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拖住了!”
拓跋€€也清楚敌我差距,更晓得人是有备而来,扔掉断刃,拔出藏在靴子底下的小刀,割开向脖颈缠来的绳索,当机立断推了崔浩一把:“走!”回程消息捎递过来时,接应便已悉数安排下,都是自己人,按时日推算,离此并不遥远,只是一时半会恐怕找不见具体位置,只能且战且退,拖延时机。
“陛下,臣下来断后!”
以拓跋€€的体力,杀不尽人,总有被拖垮的时候,还不如保存体力用以躲逃,乃为长久之计。
崔浩想将拓跋€€换下,但马背上打天下的君王,绝不肯让个文臣挡刀,说什么断后,不过是上赶着送死,能撑几时,还不是杯水车薪。
“你敢抗旨?”
拓跋€€剑眉倒竖,怒喝一声,挥刀又力劈两人,将崔浩推开。
“陛下,小心€€€€”
火石电光间,一柄链刀甩来,抡成满圆,七叶短刀霎时如金镖出袖,刃起狂风,随之切开黑衣刺客的喉咙,留下一道红线。
只瞧叶子刀跃身混战之中,紧咬下颔,横肉甩动,面无表情,手起刀落便是一人首级,若砍瓜切菜般人迅速处理。危机一解,拓跋€€走江湖惯例,喊上崔浩上前拱手拜谢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敢问侠士尊姓大名,家中住址?”
“叶子刀。”
叶子刀扔下名号,连眼皮都没掀抬一下,将收回的武器往背上一缠,头也不回离去,仿佛真是个普通的过路人。
这下,拓跋€€疑虑消解,对其另眼相看,继续赶路的同时,叮嘱崔浩回国后着手查一查,就这身好武艺外加那形制怪异的七叶刀,不会是岌岌无名之辈。
待二人走远,叶子刀去而复返,蹲在树桠上,冲林子里走出的魁梧€€武士及坐肩的江木奴道:“主人,为什么不邀他来见?”
江木奴至此,乃是在洛阳接手消息,听闻拓跋€€秘密离军南下,打心眼里觉得这位少年帝王有胆识有魄力,这才来一瞧究竟。按理说救命之恩,当是绝佳的借口,叶子刀很有些不解,不明白他为何单单只让自个留名。
“还不是时候,”江木奴负手,发出一声极为低沉的感叹,像把嗓子压低一个声调,有种说不出的稳重,叫听者不由自主信服,“小恩小惠、紧追蛮缠只会让其怀疑我们别有用心,要拉拢人,一定要学会找准时机,雪中送炭永远好过锦上添花。”
叶子刀维诺点头。
江木奴示意黑魁往前,直到林尽露出弥望的平原,抢回坐骑的君臣二人,正一路快马往远山奔走,而在天尽头的翠微山下,阵阵尘烟,铺天盖地而来€€€€
“你看,接应的人不是来了。”
叶子刀心服口服:“您算得准。”
江木奴却呵呵一笑,不以为意:“一代君王,若是连这点准备也没有,便不需你我千里至此。”
叶子刀不具指点江山的意气,对帝王才德兼备还是才德两失毫无兴趣,他更好奇截杀之人,于是返回陈尸之地,将刺客的面巾一一揭下,反复寻查蛛丝马迹。
这些人都生着中原面孔,和鲜卑、氐羌以及匈奴有明显差别,淮水以北还能租出这等势力的,早年除灭亡的刀谷外,就只剩坞堡势力,但自鳌头斩家堡主家的大小姐斩红缨公然拒亲抗秦后,陆续在秦晋交战中响应,得以回归南方朝廷。
那么,刺客来头只能是南方。
莫不是拓跋€€身份在建康暴露?
叶子刀满腹疑窦,将尸体外衫除去,自黑衣下扒扯出绣绘的风纹,不由失声惊呼,“风骑?是打台城来的?”
江木奴话音笃定:“皆不是。”
叶子刀怔愣片刻,恍然大悟:“难道是南方那位?也是,虽与主人您同盟,但南方的,没一个不恨五胡。”
未语。
江木奴伸手入怀,取出一枚尾部磨钝的梅花钉,目光紧紧粘在斑斑锈迹上,神情很是复杂,了然有,惊疑亦重,怨恨和痛色交织,再添一丝无奈,最后化作无悲无喜,心中不由想着€€€€
他还是老样子。
拧巴!
进入€€云台的日子,对他来说,想必是既挣扎又痛快。内部权斗分离出来的人,怨恨司马家和簪缨世族的同时,骨子里又忠于家国民族,所以当察觉到燕代之战,新帝崛起后,也觉得不妥,于是派人来截杀。
派什么人不好,偏偏派颍川€€云台的人,这种时候还要计较面子功夫,果真是板正板直,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按自己的规矩来。
江木奴面露不屑。
叶子刀还困囿在方才的问题中,忙又问道:“这么久了,那位持花人就不可以在江左重新扶持一位皇帝。”
“扶持谁?王家还是谢家?还是把差点夺位的桓温后人找回来?有才的人往往无法控制,无才之人控制来不过费心劳力。”江木奴摇头否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士大夫代表整个贵族利益,区区一个王室算什么,这些人才是最不好掌控的,有足够的武力便能改朝换代,但想要站稳脚跟,可非一日之寒,臣属可不是狗,训斥两声,拍拍脑袋,就乖乖听其命令。
叶子刀一拍脑袋:“那就自己当皇帝。”
对这匪夷所思的想法,江木奴咧开嘴角,慢慢浮出一抹古怪又狂癫的笑容:“这就是忠于国家和忠于皇室的区别。何况,子刀你还年轻,不明白有的人活着,就是为少时的一口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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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让反派露个脸
第174章
“人是活的, 为一口气能顶个屁用?”叶子刀着实有些想不通,北方那几个好歹都有自己的信奉,君王一统, 他们也跟着水涨船高, 但南方这位, 求什么呢?既要乱南,又要拒北, 一门心思坏得彻底不可吗!窃国者侯不可吗!非要吃力不讨好。
他箕腿坐在大石头上, 嘴皮子翻动,心绪激昂而说得唾沫星子横飞。
江木奴的注意力全不在他说的话上, 而是落在那挤出履面的大拇指上, 拇指指腹沾了灰土,漆黑一圈, 但它的主人却全然不觉。于是, 他招手, 示意黑魁将他放在石头边。
叶子刀瞧来一眼,闭上嘴, 伸手过去搀扶一把。
江木奴倾身, 不顾脏臭, 将那指头给按回鞋中, 指着破洞,言语间隐有责难:“不注意照顾自己。”
“懒汉, 懒汉, 这不是懒吗!”叶子刀自嘲道,“您说这个洞?前两日走路给磕绊住, 一急火就猛踹了两脚,怪我自个瞎发脾气。嘿嘿, 主人,再说不也没人给我缝补……”
“上次和你说的那姑娘娴静温婉……”
江木奴拿眼尾余光一扫,叶子刀立刻闭嘴,而后他抚着胡须,在黑魁的臂膀上轻轻一靠,周全地安排道:“我们坐牛车回去。”
叶子刀诧然:“啊?”
江木奴一抖袖子:“怎么着,还想抬辇?”
叶子刀傻笑两声:“这多不好意思。”继而塌肩驼背,佝偻着躲边上去,敲打小腿肚子,装得跟七老八十寒腿走不动路一般,就想捡个便宜。
“想得美!”
江木奴剑指向其一点,嗔声叹,这步辇虽无,但牛车却还能租上一辆。去往洛阳还有好长一段路,黑魁过于高大以至于区区车板竟无立锥之地,江木奴只能从腰带里抠出些钱币,予他买牙糖吃,让那大个子自个消遣玩乐,美其名曰偷得闲日。
叶子刀瞠目结舌,以至于俩眼珠子就快贴上黑魁掌心。
“你也想吃?”
“不不,不,”叶子刀连连摇头,他可不是三岁奶娃娃,还逮着人要糖吃,可就算他三岁,也没有糖吃,那时他已置身死士的苦训,为了活下去而迫使自己生出铁石心肠,哪会说什么撒娇讨喜的好听话,“我只是觉得,好像做梦一样。”
黑魁只听从江木奴的号令,因为心智异于常人,从旁很少与之交谈,叶子刀想当然依从过去的经验,认为他们不过是臣属附庸关系,不,说得再难听些,叫主仆,任打任骂,任杀任发卖。
但现在,温暖得却像亲人。
“糖没有,不过可以尝尝这味儿。”江木奴在车辕上一拍,叫停牛车,嘱咐赶车人往一旁田梗上的青草丛中,摘取了两把酢浆草。
江木奴拈来一根,捏着叶片,就着细茎送到嘴里吮吸,发出一声舒服的长叹。叶子刀心生狐疑,也学着他的样子,吃了两根,那汁水在口腔中炸开,酸甜滋味自舌尖往舌苔蔓延,竟有些上瘾。
“这草不苦?”
“有些地方又管它叫‘酸溜溜’,牙疼含着有奇效。”
叶子刀去捧剩下的:“再来些。”
“都给你。”
江木奴给他帮衬一手,笑容和蔼,即便面具挂在头顶,露出满是疮痍的脸,可顶着明灿灿的日头,也不生惊怖:“我一个断腿的废人,能有今日之所成,荣耀皆归咎于你们,你们好,便是我好。”
叶子刀很吃这一套,心生鼓舞,不停搓动两掌:“那接下来我们……”
江木奴极目向山川外:“子刀,我要教你另外一个道理。”他顿了顿,声音柔和却有力,“最大的敌人永远在内部,世上从无坚不可破的势力。”待他双眸回看时,已蕴满凛冽,像如风的宝剑,教人心颤。
“什么意思?”
江木奴自顾自解释起来,语速明快,带着一股子自我沉醉的嚣张自大:“燕国、代国乃至晋国都蠢蠢欲动,秦国却已许久未见动静,你说他们这么沉寂究竟是在做甚?养精蓄锐,厉兵秣马,还是顺水推舟,借刀杀人?”
叶子刀苦笑,这对他来说就太过于深奥。
江木奴又打着手板节律,兀自往下讲:“不忠心不能要,既然已有备选的目标,别的自是能舍就舍,能断便断。”
叶子刀努力抠出一两个稍稍能接上的字眼:“不忠心,主人,您说的是秦国?”
江木奴露出赞许的笑容,如慈父般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子刀,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发家的吗?”
叶子刀摇头。
“现下的秦国继承的是前一个秦国的国号,为区分,百姓又以君王姓氏作别,旧乃苻秦,新立乃姚秦。姚秦的开国之君姚苌本是秦天王苻坚麾下的一员猛将,官至龙骧将军,龙骧这一称号意义非凡,只因那苻坚早年也曾任此军职,放在江湖上,左右不过‘衣钵传承’之美谈,乃高看之相。”
“那不是顺风顺水,位及人臣?”
“倒不至于,苻坚确实称得上贤明之君,他手底下卧虎藏龙,一个姚苌还不足以执钧当轴。纵观这天下崩裂乱局,多少人揭竿而起,自立为王,而这些天王皇帝中,足有六人都曾为苻坚效力马前,为臣为将。”
叶子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概帝王也是如此,气味相投,所以能搁一块儿扎堆。
“后来呢?”
“后来?后来苻坚大败淝水,秦国元气大伤,一朝嬗变,内乱横生,逐步四分五裂。姚苌带人围剿新平,逼迫苻坚禅让,苻坚不肯,遂被其亲手缢死于佛寺之中。”
“是姚苌动的手?”叶子刀大惊,哗然而声不止,很是失态,“可我听说,姚苌即位以后,给苻坚追封谥号,甚而奉其为正朔,所以才继承了秦之一字,真相竟是这般不堪。”他心中激荡,远比想像更为猛烈€€€€
那是不忠不义。
叶子刀自个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贰臣,但大抵不过从前的主子都不是什么好货,所以心里没个负担,可就是这样的他,听完江木奴的叙述后,也觉得过分。
这大概就是他和帝王之间的差距。
江木奴在他肩上按了按,轻咳一声,一面将目光瞥向后方,一面拖长尾调悠悠道:“所以为何自古以来多有夷三族的血腥祸事,大概是上位者觉得有些东西烙在骨血里,永远也洗不干净,因而,斩草必得除根€€€€”
只听“夺夺”两声,叶子刀横链一甩,飞出两叶细刀,穿过婆娑绿叶,打在白衣女子的身上。
女人落进丛中,闷哼一声,捂着伤处迅速撤退。驾车人停车,叶子刀大步外跨,欲要飞身去追,江木奴佯装受惊未稳,向前跌撞,将好撞在叶子刀身上,将他拦下,迟追一步,只得干巴巴望着人逃远。
“哎呀!”叶子刀跺脚,怒叹可惜。
“跑脱才好,正合我意,我要布一场完美的局,”江木奴却笑了起来,话里有话,“燕国还没有倒,告诉段赞,€€云台的人往冀州来,想趁战乱分一杯羹,我想,他会很乐意帮我们缠住南边那位,使其不得分身,再遣丁百川好好保护拓跋€€回云中。”
叶子刀挠头应下,但心中纳罕,方才分明在说秦,还以为这布局同姚家人有关,但现下却只安排了燕代两国,倒是两不相干。他这个人惯常是想不通即不想,另起一个话头,总之不钻牛角尖:“那建康又如何?公羊月他们似是在打听‘不见长安’里的三公,会否真叫他们给碰了个正着。”
“正着?谁?陈文鹄?他确实在江左,让公羊月找吧。”
“您放心?”
“放他一马。”
听来这四字,叶子刀心想,或许这姓陈的问不出个所以,但却不知,江木奴另有打算,所谓放任,不过是不亲自动手,但凡立场相悖,总要争个你死我活,即便不是手起刀落,终也会落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局面。
总有人坐不住,不过,若是坐不住的分身乏术,那又该由谁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