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45章

  骑士并未折转鸡笼山走广莫门入宫城,而是直接经由长堤北上,行色匆匆,教人想到八百里加急。

  拓跋€€不由得好奇:“风骑?”

  塞外多骑兵,听名字,他还以为是江左新组建的一支军队,但说实在的,没有莽原与草场,他并不看好江南的骑士,那感觉就像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非要同二百斤的九尺壮汉比谁健硕,只有形式,缺了内核。

  刘裕替他解惑:“是东武君的风骑,应该是信使传信回颍川€€云台。至于这东武君,传闻曾继承武林至尊庾麟州衣钵,武功极高,于太元十三年为皇室招安,敕封东武,长居€€云台。”

  双鲤也不由插了句嘴,要论江湖势力,可没谁比她清楚:“听说东武君麾下有左右二将,还有四馆四客,更有不远万里慕名投奔者,拥趸众多,出行都是八抬大轿、白鹿灵牛车,吃喝是灵芝仙草、玉液琼浆,五谷都看不上呢,说威风八面也不为过……”

  闻言,公羊月冷不丁接了一句:“东武,不就是先秦时四公子之一的平原君的封地?看来这位东武君是要自比赵胜,也来个门下食客三千?”

  晁晨正偏头往他肩上枕,忽地扭了脖子,托着半张脸以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望着公羊月,而双鲤则“呀”了一声,循声往上瞧:“哟,老月,你何时爬到屋顶上的,吓死个人,我还以为鬼在说话!”

  崔叹凤亦帮腔:“你不是找醒酒汤去了吗?难不成也醉了,误作了谁家梁上?”

  公羊月睨了一眼:“你说说,我偷什么喽,怎就成了梁上君子?”

  “喏,”崔叹凤捏着酒壶口,贴着唇浅笑,已有了些醺醺醉态,竟亦说起趣话,“你身边的不是?趁人家酒醉,把整个人都掳掠了去。”

  公羊月心里偷着乐,但面上却摆出一副“懒得同他分说”的模样,转头指着双鲤,让她续上方才的话:“关于那个东武君,还有什么杂谈轶闻,一并说来。”

  东武君成名较公羊月早,如他这般的亡命之徒,初入江湖时与人家犹如云泥别,等博得名声后,又不大看得上这种挂着宗室牌面的所谓“武林人士”,从前那帝师阁,虽也曾有一分支在大汉朝时入仕,但及晋国立,却与朝廷没有正儿八经的纠葛,看在双鲤的面儿上,听了一耳朵为人乐道的过去,但这个€€云台本质截然,他可是一点兴趣也提不起。

  不过既然说到此处,搭个话倒是不成问题。

  双鲤想了想,娓娓道来:“所谓二将,乃是说襄助东武君打理€€云台的左膀右臂,一为‘玉夫人’玉参差,二为号曰‘雪友居士’的苏无。”

  王谧接口道:“此二者可都是大忙人,只闻其名,想见一面却需机缘,尤其是那位雪友居士,听说此人有个怪癖,凡事都得按规矩来。有说是吃饭一碗半,多一粒少一粒都不行,三小菜一汤,必须吃干净;又有说是他居所,上到柜中之物,下到桌案摆放,都必须分寸不差,稍有挪位,便不得舒服。”

  公羊月不屑道:“他应该叫规矩居士或是方圆客,叫什么雪友!”

  晁晨听来,微微摇头:“苏无此人虽举止瞧着令人费解,但却不是个庸人怪人,恰恰相反,是个大能人,正因为那些规矩,€€云台上下事务处理才能井然有序,因此他很受众人敬重。至于雪友,是梅花雅称,这与他个人喜好有关。”

  “从前苏无与人打赌,连植三冬春,终于种出名品骨里红,待那赤枝白梅开遍山头,引得百鸟啼鸣时,因这意象才得了这么个名号。雪友居士沉迷莳花而被笑痴人,这在江湖上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传闻。”

  公羊月不以为意,尤其夸赞从晁晨嘴里吐露出来,只小心眼地想,他不知道的,就是不够新奇:“哟,知道得这么清楚?”

  晁晨面上一白,讪笑着垂下眉眼:“都是听来的。”

  公羊月越细思越吃味,顿时又开始发痴:“为何你总听得他人的好,搁我这儿却是一箩筐的糟糕事?”

  晁晨机灵地接上:“说明好事在后头。”

  话说得公羊月舒服满意,又点了双鲤问:“那四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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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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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四客?”双鲤为他“有事钟无艳, 无事夏迎春”的偏心眼不满,扮了个鬼脸,等人手里那柳条枝抽落下来时, 她这才在东躲西蹿中开口, “四馆四客乃是东武君麾下四奇人, 分别是‘青萍馆’曹始音,擅使软剑, 名为‘缠风’;‘玉英馆’阚如, 成名暗器‘天女散花’,‘琼芳馆’裴拒霜, 玄寒之功, 内家高手;而后是‘跳珠馆’秦喻……”

  公羊月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秦喻, 这我知道, 成名音波技‘妃子笑’, 当初在南五岭撞见,他与我过招不敌, 只会掉头找师父撑腰, 不晓得这么些年过去, 可有长进。”

  双鲤脸色并不好看, 那一次公羊月重伤,还是她去富贵堂找裴子常求的药。

  “不过, 他也确实是个奇人。”公羊月那时亦少年, 血气方刚很是不吃这等“打不过还兴搬救兵”的懦夫行为,不过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了, 气性搁下,回头来看, 对手却也有值得肯定之处,“秦喻天生残废,全靠玉口一张,能走到这个地步,定力和韧性非常人可比拟。”

  晁晨嘘声一叹,在他的记忆里,秦喻却奇在怜爱生命,不仅将积蓄倾囊以付收养孤儿,便是路上遇着残蝶伤鸟,也会命人捡回悉心照料。

  大概这样的人,不畏生,更怕死,公羊月的骨气要求确实严苛了些。

  拓跋€€和崔浩听得津津有味,不耐吊胃口,便促声叫那小女子继续说道说道:“还有三人,又奇在何处?”

  “曹始音奇在‘盲风斗’,说是他为练成缠风剑法,一个人在黄山莲花峰的云海中,盲眼与长风斗了整九百天;而阚如则奇在人如幼童,永远长不大;至于裴拒霜,便有些玄奇了,说是他名虽为拒霜,但因为修习的内功之故,所行过处草叶皆会结霜。”

  听双鲤说完,众人表情各异,不得不感叹天下奇人怪事多,是各有各的奇妙之处。公羊月当个乐子听来,正在兴头上,便又呼唤她往下讲:“别说,这€€云台还真是妙处,那说说那个劳什子东武君呢,他可有什么异人之处?”

  “老月,你问到了点子上。”

  双鲤摸着下巴沉吟,好半天像才组织好措辞:“这个东武君大概奇在神秘百般上,他似乎很少出面,只有逢上大事才会离开€€云台。武功不必说,传自庾麟州且能得宗室青睐,想来不差,前些年不还有说法,说其全盛时仅次于师昂阁主,大有追势的劲头。相貌江湖中倒是不曾提及,有说是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也有说是永葆姝容的翩翩少年郎,我想,大概也只有€€云台中人才有幸亲眼见过。”

  这时,王泓忽地插了句嘴:“世间不可能再出第二个帝师阁。”此言一处,满座惊愕,竟是鸦雀无声死寂一片,连双鲤亦张了张口,忘却下文,不知该如何相接。

  公羊月挑眉望去,晁晨惊去半身酒气,摆正身姿,一脸严肃。

  “看着我作甚?我可不是打胡乱说。”王泓脖子一昂,为此有些不悦,他生在世家,父辈又近身权力漩涡之中,打小便听过不少秘辛,即便从前没放在心上,但并不代表他一双拙目,看得毫不透彻。

  “于江湖言,谁不尊帝师而抑东武,诸君可还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就冲方才你们提的问题看,谁曾将其放在心上过?至于朝廷……”王泓呵声一笑,“东武君根基浅,能有今天的地位,都是朝廷给的,说句不好听的,朝廷要动刀帝师阁,起码还得问一问士族民心,毕竟当年南渡和北伐之时,其门人皆奔走出力,又因九百年底蕴,深受士大夫追捧,但若是哪天瞧颍川那位不顺眼,褫夺事小,只怕想置身事外,干干净净脱身江湖都并非易事。”

  崔浩摩挲着右手指头上的茧子,兀自沉思,王谧则盯着潺潺水波出神,双鲤藏不住喜色,但凡夸一嘴帝师阁的,皆正中下怀,至于刘裕和拓跋€€,一个漠不关心,一个略显迷糊,还剩崔叹凤独一人侧坐在船头,心头沉甸甸,只觉厚重€€€€

  王泓还有许多没有点破的东西,譬如最初的扶植,并非来自宝座上的帝王,而是会稽王想趁打压谢氏的同时,另立新势力统帅江湖,彻底斩断谢氏在外的依靠。

  当初淝水大捷,依靠的流民军中很有些江湖人士,这些人不可控制又武力出众,行为散漫又不服朝廷管教,若能将他们视为泰山北斗的帝师阁拔除,自能断其依仗,再慢慢招安怀柔,将力量收入自己囊中。

  这些东西崔叹凤原也不懂,但这些年云游天下,因治病结识不少形色各异的人,其中不乏达官显贵,亦不乏武林前辈,从他们的经验推论中总结而来。他不知道那位年少有为的东武君是否明白这些道理,他只晓得,从踏入€€云台开始,那些所谓的奇人奇士与江湖间已隔天堑。

  江湖自有江湖规矩,凭拳头说话,靠刀子血肉挣脸面,可以暴力不堪,可以阴谋团弄,唯有一点恒久不变€€€€

  江湖事江湖了,庙堂两不干。

  有朝一日,若东武君当真将偌大武林攥于鼓掌间,会不会成为众人最不愿见的朝廷走狗;若东武君失势,或者说那位大靠山倒台,崔叹凤不敢想象,届时等他的绝非接纳,而是来自江湖的重重一拳。

  那下场,只怕凄凉。

  晁晨望着浩浩苍穹,只觉得人如蜉蝣,天地间身不由己,偏偏时尽须臾,同漫长的岁月相比,根本无力抗衡亦无力改变。

  公羊月正仰头数星星,漫不经心将小指磕在瓦片上,悄然靠过去勾晁晨的指头。

  一次,两次,每次指腹贴近,都叫晁晨不经意躲开,公羊月性子发急,余光扫来,察觉他面色有异,疑惑道:“叹什么气?”

  “只是突然想到十七。”

  “想他做甚么?”

  晁晨默然,似将纷乱的心绪理出一丝由头,最后盘出个合适的比喻,转头定定地看着公羊月,一字一句道:“因为他不想成为乔岷的影子。”

  公羊月不置可否,许久后,挤出一丝笑容,以揶揄口吻道:“难道你也同病相怜?那你又是谁的影子?”

  晁晨摇头,笑他不正经。

  公羊月却忽然起身,正对他。明月清冷,银光照不透胸膛,影子铺落在晁晨身上,将他惊诧的眸子遮蔽。晁晨问:“怎么?”

  只见公羊月倾身,吻了吻他的额头,郑重道:“别怕,以后我罩着你。”

  €€€€€€€€

  在建康赖了整一月,到清明时节连下了三日雨,城里城外冷清许多,便是酒家茶舍也早早打烊,是哪儿都不方便去,公羊月等人便叫上刘裕丁二,窝在院子里玩樗蒲。有一日叫王谧给撞上,便又拉扯王泓同玩。

  王泓是个世家子弟里的另类,少耐心又坐不住,并不喜这人人皆痴的玩意,只爱斗蛐蛐投壶,偶尔给面子玩两局,皆输得个落花流水,于是几轮下来,手气发霉的都爱往他那儿转转运。

  这一来二去王泓却是不干€€€€

  “把小爷我当甚么喽?”

  于是,他暴跳如雷,干脆将整个棋桌给掀了,大家无处消遣,只能转头与“始作俑者”斗智斗勇上。

  别看他爹王国宝精明狡狯,换到这位大少爷身上,却是既无城府也无心机,真真就如白纸一张,论斗智,有晁晨崔浩顶着,论斗勇,有刘裕拓跋€€,论耍弄人,公羊月可是老手,论装蒜,还没人能演过双鲤,碾压之下王泓吃了憋,只能拿铁憨子出气,最后遣人将建康所有的稀奇玩意全搬了来。

  双鲤就等着减一减月度开支,王泓上赶着花钱,她这财迷是见面一次便合不拢嘴一次,直笑得人鸡皮疙瘩落满地。

  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清明后,王泓订座约众人去观斗鸡斗鸭那日,春暖和煦,艳阳高照,老黄历上写是个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可历史的洪流倾闸而出,碾过滚滚红尘,风头改换根本由不得日子,消息传到拓跋€€手上时,连他亦不知该猛抽一口气,还是长舒一口气€€€€

  新登基的燕帝慕容宝本已送国书求和,并说要送还质子,割让土地以平战火,但近日却突然反悔。

  诈降下恐另有阴谋,中军大帐的做不了主,拓跋€€不得不从江左抽身前去解决,另外代国内部又起骚乱,几个部族蠢蠢欲动,但最有意思的是,在高句丽想闷声发财的独孤部这次却全未参与其中,送来的奏报中朱笔加记的却有他素来放心的贺兰部,他一时难以置信,想到前些日子青溪遇刺,深觉事不简单,怀疑有人在云中斡旋策反。

  都说巧逢成书,他这一退,没两日刘裕亦来告别,彻底放下在晋国京都做工来渡此生的想法,说是打算往北投军。

  王谧很看好,还为此写了举荐信,只是他不愿再受其好意,便婉言谢绝,独自返回京口,往北府兵大营碰碰运气,想凭本事谋一番宏图霸业。丁二和胡家兄弟不舍,但他们却无打仗的本事,只得留下,倒是逃难来的流民中有几个身强健达的男子,与之追随。

  本来瞧着兰因和红翡逗留此间,也填了冷清的缺,但崔叹凤却说圣物有所眉目,又打发了人去支援,兜兜转转,只剩下他四人。

  不过,代王那承诺已履,也该回归正途,去寻那折花居士,崔叹凤怀疑是颍川陈氏的陈韶,他们便往其在建康的家族别院递了帖子,门房的人往里通报,他们就安生候在门外,就那片刻的功夫,竟也能撞上从衙上回府的王谧。

  士族聚居一处,向来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今儿崔叹凤给人瞧病去了,剩一晁晨白衣装,王谧从牛车上下地,匆促中打了眼给认错人,一时尴尬,只能顺嘴问候一声:“晁先生发疹可有见好?”

  “好些,但未好全。”

  隔着幕离,晁晨颔首以应。

  其实他脸早好了,晨起时公羊月去寻他,没打招呼撞门吓唬人时,将好碰上他着衣裳,那张清俊的脸干干净净,别说红疹,连半个印子都没留下。

  当时公羊月另有话说,是以晁晨继续穿戴幕离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只当也是习惯成自然。但现下来看,他既谎称,显然有鬼,且越想越笃定,花朝节那日,他便已然痊愈,那泛红的肌肤只是醉酒,只是夜来昏惑,才未分辨。

  他继续戴着是为了躲谁?躲王谧?若非必要,他确实很少搭话,亦或者是躲从前在建康的故人?一个人除非隐居深山,亲故皆亡殁,否则自幼冲至及冠,总数得出那么一二三五个见证者。

  尽管晁晨隐藏得很好,但总有些细节能暴露出他对此地的熟稔,绝不是初来乍到。公羊月不瞎,一而再再而三,也该品出味儿来,但他不知缘由,又反过来不是滋味,指不定欠过什么债,于是口头上低声试探:“莫不是你也欠他钱?”

  晁晨愣怔,不吭声。

  公羊月更是误会,灵机一动,佯装要替他摆平,勾着人脖子就往前去。晁晨回神,心顿时发慌,匆匆挣开他的手臂,且反手将其拖抱:“不是你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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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喜欢看老月吃醋的样子

第171章

  出声响, 旁人都瞧看过来,皆是一脸疑惑。

  隔着一层白纱,晁晨好歹是没给憋出个满脸酱紫色, 趁双鲤搭话之际, 赶忙将公羊月拉到一角, 尤是借一步说话。

  公羊月走得不情不愿,鼻子里哼出个:“嗯?”

  “我, 我从前同王大人见过一面, 就怕他过目不忘。”晁晨低头嗫嚅,“现下, 现下已然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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