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50章

  从来只听说青梅煮酒,还不曾瞧谁煮雨吃,雨水有何好吃,不过是神仙的眼泪。

  玄蝉展颜,雨是不吃,不过梅子倒是可以尝尝鲜,于是推他往后厨挑拣两盘品相极好的,伸手就是两片银叶子的打赏。

  小二揣着钱,脚步轻快。

  也不知谁的伞在地上淌着水,走得急,鞋底打滑,人差点撞上柱子。就在那小二哥要开口贬损两句时,门槛外跑来个淋了个浑身通透的姑娘。

  这姑娘玄蝉见过,一直在时妙曳身边服侍。

  “快拿巾子来!”玄蝉冲还发愣的小二喊,自己脱下外衣,将女子裹住,谨防这大堂里臭男人多,给看了不该看的去。

  “怎么不打伞?”

  “伞也顶不住。”那侍女嘀咕,转头朝门外破伞努嘴。

  掌柜的出面来,侍女立即朝玄蝉颔首,跃过她,着急报信:“快去通知大当家,玉振山庄出事了!”

  但看那侍女的脸色,保不准时妙曳受其牵连,眼瞧掌柜的将人往后院拉,玄蝉多了个心眼,悄悄跟过去,小二瞧见,晓得她乃是关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过去。侍女细说,隔着转角,被她听了个一字不落。

  掌柜的惊怒交加,赶忙说:“大当家的不在,不代表我朱雀楼任人宰割,还傻愣着作甚,速速调集好手接应!”

  那侍女却又拉住他,来了个大喘气:“我在路上又收到飞鸽传书,二当家亲笔,说是……”她将那卷细纸条从袖口抖出,塞到人手里,“说是叫楼里不必插手,她自有打算!原因,原因该是在那幅画上……”

  都死了人,那人皮还是打她舞台下牵出,而那画中女子又与她如此相像,只怕不是带累,而是栽赃。

  玄蝉不能坐视不理,转头跑出去搬救兵。

  就在她走后,打理朱雀楼已久的老掌柜不由沉思,和时妙曳一样,问出了那个埋藏多年的问题€€€€

  “沧沧当年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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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进入东晋的另一个副本

第176章

  那拉泔水的小子说过, 时妙曳早年曾收过一个徒弟,此人乃其心结,这连环局证据充分, 会不会对她不利, 毕竟朱雀楼威望再盛, 她也不过是坊间伎子。玄蝉着急,不敢报送衙门, 于是冒雨去王府寻王谧, 希望他能给予指点和帮忙。

  入夏后,骤雨如注, 油纸伞顶不下风急, 被吹得只剩骨架,玄蝉干脆弃伞, 一路淋着过去。

  打弯路转角, 将好碰上要往陈家去的公羊月等人, 双鲤眼尖,立刻拿了把空余的伞追上去。

  剩下三人在原地相候。

  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 也不见双鲤归来, 公羊月便暂且改道, 寻着方才俩人离去的方向, 一路走到秘书郎府邸。

  府中的管事本是要请人入内,参茶倒水, 但玄蝉等不得, 强硬要求王谧出府来见,于是人都堆在了门前的灯笼下。双鲤回头瞧见公羊月, 没有忙着奔过去,反是招手, 让他们上前来,听了一手消息的她嘴巴根本憋不住:“二当家的出事儿喽!”

  喊完那一嗓子,她赶紧把从玄蝉那处听来的消息悉数道来。除了晁晨诧异,接了句嘴说“竟出了这等凶案”外,崔叹凤和公羊月倒是面色平平,想来是对江湖仇杀,恩怨情仇见惯不惯。

  虽不在职责之内,又并非武林中人,但王谧无法推拒玄蝉的要求,于是达成一致,趁这二日告假在家,去广陵瞧瞧这诡吊怪谲的人皮美人图。就在他着人收整好行囊,将行未行之时,王泓又怒气冲冲找上门来。

  王谧一问,竟也是来求办事的,说是太学里一学子失踪,想托他查一查。这一来二去,倒是把王谧给噎着气,他一管典籍的官,既非府尹县丞,又不能拿人办案,怎现下这些事儿全掉他脑袋上。

  沾身的事儿不问一嘴,王谧习惯上过不去:“查谁?”

  “梅弄文。”

  “你不是素来同他不和?”

  王泓答话是咬牙切齿,好像亲眼目睹凶案一般,已经咬死认定那凶手:“正是因为不和所以才得查!我们怀疑,他杀了玉廉畏罪潜逃!”

  “玉廉?诶,不就是玉振山庄死的那个……”

  双鲤听见那名字,猛然反应过来,连带着玄蝉也转头看去,神色€€然,如果凶手是梅弄文,那不就跟时妙曳无关,二当家即刻便能无罪归来。

  这会子,换玄蝉着急询问:“王泓,究竟怎么回事?那梅弄文又是谁?”

  王谧性子沉,腔调从来四平八稳,说来便话长,还是王泓性子急,一口气全吐露了出来,没有斟酌,连个细节也不曾遮掩。

  汉武帝设立太学,广揽天下士子,及至晋朝,学制却有所分裂,五品以上的官家世胄入国子学,作为国子生,以备入仕,而寒门孺子则同过去一致无二,全归入太学学习。

  王国宝服罪前,王家煊赫一时,王泓也在国子学中进修,那玉廉亦在其中,只是二人尝无交际。当初王泓压根儿看不上这商贾子,说到底,不过是塞钱找门路送进来,给卖官鬻爵打掩护,这玉廉从前碰上他,都是一副赔笑脸,而今想来,他老爹王国宝在当中应该串了不少钱,落到背后的会稽王头上,只会更多。

  王泓看不上玉廉,但不代表两人不是同一立场,比起梅弄文这般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太学生,玉家的小崽子好歹还有钱,凭着出手慷慨大方,也能博得一圈好感。再说那太学里,就数梅弄文与之最不对付,此人自负清高,又确有真才实学,谈玄之时常将他们怼骂得哑口无言,因而玉廉一死,又恰好到处都寻不见此人,便有此猜测。

  方才王泓打街上过,撞见从酒馆里出来的那群浪荡纨绔,对这些人来说,谈资都有时限,王家那档子事已然不新鲜,于是奚落也无,挖苦也无,又反过来“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好说一通。

  玄蝉倒是个心思冷静的,没给他一股意气带拐了去,还谨慎地问道:“你怎就确定是梅弄文?还以为你有如山铁证。”

  “还不够铁证?”王泓夸张地探手,“他们前不久发生过口角,有人亲眼所见。”

  说是那玉廉打家里偷出了圣上御赐的一副锦绣列国图,带到建康同人显摆,恰好为梅弄文撞见,便挑衅了一通,哪想到梅弄文为此有所钻研,便反讥讽他连图中列国分别为何亦不知,二人随生口角。

  这下换双鲤发懵,追着问:“发生口角就一定要杀人?”依着这套说辞,那她不时和人拌嘴,岂不早该是杀人魔头?

  王泓语塞,换作以往,定是要不留面子,强词夺理驳回去,但自那日“烧饼”事件后,他渐渐也学着审视自己的所见所闻,尽量不要先入为主,以偏概全,于是,他平复心绪,当即改了口:“也是。要我说,正是因为不清楚,所以才要查。”

  与此最不相干的王谧,此刻是头大如斗,分身乏术之下,只能向老友崔叹凤托请。崔叹凤性子柔和且耳根子软,一想那玉廉又是玉振山庄的,说到底是殊途同归,于是心里头动摇,向公羊月求个认同。

  晁晨退后半步,不动声色拽了一把公羊月袖口的束带。

  公羊月当即表示:“老凤凰,你可别再找事,你看我像活菩萨吗?”

  崔叹凤半天憋出一句:“这其实叫以毒攻毒。”

  公羊月当笑话听,看雨势渐小,便招呼人回陈家打听陈韶,崔叹凤嘘声一叹,只能冲王谧露了个略带歉疚的眼神。

  王泓在侧目睹全程,知道王谧不会辜负公主所托,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心里头登时发慌,边追边喊住公羊月等人:“且慢,听稚远兄说,你们是要去找颍川陈氏的陈韶吧?先前去过一次,不过没寻着人?”

  “那又如何?”

  王泓大声道:“陈韶曾任五经博士,早些时候在太学讲经论玄,梅弄文就是他的得意门生!”

  他话音刚落,陈家的家丁便冲王府跑来。

  昨个下午陈家的管家遣人来知会过一声,说是他家老爷明日即到建康,或可一晤,偏巧今日雨落倾盆,见赴约的人迟迟未到,想起那日门房说王谧的车架从门前过时,几人曾有闲谈,便想托王谧报个信,问一嘴人在何处。

  既都打堆在此,倒是不必借他人之口。

  那家丁给公羊月拱手,开口第一句话倒是先表以歉疚:“我家老爷过家门还没歇上一口茶的功夫,便又出了门去,这梅雨天教你们白跑一趟,实在抱歉。”

  晁晨追问:“去了何处?”

  约莫是以为他们欲上赶着撵过去,家丁答得略有些迟疑:“去……去了广陵的玉振山庄。”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对视,结合方才王泓所言,若梅弄文真是陈韶的得意门生,为他跑这一趟倒是情理之中。

  晁晨却摇头,叹了一句:“他去有甚么用!”

  许是那家丁在跟前服侍,听得些话,见王谧也随之颔首,便将晓得的都吐露出来:“……那梅公子小的也见过,标标正正一儿郎,我家老爷对其是赞许有加,此番奔赴,也是不信其能做出如此残虐无道的事,怀疑凶手另有其人。”

  玄蝉插嘴:“另有其人?”

  “是……送出门时小的听到老爷同管事说,说,说怀疑是十年前那个什么鬼干的,什么鬼来着,看小的这记性,给忘了!”

  王泓闻言,很是不屑,遂哼声道:“什么鬼不鬼人不人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不过是托词。”

  想来,真假只有面见陈韶时,一问才知。

  既如此赶巧,几人也无他法,这事儿一日不办下来,陈韶还不晓得会在广陵待多久,若他手里真有证据,杀人凶手手段残忍,卷入其中只怕稍有差池,便会枉送性命。晁晨同公羊月交换眼神,只得应下这活计。

  唯一的安慰便是,隔着陈韶与梅弄文这层关系,若这案子当真给办妥贴,能卖其一个人情,到时候向他询问“不见长安”或是“开阳”盟会之事,兴许得了信任后,便不会给糊弄遮掩过去。

  雨势稍止,公羊月一行便先行回客栈收拾细软,王谧劝不住玄蝉,为保证其安全,也得未雨绸缪,再加上还有个凑热闹的王泓,众人便约在城门口,决心共赴广陵。

  离开乌衣巷,原本走在前头的公羊月故意落下一步,与晁晨比肩,随口道:“现下可以说了吧。”

  晁晨疑惑:“甚么?”

  公羊月点明:“你方才为何阻我管那闲事?”

  晁晨垂眸,忆起陈年旧事,缄默良久,方才答他:“玉廉和梅弄文之间的不对付,背后牵扯的不仅仅是人品学制,还有深受诟病的选官制度,非是你我江湖白衣所能染指,我不希望你因此卷入其中。”

  公羊月思忖:“你是说,国子学和太学?”

  晁晨颔首,解释与他听:“自南渡以来,久经战乱,经学衰微,陈郡谢氏的公子谢叙近年曾极力上书,扶持太学,但仍无生可授,只因国子学为高第所垄,士族子弟能经策试入朝为官,即便落榜肄业,也能补官,而太学生则永无出头,只能一辈子窜定阙文,修经采典。”

  公羊月不禁感叹:“这是断了寻常人的盼头。”

  “是,”晁晨沉重地应道,“所以,像王泓、玉廉这样生来骄傲的人,自然瞧不上连未来同僚也称不上的人,而学子不服,当是又看不起那些受祖上庇荫,而无真才实学又德不配位之人。”

  争锋相对、剑拔弩张是必然,但眼下朝中不稳,还需依靠民兵,而这些兵力常来自于下层,所以即便是倒悬之急,却也不能摆在台面上来讲,不能激化矛盾,要知道擅动祖制可是大逆不道,要行变革,还需雷霆之力,且此力还需自上而下。

  言多必失,公羊月有心把话头岔开,所幸便又插科打诨起来:“你该不会也是哪位世家公子?”

  晁晨道:“当然不是。”

  公羊月追问:“世家私生子?”

  晁晨瞪了一眼,郑重道:“离谱。”

  公羊月还不甘心:“那太学生?”

  晁晨自嘲:“我哪有那样的本事?能进太学的寒门子弟,需经由太常甄选,通过察举,哪个不是文采出众,有过人天赋,于我而言却是自愧弗如,八辈子也不一定能拍马赶上。”

  公羊月失了兴味,埋汰一句:“果然是个乡巴佬。”

  晁晨昂首挺胸,微微一笑,驳道:“但我从前比他们幸运,做到了人人都梦寐以求的一步登天,所以也比他们知晓的略多一些。”往昔公羊月也老爱拂他面子,不过那时两人成仇,常有争锋相对,因而听听便罢,并不往心里去,但眼下被爱慕的人随口贬低,他却生出几分义气,像是要证明自己一般,嘴快便漏了底。

  公羊月善于捕捉漏洞,立时顺着他的话往下,拖长调子,意犹未尽:“晁晨,我现在突然好奇你的过去。”

  晁晨脸色大变,匆忙掩饰:“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乡巴佬,靠运气的乡下汉子。”

  这时,偷听的双鲤不乐意:“靠运气的明明都是天老爷的宠儿!”

  公羊月为她隔着一丈远还能竖起耳朵留意他们说话的鸡贼行为深感不耻,于是,牙尖嘴利讥讽道:“你看上天宠你了吗?真宠,你就该投胎做金枝玉叶!”

  反正如今多了个晁晨劝架,双鲤是既敢造次又敢放肆,当即与他对呛:“没准儿我就是金枝玉叶呢?反正我也不晓得我老子爹是谁,哟,还不许人过过嘴瘾?”双鲤猖狂地把头发一甩,满脸写着“看不上”:“何况,我还不想做金枝玉叶,金枝玉叶哪有现在自由€€€€”

  她展开双臂,笑道:“我想做我自己!”

  有自己的钱,修一座自己的小金库,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担心出格,不用害怕败落名声,心情好,就算哪日盘下一间小倌馆,也没人说三道四。

  晁晨看他俩斗嘴,就如同看两个长不大的孩子比横,失笑问道:“做公主就不是自己的了?”

  “公主是国家的。”双鲤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在她的印象里,拓跋香,玄蝉,从来都不是自由身,还有近日酒肆茶寮里听来的消息,说燕帝慕容宝吃了败仗后,把唯一的女儿献给了拓跋€€,只怕送亲车架都入了代境,哪有选择可言。

  从旁听到尾而不发一言的崔叹凤比他们更为消沉,他掀开幕离回头瞥去,心里只道:没有人自由,从来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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