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78章

  老派江湖势力多为“一阁一教”马首是瞻,对“南北二谷”也很卖面子,许多小势力即便不具备抓捕的人手,但凡恶徒现身,也会积极通风报信,所以,能有此实力瞒过这几大宗门的眼睛,且在自己手下移花接木的,也只有那个由皇室亲自扶持的势力。

  师昂见他听进去,不再多话,又抱琴继续往里走。

  棺椁呈在楼阁中央,由草木制成船型,四周铺满鲜花,双鲤就躺在花叶间,安静地像睡着一般。尽管已着人梳洗且换过干净衣裳,但脸上青紫,手脚上的伤口却遮掩不住,公羊月双目发热,扶着边沿探进去摸了摸她的脸。

  若早知道会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双鲤去看那劳什子云门祭祀!他必然想办法将“芥子尘网”悉数拔出!他宁愿两人一穷二白吃了上顿没下顿地浪迹江湖,也不要她靠命攒出无用的富贵。

  说到底,他最后悔的,还是当初心软,将那丫头带出了雀儿山。

  “她今年一十八,我当初还答应她,若过了十八,还无缘上帝师阁,即便拼了性命,也要帮她把你抢过来,”公羊月声音一哽,“我从没想过食言,可她却等不住了。”

  “你不是帝师阁阁主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吗!你不是面对‘六星将’都能力挽狂澜,在淝水战场上力挫敌军吗!为什么……为什么却护不住她!”公羊月将剑锋削向师昂颈边,后者岿然不动,垂眸望着那柄银色若雪的剑,那柄故人之剑。

  是啊!

  他是武林正道之首,是当今天下第一,是曾经斡旋天都的巫咸大祭司,是力挽狂澜的帝师阁阁主……原来即便顶了那么多头衔,做了那么多为人称道的壮举,也依然有力所不逮之时。

  长风吹开窗扇,拂动白幡,带过衣袂轻摆,最后掀起船棺上的鲜花瓣,公羊月回首一眼,慢慢将剑放下。

  在这里动手,双鲤必不愿见,定会魂灵不安。

  “我要带她走。”

  可怎么能不恨呢?

  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就像埋藏他们命运的诅咒€€€€

  和夏侯真赌气,公羊月错失救人的良机;崔叹凤为了荒唐的私念而盗取圣物,间接害死晏垂虹;而如今,师昂利用“芥子尘网”留下的一点尘缘,致使双鲤奋不顾身回头。

  公羊月无力垂下手臂,手指卷曲,又松散地张开,话音里再没有刚才的怒意与意气。

  师昂叫住他:“等等。”

  公羊月怕他阻止,装作充耳不闻,快步继续往前走。只见白影一闪,自窗户掠出,在玉兰花树下截住人,将那把钥匙抛给他:“她死前,有话对你说。”

  “什么?”

  话一出口,公羊月便后悔了,他不敢听也不愿听,趁师昂沉吟,忽然拔足向外跑,就在穿过南吕堂大门的瞬间,那话,钻进了他的耳朵€€€€

  “哥哥!”

  “她最后的话,是哥哥。”

  这个傻丫头,弥留之际,师昂在侧,难道不该大表心迹,说些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且释怀的话么?即便说不出口,骂一句“好恨”,心疼一句“积攒的钱”,呸一声“白白便宜了老月这个臭狗屎”也好,从来都嘴巴不饶人,怎么就突然嘴软心柔了呢?

  公羊月抹了一把眼睛,耳边似乎又想起那道清脆的嗓音€€€€

  “别老月老月的乱叫,叫哥哥!”

  “我才不叫你哥哥。”

  “叫哥哥有什么不好?“

  “不好,不好,就是不好!我的亲人都不要我,万一哪一天,你也不要我了呢?我宁愿永远都没得到过。“

  ……

  “等我嫁人了,就勉为其难给你掏点老婆本,你自己好好攒着,要是不会攒,就给晁哥哥帮你存着,保证一辈子吃喝不愁,不过,你得好好感谢人家,逍遥的时候带着一块儿吧!”

  公羊月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里,又调头走了回来。

  恨归恨,但自己更舍不得她伤心。

  露过师昂身侧时,他开口请求:“把她葬在云梦剑川吧,这是她的心愿。”而后,不等人应话,自个又入了堂中,在棺椁边小坐片刻,陪双鲤最后一回。

  烛火将熄,他这才不情愿起身,先是像往常一样,揉了揉她的头,而后替她理正衣襟,展平卷起的袖子,最后目光落在卷曲的左手上。公羊月察觉异样,绕到棺椁另一侧,尝试将那僵硬的手指抚平。

  拳头里落出一张单薄的纸条,血迹浸没边角,显然是打斗时从对方身上揪扯出的,因为重要,所以始终没敢显露。

  公羊月展开,纸条上只有四字€€€€

  “诛杀逆贼!”

  “这字迹……”

  这分明是晁晨的字!

  公羊月震撼,不敢相信,忙将纸条翻来覆去搓捻,又对着日光照了照。

  纸是江南独有的青檀皮晾制,墨渍中闪金箔,笔锋回转处,甚至泛起淡淡的血红,那日在玉振山庄,玉夫人临窗研磨,便往墨水中掺入金粉,又不甚给拉了一条口子,落了红血在砚台里。

  再回想起崔叹凤死前的话,公羊月望着门外的日光,只觉得惨白而苍凉。

  师昂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在他肩上重重一按:“你心绪不对。”

  公羊月却急忙掩饰:“对于报仇,阁主有何打算?”

  师昂多看了他一眼,见其不愿吐露,便没有再追问,而是推门向外,缓步朝外走:“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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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卷结局卷~本周完结~

结局篇€€婆娑丁

第210章

  张记酒家是离东湖最近的一间酒栈, 门前有棵歪脖子柳。

  听老一辈说,张家人盘下店时觉得风水不好,本是要铲去, 换一株富贵兰或是新栽一棵金钱橘, 生意上讨个好口彩, 没想到动土那日,狂风大作, 不知打哪里来了个方士, 说这柳上百年聚灵气,店中往来, 皆是英雄。

  做生意最忌惮平平无奇, 既然开了家江湖客栈,那自然是上门的人本事越大, 越好往来吹嘘。

  张家人便给那老柳留了下来。

  店中小二舒东是个地道的庐江人, 在此做工已有三年, 客少时就蹲在树下洗碗碟,今早一跑堂的不知吃贪嘴偷吃了哪位客官剩下的隔夜点心, 茅厕跑了一茬又一茬, 以至于实在腾不出手招待。

  “你帮我顶顶。”

  擦桌布扔了过来, 东子被推了出去。

  辰时已过, 哺时尚早,这个点来的多半是在此歇脚的外来客, 东子十分上道, 拎了茶壶,拟好措辞, 清了清嗓子后掀开隔断雅座的竹帘:“几位爷是过路呢,还是游山玩水呢?这外头云绞云, 是雨淋淋,怕是要倾盆而落,几位若不急行,不如尝尝庐江特有的银鱼。”

  有人拍桌:“行,来两条!再来些开胃小菜和上等美酒!”

  东子小声解释:“银鱼一指宽,不是按条算……”

  “那就来两盘!”

  屋子里共三人,拍板定论的是右首落座的男人,精壮足高八尺,一身宽衣松散,两耳垂环€€,两侧手臂都戴着金钏臂环,粗眉横斜,对视时三伏天里教人有股扑面的寒意。

  直觉告诉他,此人是个话本里常说,力能扛鼎的威猛之士,但凡这类人,脾气那就如同正月的爆竹,是惹不得。

  于是,东子匆匆应下,拎着茶壶给几人斟满,不再多言。

  掺到正中那位时,人温言细语叫住了他:“小二哥,雨前气闷,能不能替我们点一炉沉水香,就置在窗下的云竹旁?”

  嚯,好讲究!

  过往来去的都是粗人,即便是文人雅士,也都是白身飘泊客,想提要求也没那本钱,东子开始相信,也许老柳真能聚个群英荟萃。

  他满口答道:“好说,好说!”

  这一抬头,对上的是一泓月下泉似的眼睛,不然世俗之忧,澄澈干净得没有半点浮华之气,东子又惊艳又羡慕,以至于失神忘了手头提壶。

  眼看茶水将溢,那青带束发的青衣公子将他手肘一托,袍袖一转,那壶口淌出的水竟原封不动回落,而桌上杯盏中的碧茶与沿口齐平,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东子依稀记得走江湖的说过,那种神奇的本事,叫内力。

  为那手法惊羡,东子傻愣在原地,甚至忘记还余一只杯子没添。

  左首那靛衣人笑着将茶壶径自摘取过来,自己给自己满上,东子后知后觉,这才忙扑上去,左一声“抱歉”,又一句“我来”。靛衣人把空壶扔还给他抱在怀,随后取出一只钱袋推过去:“我的要求比他们都多,所以先上诚意。”

  东子瞪大眼珠,瞧那袋子的分量,除非装石头充数,否则钱银不少。

  瞧见这一幕,那臂环大汉挥手要赶:“苏兄,你这不是为难人么?小子,别听他的,快走快走!小心麻烦追你屁股!”

  “老裴,你这话可不厚道,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讲究你情我愿。”靛衣人一边将钱袋往东子手里搁,一边道。

  东子涨红脸,点头如捣蒜:“客官请吩咐。”

  座中青衣公子忍俊不禁,臂环大汉连连摇头叹息,只听那靛衣人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所有的筷子和碗碟,必须用沸水蒸煮一盏茶的功夫,不许多不许少,筷子不要摆在碗上,碗上的花纹不要对着人。打一盆热水,将桌子擦三遍,不许多不许少。酒要用红泥小炉慢煨半炷香,不许多不许少……”

  他抿了一口茶,将杯盏一放,说出最后一个要求:“午时三刻前我必须要吃到菜,你现在还有整两刻。”

  东子突然明白,为何东家老是愁,说现在的生意越发不好做,他咽了咽口水,落荒而逃,只留下摇摆的竹帘,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呢语。

  €€€€€€€€

  “客官,您的鱼。”

  午时三刻在即,东子顾不得稳重体面,抄着食盒盘碟慌慌张张冲过来,这时,打酒栈外走来一带九环刀的男子,将好也打那儿转角,东子瞅见人时已刹不住脚,可心里又急着躲避,整个人朝竹帘滑去。

  帘子后的雅座上,靛衣人听见呼声,正说道:“……听说东湖的银鱼鲜嫩,讲究四吃,干炸、熬汤,清蒸、炖豆腐,光闻着味儿,便已是垂涎三尺……”说完,他伸手撩帘子,好心给他腾只手。

  然而帘子刚起,东子整个人已飞速扑了进来。

  臂环大汉是个急性子,想着反其道而行,伸腿踢了食案一脚,打在东子腿肚子上,将人给别了出去。

  东子手忙脚乱连盘子也握持不住,眼看撞上无辜食客便要来个倒扣落汤鸡。在柜台算账的张记掌柜眼尖,闻风瞧来,掌嘴臭骂:“泼赖,你今儿要是敢惊了客,这月的月钱可别想要!”

  东子急得快哭,目光扫向周围,不是呆若木鸡,便是幸灾乐祸,无一帮手,就在他绝望得狠下心,将那滚烫的汤汁往自个身上泼时,只见青衣带叶,座中的影子如风而行与他擦肩,将他的腰背扶住,同时手中鲸饮刀一转,向前探,将泼洒的热汤接住。

  “别慌张。”

  短短三字,是东子这辈子听过最感人的话。

  东子一边埋头致谢,一边匆促往后躲,不甚带落那青衣人挂坠在外袍上的佩饰,几颗碧绿的珠子遍地滚,他赶紧蹲伏在地上,用手摸着捡。

  “实在对不住……”东子双手奉上,掌中满是灰尘,脸红似滴血,“很贵重吧。”

  青衣人若无其事从他手中接过,浅浅一笑:“无妨,挂坠在身上本就不便,”而后,他又兀自叨念,“也许待我及冠之后,能做一顶梁冠或是一只帻帽,将其串缀在上头。”

  “小兄弟,对不住哈。”

  臂环大汉追了过来,大咧咧在东子的腰杆上拍了一把,发现人还能一蹦三尺,挠头大笑起来。

  这时,掌柜的过来,又给他掐了一把:“还不快把客人请进去!”而后自己向后厨招呼,又补了一份银鱼羹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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