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许,或许这两个人没能走到一起便已是他们二人衡量之后最好的结果呢?
可是此刻看着孟白凡关切的眼神,小皇子竟不知为什么感到了一丝心虚的瑟缩,他摇了摇头,把手腕重新递了过去:“惊了一下神,再回想起时又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他丢开那些莫名其妙的复杂心思,笑着说回方才的话题,“长……戚将军同我自幼相识,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等他回了京城,我一定介绍孟姐姐同他认识。”
及至二月下旬,大通河岸的杨柳已发出脆嫩的新芽,徽帝带着文武众臣亲自迎出城外,于京郊的驿亭接见了快马先行回京的戚长风和数千头将亲兵。
君臣相见一番嘉勉自然不必多提,只是戚长风被皇帝先是夸赞奖赏、后又如寻常长辈一般关心了半晌、回城时更是宠爱有加地命戚将军伴在身侧——这样令人侧目的重视和荣宠,新出炉的这位平民侯爷却始终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
这位戚将军在刚能望见皇帝一行人时便没停止过不引人注意的张望,只是同君王对答时才稍稍收敛,而被皇帝指定了身侧的位置一同回城后,他更是露出了一种掩饰不住地、使人瞠目的失望,就好像他当下不是正处于万人欣羡的帝王身侧,反倒被什么要紧的人丢去坐了冷板凳一样。
此时除了暗自好笑的徽帝,也只有戚长风留在五千先行军中的心腹亲兵能稍稍猜到他们大将军的心事了——
他们大将军自从回程开始,就始终处于一种坐卧不定的兴奋当中,越临近京城就越是明显。
那些臭皮小子还在背地里笑,说大将军不就是在皇帝老爷跟前长大的吗,怎么打仗的时候身处刀山血海尚能面不改色,如今要回京面见陛下了,将军反倒紧张起来。
心腹却晓得他们将军之所以这副模样,其实并不是为了拜见陛下。
将军在急行军中又是特意沐浴梳头、又是想办法剃须熏香,甚至亲自浣洗战袍、洗刷战马,只是为了能在到达京郊的时刻第一眼看到他少时的好友——大梁那位明明没出过京、美名却连他都有所听闻的小殿下。
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真挚友情啊!
这让心腹不禁也想起了王家柱——他在家乡时好得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好朋友。他想到在回朝面圣以后,他也能有月余的探亲假,到时候他也能再看到王家柱了。届时他也要沐浴净面、整肃衣衫,他——
他打了个寒颤。
他为什么要为了见王家柱做这些?将军也真是的——见个好朋友,怎么好像是要去迎娶心上人一样?
果然将军的想法他还是不能完全理解。所以人家才是大将军,而他只能做个帐下亲卫啊。
话又说回来,他们大将军为了这时隔七年的第一面,连这么久以来长得如野人一般茂密的胡子都刮了、战甲都用粗布一片片蹭得发亮,今日更是起了个大早,将自己打扮得像个活天神一样,但是将军盼得望眼欲穿的那位小殿下却并没有出现在出城相迎的队伍之中。
就在前日夜里,大将军还同小猫丫头信誓旦旦,说他早将他要到达的消息快马寄给了小皇子,到时候小皇子准会跟着陛下一起出城相迎的,届时,他第一眼就能在人群里找到小殿下。
小猫丫头就是他们将军从南夷救回来的那个小孩子,混在军队里跟他们一起吃住了两年,已全然看不出是个小子还是姑娘,叫军中一个帮忙做饭的失了夫君亲子的妇人收养了,此番被大军一起带了回来,娘俩个预备投奔妇人在京城中的一个独居的老姐姐。
小猫听说他们在京城外就能见到那个神仙似的小皇子,还一直吵着要同这五千人一起快马先回京中。这心腹先前还哄小孩,说等他看到了那神仙殿下的形容,回来一定说给她听。谁知道别说是他了,就是将军也没能第一时间见到小皇子啊。
实际上就连徽帝也没法跟失望得眉眼都耷拉下来的戚长风解释康宁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早先就说要带小儿子出来了——他一直知道宝贝儿子有多想念戚长风这臭小子。
徽帝虽然对他一手促成的这桩真挚友谊不时有点吃味,但是今日这样的局面正是他当初想要——甚至比他最初设想的境况还要好。
从十年前,徽帝派出康宁的舅舅作为营救戚长风的人选,到他暗中推波助澜、使得戚长风在所有人眼中打上永春宫的烙印,乃至现在,他一直默许并襄助着戚长风同康宁的联系。
皇帝就是想要立下累累战功、手握大梁军权的戚长风能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幼子后面。如果当初的戚长风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徽帝也会把云野在外的赵云侠拖进朝堂的泥沼中,将他塞到征南军里镀一层战功去。
他的小儿子因天生的羸弱,注定无缘大位,他再示以百般宠爱,仍然挡不住那些不怕死的伸向康宁的手。皇帝不想等到小儿子被那些争权夺利的人拿去作筏子后再行补救了,既然赵家的大儿子非要独善其身,那些朝廷中的人精又认定了小皇子难成大事、不肯效忠,康宁在势力争夺中没有根基没有背景,只能一次次被利用被波及,被殃及池鱼,那皇帝就为他生造出这样手握重权的根基来。
戚长风如今立功归来,仍然把康宁放在比他这个皇帝更重的位置上,徽帝心里是满意的。
不过小儿子不知道闹了什么别扭不肯来了,皇帝更有一种奇特的暗爽。
他只装作看不出青年将军那有话要说的眼神,一直拉着戚长风谈笑闲聊,直到这长长的队伍途经了一路的热闹欢呼,终于望见宫城厚重的铜门,戚长风才肉眼可见地重新精神抖擞起来。
可等他捱完了勤政殿上的表功奏报、军功封赏,把二皇子等七年前的熟面孔挨个见了一遍,终于盼到了设在群芳斋的庆功宴,他的期待却第二次落空了。
在宾客满座的庆功宴席上,他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仍然没有出现。
若不是坐在上首的皇帝和赵贵妃俱都面色如常、喜色盈腮,戚长风几乎要疑心康宁是出什么事了。
可若是没有,他为何不来见他呢?
戚长风在宴上坐了还没有半个时辰,已经不知道喝下了多少杯酒。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庆功宴主角,皇帝提的酒总要三杯下腹,再是两位年长的皇子、朝中各怀心思的文武重臣,及至军中诸位同生共死的同袍——他这七年的行军生涯,不说滴酒未沾,军纪严明之下也确实很少碰酒。到了这会儿已是微醺。
寻了一个无人在旁的空档,戚长风终于趁机离开了歌舞喧嚣的殿堂,想要让外面微冷的春风吹一吹他发昏的头脑,省得自己满脑子想着那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只是他拿全副注意力管着自己的脑子不要再想,却管不了自己那两只有主意的脚。明明醉得神智都不太清楚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能言语清明地问明白了望舒宫的方向。
第36章 重逢 戚长风有点把他吓着了
戚长风靠近是没有声音的。
层层纱幔被拨拂开时, 康宁还以为又是碧涛过来问东问西,他眼也未抬,窝在锦被中懒洋洋翻过身去, 背对着床外。披散着的黑色长发如流光般滑落进一只探过来的掌心。
“我刚刚不是说了,我头疼,要安安静静躺一会儿,暂时不想过去了。你干嘛又来?”小皇子声音轻轻软软的,温凉舒越, 已跟戚长风记忆里那一把奶声奶气的嗓音完全不同了。
就像春日的寝殿里飘来了一只羽毛,在戚长风被酒烧得干渴的喉咙上轻轻搔了一把。他下意识地握住了手中一把凉滑柔软的发丝,只感到一缕暗香不知道从哪里幽幽浮了上来。
七年前他把康宁搂在怀里、抱在榻上——那时他们俩都还小。康宁是他失去父母后所拥有的最珍贵的朋友、弟弟, 是他心爱的小孩子。他从来不觉得他们之间怎样的亲密是过分的。
可是今时今日,久别重逢,戚长风只是这样握了握康宁的头发,却突然觉得自己唐突。
就好像——不过是一缕朦胧的香气在他身周飘飘绕绕, 他却发现康宁确实是长大了。
“怎么还在那儿,不说话?”小皇子觉出两分异样,从床榻上侧撑起身, “你倒把帘帐给我——”
光线暧昧昏暗的寝阁内, 哪还有一二宫人侍候的身影。
仰角看去过分高大的年轻男人正如凶神一般立在他的床头。背光让男人一双黑沉的眼睛更显幽深, 成年后那明显带出边民特征的深刻轮廓如刀裁般锋锐俊美,一道极短的深红疤痕竖在他左边的眉尾, 为他横增了两分凶煞的气质。
好在少年时那种潇洒清朗的气质还在他身上余留了两分,为他中和了一二自刀光血海中带回来的邪气。
“不认得我了?”
没看到小皇子的脸时,碰一碰他温凉的长发都怪觉唐突。等看到了他的样子,戚长风的两腿好像又有了自己的主意,更向皇子床榻迈近半步。
康宁却本能地感到某种危险的侵略性, 撑着手肘向床榻深处挪了半寸。
“戚将军。”小皇子咳了一声,好像他们很生疏那样的——“戚将军不是应该正在庆功的宴席上?”
“戚将军?”
戚长风本来自踏进望舒殿昏昏内阁、见到小皇子横卧着的纤瘦身影,就好像伏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幻境中,他只觉酒意跃跃在眉心胸口,手脚两膝都发酥发软。
此时却都被这样一个称呼给叫醒了。
从一早起激动盼望着却反复落空的失望此时一齐涌进他脑海中,都化成了一股激荡的怒意,戚长风气得直笑:
“怎么不是长风哥哥了?”戚长风欺身过去,跟康宁挨得更近。
“说来从两年前,殿下就不大再爱给我回信了。难道是小殿下长大了,认识了更多伙伴,就把长风哥哥给忘了吗?”
康宁哪里还叫得出小时候的称呼?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年幼时是怎么能“长风哥哥”、“长风哥哥”叫得那么顺口的。
只是戚长风这么说,康宁又能从最初猛一见面的那种生疏怪异中找回几分亲近的感觉了。
康宁就像是一只反应极慢极迟钝的蜗牛,此刻正在缓缓地把眼前这个看起来危险又侵略意味十足的年轻将军同他记忆里最爱的大哥哥、多年来信纸上亲密的好朋友对应起来。
就像笨蛋小狗有时候要在久别的主人回来好一会儿后才能把他认出来。然后才是摇尾巴撒欢的时间。
可戚长风上来就一副从未离开过的样子踞在他床头。
没有任何人知道,甚至康宁自己也很难发觉——戚长风有点把他吓着了。
康宁没有答话,他靠在床角盯着戚长风的脸,然后慢慢开始有一些喜悦和笑意浮在他眼角眉梢。
察觉到他在一点点松动,戚长风也笑了。
堂堂的战神戚将军今日起得那么早,对着勤务兵好容易采买来的铜镜照了又照。他抄着自己砍杀敌人的佩刀、趁着熹微的晨光又刮了一遍下巴和鬓角的胡茬,又将挂了一夜的将袍小心穿好。
他满心想要康宁在重逢时的第一眼就看到他威风凛凛、光明神耀的样子。
可他现在满身酒气,推杯换盏一番、宴饮奔波之下,又有青色的胡茬从他下巴上冒了出来,他的盔甲和佩刀早在进殿时被卸走了,而后更是头脑发热之下莫名跑出去喝了一肚子的冷风——
“我好累啊。”戚长风看到康宁慢慢不再靠着墙壁了,开始像小动物那样偷偷摸摸地往自己的方向蹭了一点。
明明从来没进过这幢后来落成的宫殿,年轻的将军这时却好像回家了那样,整个人卸下劲儿来。他单膝跪到了康宁的床榻前,两只肩膀都垮到床沿上,手扶着皇子柔软的被褥,下巴就舒舒服服地搁到人家的引枕边。
他现在的高度要比撑坐着的皇子更低了,整个人松松地伏下来,像是一头不再紧盯着猎物、放松打盹的野兽,开始透出轻快慵懒的意味。
“臣一大早就吹着冷风赶了二十里路,见到陛下后也没有得闲。庆功宴上更是被灌了一肚子的酒,连一口适口的吃食都没捞着吃——这一日真是累得精疲力尽了。”在南疆战场上叱咤风云、追踪敌迹时能夜行数百里、潜伏南国时曾三日未食的将军如是抱怨。
“真的假的?”小皇子掀开被子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
他细软的长发重新垂到了戚长风手边,纤长柔软的手指亲近地捧住将军的脸。
康宁到了此时才终于完全消解了那些莫名而来持续多日的抗拒和胆怯,能够全身心沉浸于重逢的喜悦。
而他好像这时才陷入了一种后知后觉的狂喜中,他终于意识到——戚长风回来了。
他就在他身边。
“真的累成这样了?”康宁牵住扶在自己被褥上的那只大手,嫌弃地捉住他的食指晃来晃去,“那怎么办?先在我这里吃口好克化的垫一垫吧。你待会还要再回到庆功宴吗?”
小皇子意识不到他对戚长风和对别人有多么不同——那随着亲近一同回流的熟稔让他同戚长风说话时近乎不大客气。他待任何人,甚至诸如汤姝静徐柏青之流都随和温柔,可他只会像这样捧着戚长风的脸,只会嫌弃地掐住他骨节分明的指头。
戚长风不肯答话,只含混地埋着头思考能在这里赖下来的法门。
“你干嘛?你醉了吗?”康宁跪坐在榻上,俯身又问。
于是戚长风再开口说话就大起了舌头。
“翠海!碧涛!”小皇子拢一拢身上裹着的寝衣,直起身来轻喊。
“装什么!不是你们两个把他放进来,把人都带出去的——”对着两个大宫女一脸夸张的惊讶表情,康宁都懒得同她们多计较:
“碧涛到群芳斋亲自走一趟吧,就说戚将军离席后就醉倒了,被父皇安排在我这暂歇,回头再设宴向诸位大人赔罪。父皇母妃和诸位妃母估计也早不在那儿了——二哥三哥他们应还在,不论能逮住哪个,只拜托他继续主持庆功宴吧!”
“翠海,你到孟姐姐那里……”小皇子说到这猛地顿住了,而后他没有怎么犹豫,微微低下头继续:
“算了,不必麻烦孟姐姐,不论到哪位疾医那里讨一副解酒汤药来,给他喝下就够了。”他轻轻拨开了手边戚长风的头,一只雪白晶莹的脚探下来踩住长绒的地毯,“再让咱们的小厨房上一些清粥小食吧,我也饿了,跟他一起用些好了。”
“呦!主子饿了!主子头不疼了?”本来都要拧身出去了,碧涛这时却转头过来答话,好像就偏得显摆一下自己长了张嘴。她也是想不明白,小时候他们小殿下跟戚小郎好得那样,这些年更是时时把戚长风放在心上,再说他们小殿下跟谁都没这个毛病——怎么今时今日突然就在戚将军这里认起生来了。
还单膝跪在榻前、头埋在被子里装醉的戚长风都忍不住闷笑了一声。
“我头是不疼了,”小皇子把两只脚都踩进鞋子里,从榻前站起身,“我看戚将军也好得差不多了罢。要不还是赶快回群芳斋的宴席上吧,那么多人还等你呢?”
碧涛都出门替戚长风去向众人告解了,戚长风哪里还怕康宁再把自己撵回去。“我不走,”他也从委顿半跪在床边的姿势站起身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日思夜想的人,重新纠缠回刚才的话题:
“怎么不是‘他’就是‘戚将军’?”戚长风无比费解,“小殿下不会叫人了不成?”
“原来不是都叫得好好的吗——‘长风哥哥’,小殿下早都叫习惯的,我也是听习惯了的——我们还像小时候那样不好吗?”戚长风想这一声想了七年,怎么都不能甘心:
“小殿下总不能以后都不称呼我了吧?”
康宁踩住脚步转回身来,神色奇怪地看着戚长风渴望的眼睛。
他就是叫不出口啊!
“我……”小皇子犹豫了又犹豫,最后决定折中一个全新的称呼——