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腥,不是鱼腥味,而是血腥。
两人齐齐回头向上游张望,只见白浪波涛里,漂着几具浮尸上下翻滚,水流速很快,眨眼便漂到那一群钓鱼打渔收鱼的人跟前。
周遭陆陆续续传来惊呼和杂声,不少人甩线,试图想将尸首拉上岸。
“走!”
公羊月推了晁晨一把,寻着灞水上游去,河道越走越窄,走到一处入山的夹岸林中,果然瞧见遍地血迹,在此曾有一场惨烈的搏斗,而死尸也是打这儿被冲到灞桥附近。
这时,滑土落下,一个挎着包袱的马脸男人踩松了坎,屁股着地一路溜到坡底,跟公羊月来了个眼对眼€€€€
“壮士,不要杀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公羊月瞥去一眼,见他手忙脚乱想扶着一旁的刺柏起身,忙喝住:“别碰!有毒!”那叶子上染了黑血,像是人死时喷洒上去,而今正缓慢腐蚀,这一掌下去,保证手心烂穿。
前来投奔亲戚的林远志擦了擦眼,不禁吓,竟然尿了裤子,晁晨本欲上前查看,但给那骚味熏了回来。
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误入此间的无辜路人。
林远志大气不敢出,紧紧拽着包袱,闷头往山里走,也许是因为堂堂七尺男子汉却给吓尿裤子而丢面子,走得又急又快,不是撞了树,就是划着臂膀,越想走得悄没声息,越闹出大动静,窘得脸红如血。
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公羊月一开嗓子喊住:“等等!”
林远志仓惶回头,手筋一软,包袱没拿稳,骨碌碌滚落在地。他慌忙去捡,却见公羊月一脚踩住。
打好的结略松,掀了条口子,从包袱芯里洒出些带血渍的钱。
难怪他这么慌!
公羊月戏谑:“死人钱你也敢捡?”
他的语气并不乖戾,甚至和平日调侃旁人无二,但多年行走江湖累身的杀气,瞬时便教林远志吓破胆,哆嗦往一旁指点:“我,我再上头捡的,还,还有一些,都,都归你们!”
公羊月冷笑,这种来路不明的钱他暂时还看不上,于是继续追问:“你是做甚么的?”
“我,我叫林远志,汉中硖口人氏,来长安投奔六姑婆,来了才知道人死有两年了,打算改投同村……”林远志低声絮叨,待公羊月松腿后,抓着包袱死死护在怀里,生怕他们抢了似的。
看他那小家子气的模样,公羊月好笑,不禁打断他:“行了,别说了,不会抢你的,走吧。”
林远志掏耳朵难以置信,直到在旁的晁晨亦首肯:“快些离去吧,此地不平宁。”他这才抱着东西,慌不择路,头也不回往山上跑。晁晨看他入山深,几欲开口,想提点他别瞎走,但被公羊月喊住:“别管他,他不是说上头还有血钱,先去找找线索。”
公羊月松开扶着松木的手,手下正盖着一条磋痕,细而平,深而直,用力推掌一轰,整棵树咯吱一声倒下。
余光扫过那断口,公羊月高深莫测一笑:“有没有想起些甚么?”
晁晨蓦然反应过来:“鹿头山上,玄之道长死时的洞窟附近的断崖上,那棵……那棵被切断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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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三秦记》
第189章
林远志农户出身, 年年麦熟担去镇子卖,靠脚走一天来回数十里不成问题,因而练出脚力不凡, 此刻爬坡上坎, 过之甚为轻松。
他在山里绕了片刻, 确认那剑客并未跟来后,寻了个灌木丛换上干净裤子, 这才拎着包袱往山间一座隐蔽的破屋去。这屋子像是猎人所造, 荒废多年,未经修葺, 门缝窗格都无法严丝合缝掩上, 他先半蹲下来,用手扒着钉上的烂木条往里看, 见破板上躺着的人还在, 彻底松了口气€€€€
幸亏自己见钱眼开, 否则想从那拿剑的练家子手底下走脱,可不容易。
林远志撇开门栓, 蹑手蹑脚走进去, 取出包袱里用碎布包裹的一卷竹筒, 轻轻放在歇息的人枕头边€€€€
这老叟是他拖回来的。
六姑婆死后, 下头的同辈兄弟看他一穷二白,都不愿认亲, 他既无钱又无路, 只能在山上找了个破屋落脚,后来去河涧捉鱼时撞见的, 当时这老叟还有气,就是嘴唇乌紫像中毒, 他以为是个给山里毒蛇咬的钓鱼翁,便给背了来。
乡下存留不少土方子,不是治虫蛇咬伤,便是治食物中毒,他找来两味给他捣碎吃,没想到当真保下命。
此人转醒后,神智昏惑间,一直念叨他的鱼篓,林远志想起当初他为减轻负重,给一脚踢到石头缝里,心中略悔,想着救人救到底,这才去河边捡,有了撞见公羊月和晁晨这一出。
鱼篓里没有半条鱼,篓子又给磕破了大洞,林远志想拿着也没用,掀起来看了一眼,取走那竹筒后,便随手给扔进水中。
灞水湍急,早不知漂流到何处。
屠三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按住他的手,林远志干笑两声,趁他松开,连连退到门边,背部抵靠在门板上。
榻上的老叟起身打坐,欲逼余毒。
身子上的毒给药草及时遏制住,但手指上给暗器打穿骨头的部位,却已腐烂,屠三隐冲着门前的男人抬眉,眼睛都没眨一下:“去,把那破柴刀拿来,砍了?”
林远志假装没听懂,明知故问:“砍什么?”
屠三隐沉声道:“手指。”
林远志打了个哆嗦,为这多嘴,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磨蹭半晌后,他才解下柴刀两手并握,一步一停走过去。
要说他虽是个粗壮汉子,但心真不硬,否则也不会在自身难保时,还随手搭救个生命垂危的路人。
屠三隐喝令:“壮士断腕,砍!”
林远志闭着眼,落了两次刀,一次落在木板上,一次沾了皮肉,可只割了条口子出来。看着外翻的红肉,他吓得把刀一扔,又退到了门边靠着。
“没用!”屠三隐哼了一声,用另一只手握住那根指头,连咬布也没叼,两眼一瞪,血丝一涨,那根腐烂的手指竟给他生生掰下来。
这跟村里杀猪宰牛根本不是一回事!
林远志“啊”了一声,抱头尖叫,拉开柴门就冲了出去。无意识跑出五丈开外,给老树根绊倒一跤,这才稍稍清醒。
看那老头没追出来,甚至屋里头再无动静,怕他疼死的林远志又摸了回去,支着头从缝隙往里张望。
“还没走?”
屠三隐抽气,语调明显柔和两分。
林远志低下头,犹犹豫豫:“对不住,没帮上忙。”
屠三隐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遂道:“没走就去外面给我打一盆水来,”林远志听了吩咐,捡了破铜盆就往外赶,屠三隐又给他叫住,“等一下,”一边说,一边单手拆下钓竿尾部握持处的鎏金环,“这是老夫仅剩的家当,你是来投亲寻人的,找人得打点。”
那个“不”字卡在喉咙,林远志给屠三隐凶狠的眼神吓得不再言说,乖乖接过金环贴身收纳,等打了水来,对着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掩上门出去。
“告辞!”
他学着江湖人的样子拱手抱拳,但屋里没有半点回应。
林远志有些沮丧,回头频频看,最后一拉包袱下山去。
他有个同村的伙伴,打幼冲之龄随家人去了长安,典当这金环,能舒服地找一段日子,但他忽然有些舍不得,他救人,又不是为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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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九坊间有一座水榭楼台名为倾波轩,其热闹繁华,可比拟建康城中那座历史悠久的朱雀楼,而倾波之名则得来于楼中宝珠铺地,珊瑚作案,火树银花临水一照而成琉璃千顷之貌。
稍微逮着个长安城的老盍稚问,人都会说,早些年上元节,钱氏一族都会在此设宴,豪富斗奢,几成笑谈。后来钱氏大变,上一代家主,也就是掌管长安公府诸事务的“不动尊”出事,财权收归苻坚所有,加诸公府里其他几家商人也都有冒头的倾向,这个规矩便给破了,长安好长一段时日再无谈资。
自古来笑贫不笑娼,城中的百姓都嫉妒那豪绅嫉妒得紧,巴不得人家出事,可真出了大事,捧场跑得比谁都快。
继收红头鲤鱼之后,当代钱氏族长钱胤洲又重开宴席,邀请长安有头有脸的商贾,仿照石崇再聚一场斗奢。不出半日,这消息传得那叫一个沸沸扬扬€€€€
“听说了没,那斗奢宴又张罗了起来!”
“真的假的?哎哟喂,当年钱家三子钱胤川做东办的那场上元宴老子可还历历在目,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二十年过去,当时不起眼的四公子竟然已经坐上了族长之位。”
“那小子,还不是运气好!”
那运气,真不是吹擂。
宁康三年二月的大火中,钱府入贼,族长钱百器惨遭枭首,长子钱胤海于火海中不知所踪,三子钱胤川死状惨烈,唯有四子钱胤洲因与略阳吕氏长子,也就是现今凉国大王子吕纂交好,入府做客,侥幸逃过一劫。
街头巷尾偶尔也有风声,说那夜见兵丁围府,这贼可不是一般盗匪,保不准是官贼。这传闻也只是在苻坚死后私下里作闲谈,毕竟钱氏还在,后人也并未再行追究。
“想不到啊,想不到。”先前叹运气好的那人一通摇头晃脑的叹息。
旁人便打趣他:“想不到什么?你可也等着天上下红雨?做梦吧,你得先有个富可敌国的老爹才行,否则就算你家兄弟几个死光,也就留个谁都瞧不上的一亩三分地。”
那人听来挖苦,将双目瞪如铜铃,狠狠道:“才不是因为这个想不通,我是想不通,钱家老四打小一唯唯诺诺,性子软绵的小子,而今怎么就跟换了魂似的,手腕狠辣起来是六亲不认!”
“呸,就你想得多,这还不简单,有钱没钱两种人!”
此言一出,闲扯的几人都捧腹哄笑。看他们聊得畅快,沿街路过的也想插一嘴,并且还真就有人如此做€€€€
“你们这些人,也就看个热闹,知道什么,没看那几个富绅都勒紧裤腰带脸色发青?一准没好事,要我说,谁知道这‘鸿门宴’背后运作的是谁,呵呵,万一看你富有,让你捐点军备呢?”
“你是说……”
旭日落下,晁晨沐在黄昏的柔光中叹了口气:“拓跋氏大破燕国,秦国坐不住,蠢蠢欲动怕是意在东征。要打仗就需要钱,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让让,让让€€€€”
这时,往倾波轩侧门的巷前有人开道清场,几个壮汉抬了十几口箱子往里走,路人只以为是今晚酒筵上开眼的宝贝,争相挤上前看,等那胖班主领着杂耍的学徒紧随其后时,众人才唏嘘一声散开。
“当是什么呢,原来是散乐百戏。”
“这次喊了戏班子,可见这回的钱族长口味同往日的不同,要是换了以前的,压根儿都看不上这市井玩意。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若不是怕僭越,只怕八佾舞都能折腾出来!”
灞桥那日,公羊月既没蹲到人,又没查到凶手,转头从钱府收鱼的冤大头那儿掏了点钱,恰好听说这事,早早便赶了来。
屠三隐来长安的目的是除掉名册上的人,而这些人多半都是不利于晋国的暗探、细作以及叛徒,思来想去,这钱氏一族,正好便有前科€€€€
位列“四府”之一的长安公府与其他江湖势力不同,收的不是弟子,传的不是功夫,而是笼络了一大批经营好手,控制着商路脉络。
张骞出使西域后开辟通路,长安繁华一时无与伦比,尽管士农工商,商贾最为人不屑与之,但不得不说,他们的势力正悄然庞大,这当中便有钱氏一族。钱家自称承袭“商圣”陶朱公范蠡之《生意经》,在新莽后光武帝刘秀起义时,彻底靠战争发家,而后自号一府,天下商人皆向往之。
几十年前,苻氏一族控制长安自立秦国,长安公府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其投诚,一时间江湖唾骂纷起,一些心怀热血的商贾不甘屈于氐人之下而大肆难逃,多番经营后,江左及建康蒸蒸日上,反观长安公府,遭受重创。
按理说一门传奇便该陨落,可惜的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论是“分府”之难,还是“遭贼之祸”,都没能让长安公府或是钱氏再无翻身,反倒是每每过个十来年,他们又重新雄踞关中,占据西域商路。
公羊月靠在旗枪下,面临人声鼎沸的倾波轩,眼底显出几分赏识:“嚯!倒是有几分本事!”
“现在江湖中提到长安公府,多会以钱氏指代,实际上,钱府并不等于长安公府。”说话的中年富商本站在公羊月身侧,说到兴头上,便不自觉向前大步激昂,公羊月登时将手中的剑一转,逼得人乖乖退回来,赔笑道:“少,少侠,你这剑快得很,小心,小心别手抖。”
公羊月目光朝左右瞟了瞟,把剑收回鞘中,而后吩咐道:“你就站在这儿,接着说。”
“我也是搁商道上道听途说,万一错漏,可赖不得……好好好,你悠着点,我说,我全都说€€€€当年钱氏的前辈同结义兄弟几人在沙漠里倒卖茶叶丝绸瓷器,狠捞到一批金子,自此纵横河西。后经营壮大,驼队马帮数量激增,他们已不再需要亲历亲为,为方便打理,几人达成盟约,结成商会,便是你们而今看到的长安公府的前身。”
公羊月摸着下巴思忖:“他们就是靠这拧麻绳的坚韧顽强存活下来的?”
富商点点头,道:“少侠可不要小觑。长安出西域的商路可说是生死路,沙暴,雪崩,沼泽,荒岭,每一处险境都可教人有去无回,且三十六国纷争不断,互相厮杀那是常有的事,被劫财扣押都算小,死无全尸那都不是少见的事!长安公府之所以能发展成如今的庞然大物,乃是经由数代人的努力,靠活人死人堪舆地势全貌,不断修改南北行商路线,斡旋于诸国势力中利益交换得来保驾护航。”
后续的发展不难猜,无非是这些机要文书,路线堪舆被同谋的几人共同收藏于长安公府内,交由“不动尊”掌管,说不准依照要约,这老大的位子几家轮流当,但历经百年,后人无耻,或是打压,或是夺权,总之钱氏巴蛇吞象,就快要蚕食完。
富商舔了舔舌头,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多少都要给长安公府的人好处,自然要眼馋上三分:“都是钱呢!”
“你说得对,都是钱。”公羊月盯着华贵的楼阙,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