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朝她面门攻取:“贱人,哪里走!”
黑衣的女人回头,目光毫不避闪,就这么盯着他,凌空跨过那具水泡后腐烂的尸体。
尸体凭空坐起,苏无骇了一跳,伸腿踩压,甚至想在那脑袋上借力。然而,竹竿托着的架子下,忽然刺出一柄冷光涔涔的剑,剑气聚来,向上引破,贴着他的心口欲穿下巴。
苏无心中咯噔一跳,不敢硬接,后翻落逃,长袖翻卷,飞出两枚细小的梅花钉。
只听“叮咚”两声脆音起,架子崩塌,下头飞出红影一抹,那影子持剑腾挪辗转,将暗器悉数扫开。这会子,晁晨亦至,看着钉在告示栏上的梅花样,伸手从怀里取出公羊启交付的那枚生锈的钉器比对,不由扬手高呼:“公羊月€€€€”
公羊月长剑一翻,与苏无对峙:“你污蔑我,这笔帐如何算?”
苏无闻言,这才看清来者面容,不由大惊:“你是人是鬼?不,你没死!”
公羊月懒得废话,剑锋已动,再度抢攻上,苏无扇子已失,脚下皂靴一甩,飞出刀片,竟以腿功,与他交手过招。晁晨提刃,亦要参战,却被公羊月一个眼神阻了回去,他不由低头看向手中那枚陈年梅花钉€€€€
公羊月定然是想自己亲手了结。
于是,晁晨退了出去,联手繁兮,先将风骑中擅动者解决,而后死守城楼梯与开门绞盘,将所有人都阻在楼上,尤其防着桓玄后手€€€€桓玄的兵就在城外,他们得赶紧解决苏无,再想法子掣肘这位野心勃勃的王臣。
城楼上观战的江木奴不停搓动手里的叶刀,终是控制不住,将四轮车向前一驱。
望楼上忽然飞落一抹倩影,那名被姬昀唤作阿姜的女子,一直在暗中看守,江木奴一动,她的丝刃立即卷了过去。
江木奴露出诡异的笑容:“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小忙?”
阿姜沉默片刻,将丝刃卷扬起,带着那瘫子从城阙上飞落。江木奴凌空,并不慌张,甚至还多嘴替苏无指点了两招。
“攻他期门!”
“空门出关元!”
苏无乍然回首,略过那女子,以为是援助已至,不由信心倍增,想借江木奴的手杀人:“你我联手,可别让这小子再有机会逃出生天。”
“好说!”
江木奴偏头,对阿姜呵呵一笑,后者面无表情退开,在后掠阵,江木奴届时双手一合,运气推掌,掌风助力,苏无接了一个鹞子翻身配合,双腿一卷,鞋刀擦落公羊月鬓边一缕碎发。
苏无预备再想前进一寸逼喉,长剑已至,反手贴着那薄刀口切过,两人内力一拼,同时退开。
公羊月握剑手微颤,苏无心头一动,想是他受伤坠海内力有损,不由大喜,再强攻他肋间期门。
来得正好!
公羊月双目一眯,霍然旋身与之错开,趁其变招,忽又掉头如燕返,向苏无拥去。
苏无大惊,与他推手却如撼昆仑,如何也撞不开,只能垂首,力走下盘。
公羊月正等他空门暴露,登时两手交错甩剑,长剑自袖下过,白刃出腰,贯穿一偌大血洞。苏无捂着伤口小退,却被身前的红影罩住,进退不得。
“地纪式”已尽皆补全,这一招“君怀袖”,正是东牟郡落海时所悟。
“即便功非全盛,也一样能取你狗命。”公羊月哼笑一声,一脚将他踹开,向后拉开仆步,又猛地跺步而上,“你刚才骂我骂得很舒服是么?哼,这一剑是为我娘所刺!”
苏无滚地偏躲,那剑影纷纷如雪落,照得他眼睛发木,只能以手背遮掩,刹那如堕黑暗。他欲听声辨位,但剑声却消隐,四下的抽气声、惊呼声、脚步声被渐次放大,等他从黑暗中睁眼时,剑气在前,剑身发白,如见太阳。
长夜终有尽时。
“噗€€€€”
白刃过胸,苏无鲜血从口鼻漫出,整个人像后一倒,抽搐着躺在地上,两眼瞪得滚圆,渐渐再无动静。
“这一剑‘长夜尽’,是为晁晨所刺。”
公羊月拔出长剑抖血,又就着苏无袍角拭了拭,这才收剑归鞘,转身向江木奴走去,后者将手中叶刀一展,微笑相望。
晁晨惊呼:“公羊月!”
然而,谁都没想到,苏无等不来桓玄的帮手,竟是龟息诈死。江木奴同时动手,动手的一瞬,苏无掐准时机同时暴起,两面夹击€€€€
“去死吧!”
长剑脱鞘,只听当啷几声乱响,那叶刀尽数被扫开,江木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同样的,苏无眼底也起了两分不甘,但好在那飞刀替他拖住人,他得以背刺,用尽全力将藏在手心的断刃刺下。
江木奴猛地甩袖,袖中还藏有两刃。
眼瞧公羊月无路可走,就在这时,江木奴拍掌而起,让出空隙,公羊月翻身自四轮车上滑出,而江木奴手中的两刀并行,打穿苏无双肺。
“你……你和他……”苏无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两人会走到一路。
江木奴落在他跟前,一把钳住他的下巴:“你敢说你不想杀我?”
苏无沉默。
他不明白,自己的设计天衣无缝,最后为何落到这般田地!
他将所有人算计在内,甚至包括江木奴,他本想将晁晨解决后,再同桓玄反应破军的阴谋,拿出当初刺杀拓跋€€一事表忠心,同时反证叶子刀救人一说,毕竟,拓跋€€回国后,一直在留心这位“义士”,那么他就能完成洗白的最后一步,将破军悉数作为替死鬼,自此后入朝为官也好,在野继续操控€€云台也罢,都能换得一身干干净净!
苏无喘不上气,江木奴吊着他脖子,不给他一点活路。
而后,在苏无惊诧的目光下,江木奴将脸上那块几乎与脸合为一体的面皮一点一点撕下,露出惨白的、完好的、年轻的面容。
江木奴温柔地用只他俩能听见的声音道:“希微,我就想看你离功成只有一步却功败垂成的模样,绝望,就像当初的我一样,绝望。”
多久没人唤他的字了?
希微,希微。
苏无动了动唇,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说€€€€
“原来你还没死,温白。”
晁晨并不是苏无的第一选择,东海相遇前,那个倔强不服输,瘦弱得犹如冬雪白鹤的少年,才是他最初的抉择。
“原来,你那时有这般绝望吗?”
苏无双眼发木,手指从脖间滑落,怔怔望着那张经年不见的脸,又透过那张脸望向天外,天外飘落红梅朵朵,他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
温白撒手,向后倒下,倒在血泊中喘息。
这世上早就没有江木奴了,如果江木奴在世,又怎么会是眼下这样的结果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嗦解释一下,但是觉得这样的留白刚刚好,给人遐想。
如果有问题,再单独问好了。
下一章完结,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喜欢我就收藏一下吧。
注:参考史实苏峻祖约之乱,《晋书€€列传第七十》
第224章
“你回来了?”
“能进去坐坐么?”
“那是自然, 快请进。来,把伞给我,衣衫都湿透了, 外头雪大怕是轧得有一尺高, 你先喝口热茶, 我去给你添件干净衣裳。”
“希微,不必费心, 我一会……”
“别说傻话, 你这样子,可不像衣锦荣归, 若无处可去, 不如留下,我这儿一碗两筷, 倒是不缺, 酒在炉上热着, 你待会可要好好跟我说说,这些年如何……”
那影子穿过整院的梅花, 他痴痴站在雪中, 泪眼模糊。
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
那就从宁康元年(373)开始说, 这一年, 三次北征的晋国大司马桓温病逝;这一年孝武帝司马曜掌政;这一年,公羊启化名羊启, 迎娶定襄公主拓跋香;这一年, 距离蜀王张育叛秦,绵竹围城还有一年
这一年, 公羊月两岁,这一年, 晁晨还未出生。
这一年,温白和苏无相遇建康€€€€
“我叫苏无,一无所有的无。”
“我叫温白,一穷二白的白。”
那年,温白一十三,因为天资过人,举孝廉,入太学念书。他性子闷,少与人交道,从家乡千里赴建康,也没几个朋友,偶尔学宫的学子踏春游赏时,为了省几个钱,他总独自留在明堂苦读。
就这样,他结识了时时逗留辟雍,借机旁听的苏无。
因祖上之故,苏无自幼随家中东躲西藏,那些寻常人能做之事,皆与他无缘,他只能默默渴望,又小心翼翼模仿。
其实,梅弄文的遭遇,正是温白一生的写照。
年幼的他深感仕途迢迢,因国子学之故,前途无望,恰好此时北方君王风头正盛,为巩固政权,延续汉制,招揽天下能人义士,诸如氐秦天王苻坚,甚至亲赴太学讲学,于是,他动了心思,想离开晋国北上,另谋出路。
于是,他找学宫中唯一亲近的陈韶借钱,筹措路费,陈韶却并不认可他的观念,强行劝说,惹得不快,两人不欢而散。
最后还是苏无借了他足够的盘缠,祝他前途似锦。
他不等天明,连夜乘船北渡,可惜时也命也,他既不负盖世奇才,也没有遇到慧眼识珠的伯乐,周转几国之中,钱财散尽,吃了上顿没下顿,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那时,窝在漏雨的马棚中,他也想过回头,可每每咽不下那口气,咬牙还是坚持下来。
他将希望寄托于巍巍秦国,像吊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希望能成为王猛第二,希望苻坚能助他完成大梦。然而,无论他如何卖弄才学,费尽心机展示,终不得君顾,唯换来冷眼频频。
不仅如此,王猛还奚落他心机不纯,有小智,无大才,一旦不顺意,则必为人祸。
凭什么?
凭什么就断言他一生?
温白生恨,负气出长安,放马乱走一通,途经野人谷时,已饿了三日有余,眼看面青死气生,他不甘心被一语成谶,于是在山间刨土找食,撅菜根果腹。
这一刨,阴差阳错掉到地洞中。
在这里,他见到了张宾的传人,继承其遗策的江木奴,不过彼时,那洞中只剩白骨一垒。开阳合力围剿下,江木奴负伤遁走,并未逢奇迹,最终不治,草草离世。
温白贪图他腰上玉扣,想摘去换钱,揪扯时扒出两卷手书,一卷乃张宾一生智计的结晶,另一卷乃江木奴亲笔手札。
通读手札,他知道了眼前这死人的身份,还有未完成的大计,那种壮志未酬深深引起他的共鸣,于是,他携书离开,走时在尸首前三叩首,谢其救命之恩,并发愿,若能活下去,便承他遗愿以报。
愿是随口取的,为心安,也为给自己一个坚持的理由,出了地洞他便给抛到脑后。这君子不守信,是要天打雷劈的,结果人还没走出野人谷,便给另外来寻江木奴之人半路截杀,他不得不被迫逃亡。
这一逃,阴差阳错为萧九原所救,误认作流民,给带回了“不见长安”。
因为感念萧九原的知遇之恩,温白一直努力当个好人,习武后与同道并肩作战,他甚至生出依恋,生出自豪,觉得自己一生有所价值,即便没有高官厚禄,似乎也不是那般难以接受。
于是,他将那手书彻底忘记,不想牵扯进列国纷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