:“谁都不是,就一位赣州来的客商,那还是我头一次见他。”
“我才不信,该不会是哪位姑娘?”双鲤左顾右盼,想找着点香粉影子,最后失望而归,“真的只是客商?那太可惜,我还想见见呢,这捡漏的气运实在太好,沾沾喜气,保不准今年能有大生意开张。”
崔叹凤无奈一叹:“除了钱,你心里还有甚么?”
“自然是钱,”双鲤扮了个鬼脸,认真道,“我不是说笑,这几个月东奔西跑,还老有血光之灾,冲冲喜也是好的,老凤凰,你可能引见?”
崔叹凤摇头,目光一时复杂:“那客商已逝去。”
“啊,死了?”
“后来,这客商来洞庭求医,还是我给开的方子,久病沉疴已入心肺骨髓,神仙难救,只拖了一年便故去,死后,他的管家来报信,又将地契房契还赠于我。”
双鲤听完后,小臂上爬满鸡皮疙瘩,再打量这院子,疏影横斜,夜风惨惨,只觉得心里头发毛。
这哪是喜事,怕是坏了风水吧!
“老凤凰你好不厚道,这样子还敢领人来住?”双鲤怕得打哆嗦,嘴上埋怨道。
崔叹凤语塞:“我……”他可是真冤枉,左右邻里确实因这原由避去,若不是想找个不惹眼的地方,还想不起这一处。
“有这么冷?”恰逢晁晨从屋中出来,撞见双鲤抱着手臂跳脚,还以为是夜露给冻的。
双鲤回头,眼前一亮,赶紧把恐惧转嫁他人,以一种鬼气森然的声音道:“晁哥哥,这宅子死过人,你怕不怕……”
晁晨没接话,公羊月却在廊下抢先一步,把宝剑向外一拉:“我还杀过人,你怕不怕?”
双鲤觉着很是扫兴:“没意思!”
公羊月走上前,在她额头弹了一指头,笑道:“民间有一说法,说接连克夫的女子不是凄凉命,反是贵格,只因丈夫压不住,是必须得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你不妨以此类推,再大的煞气由我顶着,你有什么好怕!”
双鲤哼声:“歪理!”
公羊月欲言又止:“何况,我们这里还有一位皇帝……”而后,歪头去看崔叹凤,崔叹凤一噎,“哎哟”叹息。双鲤回过味儿来,隔着两人之间来回指点:“好啊,原是还能如此,你们该不会是想试一试……”
“试什么?”拓跋€€走出来。
双鲤憋笑:“……试一试舌头能不能舔到鼻子!”说着,她人小鬼大,当真伸出舌头往上翘,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崔叹凤往她脑袋顶上一拍,扶正了人,意味深长道:“嘴巴是舌头的地盘,就不要想着能蹬鼻子上脸!”
说到底,他也是给公羊月面子,否则纵使他博爱众生,但人在江湖以医庐的立场,绝不会欢迎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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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朱雀门外,最热闹的市集里头有座传奇酒楼,亦名曰:朱雀,此楼起于孙吴年间,经久战火而未衰败,时常是一座难求,是以江湖人多以成为座上宾而面上有光,逢人便吹嘘夸耀。
佩上白玉兰的第二日,晁晨脸上起了红疹,就这么径自出门实在有碍观瞻,但他们已往朱雀楼订下位置,过时不候,未免扯后腿,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向崔叹凤要了一套衣服,戴上幕离,也佯作行医。
晨起刚开楼,门前便拥了个水泄不通,几人不若散客急着挤位,只往那门前一立,也盲从旁人一道抬头上仰,细细观摩一砖一瓦。
只见朱雀楼楼宇宽大,连排连院绿植丰满,前后层次错落;楼高九层,远观若似小塔,飞甍碧瓦气势昂然。南方朱雀,主火主赤,许是生意人都爱那红火意象,楼中立柱窗格都上了赭漆,四处可见雀首纹,夹杂在吻兽、檐铃、斗拱中,精巧美观。
遥遥眺望去,十里八巷鹤立鸡群,这哪是什么破落酒家,不晓得的生客只怕还要疑作官建。
小等片刻,人不见少,反倒剧增,双鲤犯嘀咕:“这可也太多了些,上回来时,也没说人踩人……”
石阶旁蹲着编蚱蜢的老头接上话:“几位外来的吧!这不是正赶上花朝节吗?楼里头起了个分花投壶的把戏,立下彩头,说是拔得头筹者可得大当家的一个许诺,这不,都冲着那一诺去!”
旁边几个年轻男子听了去,笑着起哄:“换二当家的一夜舞可不可?”
听那话带荤,半点不稳重,老头瞪去一眼,讥讽道:“你小子当心无福消受,保不准翌日来,眼珠子就给抠去喂狗!”
崔浩来了兴趣,心知拓跋€€或亦好奇,便以己口替他问话:“这大当家和二当家,分别是谁?”
解释的人是晁晨:“据说朱雀楼中有两位主人,大当家乃实际掌控者,不知名姓身份,有说是背靠朝廷,乃官家之人,亦有说是某位江湖前辈,老来于此休养,总之无一人见过,是否真有其人仍存疑。至于二当家,便是与桑姿齐名‘二姝’的时妙曳,以一曲凌波舞而声名大噪。”
阶下老头点头如捣蒜,自起了个调子,悠然哼唱起:“西有桑姿飞凤伞,东有妙曳凌波间。”
此时里头锣鼓一喧,摩拳擦掌的双鲤赶忙挤在人群后,连蹦带跳往里瞧看,只见楼中飞花纷落,主事的掌柜往堂中一踏,操着一口标准的官话,拱手向四方,先颂祝词祭花神,再称福气,结彩笺,散与众宾。
等一应套词毕,那掌柜便将把戏规矩细细道来。
“想来诸君该知我朱雀楼的规矩,年年生好彩,自是能者得之,得者不骄,失者亦不打紧,今日吃喝全免,博众一乐。”掌柜的笑颜一展,甚是讨喜,说是请君宴饮,但仍有不少豪绅自楼上投去打赏钱。
掌柜的两袖一甩,次第接来,分文不少全掷进了花篮中:“多谢,多谢!篮中所得,会添给花神庙作香油钱。”
有急性子等不得那一来二去,张口套问:“快说,什么题!老子已经等不及!”
“壮士莫慌!”掌柜的援手一引,指向楼中左侧,立时三五个跑腿子搬来盛满花卉的大萝筐,“这第一局为分花,和五月五的斗百草类似,桌前有纸笔,将花类一一填上,放入那只盲盒中,自有人计数,多者胜,取前十。”
他话音一落,场中响起悉€€的交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